直到瞧見他手拿著個青紗幃帽,心中又開始泛起暖意。


    “這個戴上罷,出疹子見了風也不好。”


    雲棠感念他心細,伸手接過戴在頭上,見風倒不怕,主要是沒法子見人,又向丁澤道謝,“多謝丁先生了。”


    “不必謝,我們這就出發罷!”


    因著雲棠長了疹子,兩人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就直接出門去了,好在不遠處就有一家醫館,叫郎中把了個脈,果然隻是濕疹,拿了一盒黑乎乎的藥膏,兩人也沒作停留,直接朝著柳縣去了。


    誰知到了柳縣,卻隻見到顧百川的結發妻子和一雙兒女,原來顧百川已入佛寺出了家,兩人又隻得駕車南去,到了觀音禪寺的時候,已是晚霞漫天。


    來接引的是個稚氣未脫的沙彌,身著一身青色的僧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瞧見兩人先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可有事?”聲音中猶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反正不怎麽好聽。


    丁澤也回了一禮,“小師傅,我們二人是來尋悟塵的,他可在寺中?”悟塵便是打探到的顧百川的戒名了。


    “在在在,不過他不怎麽見人,能不能見到,我還得去問問,非要找他麽?今日住持也在。”這寺是禪宗寺院,而禪宗又最喜頓悟玄談,這附近百姓來此找禪師解惑的該是不少。


    丁澤謝過他的好意,又闡明隻找悟塵,“麻煩小師傅通傳一聲,便說有鳳從南來,其餘的什麽也不用說,他若見我便見,不見也罷了。”


    小沙彌雖是疑惑,卻還是答應了一聲,進門去了。


    這句話雲棠聽懂了,“鳳”是“鳳伽異”,“南”便是“南詔”,因著當下大唐與南詔局勢正緊,且此地還在長安,若直接說是南詔未免惹來麻煩,而鳳佳異是回到南詔才毒發身亡,這顧百川該是還不知自己的好友已經死了罷。


    果然,不出一刻,小沙彌便領著個大和尚來了,那大和尚本一臉急切喜悅之色,見到門口等著的二人,麵色卻忽地失落至極。


    丁澤先行了一禮,“阿彌陀佛,悟塵禪師,你好啊。”


    悟塵麵上仍帶著失望,“你二位,貧僧並不曾見過,可是有事?”


    丁澤謙卑一笑,“我與小妹今日拜訪您,就是為了鳳從南來之事……”


    悟塵麵露驚詫,又仔仔細細打量兩人,這才點了點頭,“那就隨貧僧來罷!”


    小沙彌不得其解,跟著進了院子,又碰上自己的師祖禪寺的方丈醍醐大師,忙過去詢問,“師爺爺,剛那兩人與悟塵師叔說鳳從南來,師叔就懂了,難道是什麽禪理?彌生怎麽不懂?”


    醍醐大師也是麵露詫色,又忽地歎氣,“叫他去罷,這禪理便是別離之苦,等你大了,也就懂了。”


    ☆、觀音禪寺(二)


    悟塵帶著兩人到了僻靜之處,這才轉過身來,“二位說的鳳到底在哪裏?”麵色平靜語氣和緩,卻隱藏不住眼神中的擔憂與焦急。


    丁澤也跟著站定,“鳳已西去,不會再來了……”


    西去?他記得故友臨走之前,就是百般交代,仿佛此生再也不能相見了似的,悟塵的眼睛忽地紅了,“他……死了?”


    雲棠也有些不忍,可也隻得承認,“是,他死了,至德元年來過一次長安,回去南詔就死了,是中毒而死。”


    悟塵不信,“中毒而死?難道是長安的人下的毒?”原來,那真是自己與友人的最後一麵了……“可,你們又是何人?”


    雲棠看了眼丁澤,見他微點了點頭,這才回答,“我們是從宮中來的,我是尚宮局姚雲棠,他是宮中樂師,不過這都不重要,確切地說,是皇後娘娘叫我二人來的。”


    悟塵苦笑,“皇後娘娘?都驚動了中宮娘娘?伽異已故,你們還找我作何?”


    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就少不得要從悟塵這裏套出信息,欺騙總不是辦法,丁澤與雲棠對視了一眼,最後選擇了說出實情,“實不相瞞,大內不少人離奇死亡,我們懷疑恐與當年鳳伽異的身亡有關,所以我二人今日到來,實是想知道,鳳伽異最後一次來長安,是否見了您,又是為著什麽目的?”實話實說,卻不能詳述。


    悟塵的眼中充滿著譏笑,“故友已逝,我隻想叫他得到安寧,貧僧實在是無可奉告!”


    丁澤也不急,而是對悟塵換了個稱呼,“顧先生,你知道我們是如何知道你在這的麽?”


    “如何?”


    “我們去了你家,見了家中夫人和一雙兒女,您的那對龍鳳胎,都已長大成人,兒子也要參加科舉了。”


    悟塵眼角掛著淚,卻還是輕輕抿去,“自我受戒入佛的那日,就早已斷了私情雜念,你說的這些,又與貧僧有什麽關係呢?”


    據說這顧百川自打出家後就潛心修佛,妻子帶著兒女來探也是從來不見,這一家子已是好些年未見了。


    丁澤又言,“佛愛眾生,也有感情,顧先生的那雙兒女,也日日思念著父親呢。”


    悟塵轉過身去,仰頭望著遠處的觀音石像,那玉淨瓶中插著的柳枝是用來渡人的,可卻沒有渡的了他。


    “顧先生,我們或可與娘娘請示,隻要你願意助我們,叫你堂堂正正的還俗,與妻子團聚,倒也不是難事,且鳳伽異已逝,查明真相,對他也是好事……”


    悟塵也未回頭,隻是一直盯著那觀音,沒人看的見他麵上的神色變換,一直到許久之後,才抿著嘴回過頭來,“此事我應,不過還是要應的安心……”


    丁澤笑了,也未多說,隻答應了一聲,也就帶著雲棠走了。


    “丁先生,你說那顧百川不是真心向佛?”雲棠眨巴著眼睛,抬頭望著丁澤。


    “你看他的戒名,悟塵悟塵,還是要在塵世中領悟自己,他二十年前出家,恰巧是南詔叛變的那年,鳳伽異從長安回到南詔,在長安的友人不免要受到牽連,而大唐素來崇敬佛道兩家,尤其是武後之後,佛教更盛,顧百川受戒入佛,也未嚐不是一種躲避劫難的好方式。”


    雲棠這才領悟,“怪不得他聽說家中兒女就那麽的悲切,也怪不得他應了我們,原來如此,丁先生果然是聰慧過人,雲棠今日是受教了!”難怪榮姐姐說丁澤城府極深,此話果然不假!


    “那我們便要盡快跟娘娘聯係,叫她拿出個讓顧百川放心的憑證。”


    丁澤點頭,“今日回去我便寫信,叫人盡快傳到宮裏去。”


    雲棠讚同,兩人這時都鬆了口氣,倒是未想到找顧百川幫忙這一環節竟是如此簡單。”


    丁澤瞧著雲棠帶著的幃帽,又伸手去撩,一眼望去,那藥膏也不知管不管用,隻見那本姣好的臉蛋上塗了一層黑,隻露出兩隻滴溜溜的眼睛,真是叫人忍不住笑。


    雲棠倒是沒見過這樣取笑人的丁澤,大概是自己真的好笑,瞧他笑的好看,兩排白牙整整齊齊的,也跟著傻兮兮的笑了。


    ***


    雲棠回到香林苑自己的房間,竟發現榻上躺著個人,錦衣華服,荼白玉冠,睡的正香,可不就是李連?


    雖是氣惱,可到底不好把他硬拉起來,隻得走過去輕喚,“殿下……殿下……殿下……”


    “李連!”


    叫他殿下他不醒,連名帶姓的叫竟是醒了,看來這人沒少受長姐的欺負,撲棱一下坐起,“皇姐,幹嘛?”


    雲棠覺得好笑,他起的猛,連玉冠都歪了,一邊走過去把玉冠扶正,一邊又問他,“殿下怎麽在這睡了?是喜歡這房間?若是喜歡,我們換換也可。”


    李連這才清醒,嘴裏嘀嘀咕咕,“嚇死了嚇死了,對對對,她已經嫁人了!”又抬頭望著雲棠,見她戴著個幃帽,忙湊過去聞聞,這才點頭,“嗯嗯,是你,我識得你的味道,你這是怎麽了?”又伸手去掀,瞧見那一張黑臉,再加上兩隻大眼睛,著實嚇了一跳。


    雲棠正為他那句“我識得你的味道”害羞呢,哪料想他就來掀,趕緊躲出了老遠,解釋道,“芙蓉園潮濕,下官生了些疹子,塗了藥膏,實在是有些醜陋,這才遮擋起來,怕驚了殿下。”


    李連緩下那股驚懼,又開始擔憂,“疹子?嚴重麽?這是在哪拿的藥膏?”


    雲棠老老實實回答,“在園外的醫館,據說那郎中治疹子治的好。”


    李連瞪大了眼睛,“什麽?園外的郎中?那些個騙人的也能信?來人呐!把園子中的太醫給我找來!”


    香林苑不遠就有小宦,此時已聽到了傳喚,忙小跑過來,又聽李連的吩咐,找太醫去了。


    園外的郎中怎麽了?園外的郎中就都是騙人的?她從小長在宮外,給他看病的也都是普通的郎中,她也活蹦亂跳地活到了現在,不過她看清了,李連那眼睛中的關切不像是裝的,看來他真的在為她擔憂,說不感動也是假的。


    “殿下,謝謝你。”


    卻被李連瞥了一眼,“身上有嗎?”


    “有……”


    “癢嗎?”


    “癢……”


    “那還不好好治?你是要把自己渾身都塗上那玩意,鹵醬活人?”


    見他正肅著臉教訓自己,雲棠卻不厚道的笑了,若是渾身上下都塗上那藥,倒真有些像娘親做的醬瓜。


    雲棠戴著幃帽,李連看不清她神色,隻看她肩膀顫抖,就知在笑,“笑笑笑,還知道笑?”又見她偷偷撓胳膊,忙把小手捉住,又利落擼起袖管,果見那白皙的手臂上長了不少的紅點,有些地方嚴重,已是腫了。


    “別撓了,等太醫來罷……”


    雲棠點頭,知他好心,就唯有老老實實的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太醫就來了。


    此太醫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了,留著縷山羊胡,中規中矩地作了個揖,“微臣劉思叩見六皇子殿下!”


    李連頗為著急,也沒叫他起來,直接拽著太醫的腰帶拽了過來,一把擼起雲棠的袖子,“太醫,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太醫驚魂未定,生怕他扯斷自己的腰帶衣冠不整,忙抬頭瞅了一眼,“依老臣看,姑娘生的該是濕疹……”


    “你這什麽庸醫,都不把脈就知道了?望聞問切我都知道!”


    太醫想哭,心想著這不是你叫我看的嗎,可沒敢說,又隻好老老實實去把脈問診,這才又彎腰行禮,“殿下,依老臣看,這就是濕疹無疑……”


    李連皺眉,“那你想些辦法!”又直接扯掉雲棠的幃帽,“不要這種黑乎乎的藥膏!”


    太醫抬頭一看,也是嚇了一跳,忙低頭答應,“不會不會!”


    “那就快去罷!”


    “是……”


    不出一刻,那老太醫就寫完了個藥方,“姑娘的病雖是在皮膚,可還是因著身子裏頭的經脈不通,氣血不足引起,老臣這藥是祖傳的秘方,對疏通經絡,補氣補血極為有效,姑娘每日服三副,分早中晚服用,七日之內必有成效!”


    雲棠點頭,“可這疹子……還有些癢……”


    老太醫笑了,“癢是正常的,老臣那裏還有些外用藥膏,我這就去拿,姑娘抹上就會緩解……”


    李連這才滿意,又吩咐小宦,“那你就跟劉太醫去一趟,將藥膏拿回來,再順路將方子上的藥多抓幾副,你去就不用麻煩劉太醫了,還有,定要快去快回。”


    小宦麻利答應,又接過劉太醫的藥箱,跟著出門去了,果然不出一會兒,就從太醫那拿了藥膏回來,笑吟吟地奉上,“殿下,那藥聽劉太醫的意思抓了二十一副,小的已經送去膳婆那裏叫她每日煎了再送來,這藥膏是劉太醫給的,叫癢了就塗,不忌諱時間。”


    李連伸手接過,輕輕沾了些在指尖,透明的綠色,清清涼涼,比那黑糊糊的大醬強了許多,又去看了眼小宦,“你叫什麽名字?”


    小宦連忙呲牙答應,“回殿下,小的叫鄭六斤,因著生下來就是六斤。”


    李連點頭,又催雲棠去淨臉,狀似無意般的跟小宦說話,“嗯,我記下了,等到時候,你就跟我回宮吧……”


    小宦欣喜,連連答應,得了李連打發,才笑眯眯的退出去了。


    ☆、樂泉


    黑黢黢的藥膏洗了下去,一臉的疹子也就現了出來,李連趴上去看了一眼,便要拿著沾藥的玉柄去塗,卻被雲棠躲了過去。


    “殿下,這事不好麻煩你,還是我自己來吧。”


    李連什麽也沒說,一把把雲棠拉了過去,“我願意,你管不著。”直接朝著雲棠的臉上一陣塗抹。


    雲棠被他扳住了臉,根本就動彈不得,隻得老老實實,可他無緣由地對自己這麽的好,還是叫她難以安心,“殿下,你這般照顧我,這叫我實在是惶恐不安……”


    李連停了手,卻依然貼的她極近,見她眨巴眨巴眼睛,也跟著眨巴眨巴眼睛,“你又有什麽惶恐不安的,那時候我不是說過了,我願意把你當作朋友。”


    “可,我們也沒認識多久啊……是,能與殿下交好是雲棠的榮幸,可我還是想不明白,我們的交情有那麽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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