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夏搖了搖頭,“有的人啊,你無需知曉太多,隻消看看他的眼神氣態,就大體知道是個什麽人了,不過你若問他做了什麽,倒可以講與你聽……”


    ☆、橋陵


    “但凡參與權謀爭鬥的,都得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自己的隊列,若是站對了,便是平步青雲,若是錯了……便是萬劫不複,隻說上官珝這人,曆經中宗、睿宗、武後,又輪回中宗、睿宗,次次受到重用,這樣的人才,在這樣的境遇下都能夠遊刃有餘,這是何等的長袖善舞?”


    雲棠略略思索,“果真如此,若是我,恐怕早就……”


    “有些人生來就有著比高人一等的稟賦,無論你覺得公平與否,你都無法超越。”


    雲棠撇了撇嘴,“那又如何?與其那般跌宕起伏,還不如歲月靜好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我就這點出息,若不是迫不得已,皇宮的大門我連碰都不碰。”


    “是是是,你又是何等的聰明睿智。”穀夏輕輕歎了口氣,“歲月靜好,多好的詞兒啊,許多人唯有在失去這一切的時候,才會發覺啊,見天兒都做一樣的事兒,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平平靜靜的,也是不錯的日子。”


    雲棠深感讚同,“那自然是,不作死就不會死,什麽人生就得起起落落,萬一一個沒落好,豈不摔個烏眼青?”


    又不好意思地戳了戳穀夏後背,“剛剛……對不住了……”


    給穀夏說的一愣,“嗯?什麽對不住?”


    合著人家都忘了……可剛剛自己傷了人家,雲棠可不是那種得過且過的人,“剛剛我說那些話,是跟那孟隱說的……並不是針對於你……”與你相識這麽久,我又怎會不知你的苦楚……


    “無妨……”瞧她這個難得一見的扭捏模樣,穀夏翹了翹嘴角,“紮心是紮心了些,不過看在你並不是有意,我也沒什麽可計較的。”


    又摸了摸雲棠的腦袋瓜兒,那眼神裏竟有一種不知是真是假的……寵溺?


    雲棠被他這小眼神震了一驚,尷尬地嘿嘿兩聲,“就知道鬼爺您大人有大量,怎會跟我這等小人物計較?等咱們回去,我請你吃好酒!”


    穀夏嘴角翹的更甚,“酒是必須喝的,隻是得先出去才行。”


    “是啊……得先出去才行……”雲棠瞬間沒了激情,“孟隱的內心世界,可能有什麽破綻呢?對了,既然他曾經那般精明算計,能在官場上混的遊刃有餘,最後又是如何死的呢?”


    這答案穀夏也不知,唯有搖頭,“這事恐怕沒有人知道,當年孟隱莫名的消失,其後又突然的死了,隻知陪葬於睿宗橋陵,匆匆就下了葬……”


    “睿宗橋陵?看來他……還是更受睿宗的器重,能在帝陵陪葬者,都非平凡之輩呀。”


    穀夏點了點頭,“順便提上一句,那橋陵……還是當年的上官珝,現今的孟隱奉命親自設計督造的,據說可鎮壓邪魅,隻保皇帝聖魂安然。”


    雲棠認真思考,“如你所說,既然他那般精通術數預測,想必設計個陵寢也不在話下。”


    抬頭見穀夏,卻見他更是若有所思,眉頭緊蹙,環顧四周,仿若發現了什麽。


    忍不住詢問,“鬼爺,怎麽了?”


    隻聽穀夏嘴裏念念有詞,“不對,這可不是一般的山巒,高祖獻陵、太宗昭陵、高宗乾陵、中宗定陵、睿宗橋陵、玄宗泰陵以及肅宗建陵都是依山而建,都在長安城不遠處,且上官珝就埋葬在橋陵之中,若我猜的不錯,這裏可能便是帝陵不遠之處!”


    “啊?這你都知道!”


    瞧著她那個驚羨的眼神,穀夏心裏頭竟有種說不清的驕傲滋味,他在人世逗留了這麽久了,這種感覺還真是久違。


    怕叫她看出什麽,連忙肅了肅臉色,“隻是猜測罷了,先找找看,才知是否如此。”


    拽著雲棠衣袖一角,一齊朝前方走去。


    不遠之處,一條筆直寬敞的石子路,仿若呼喚著兩人過去。


    見雲棠駐足觀望,穀夏極為自然地拽著她的手腕,“怯場是沒用的,把你留在這我更不放心,既然這樣,就一起走罷……”


    他說的認真,她看不見他的神色,他的手掌也並不溫暖,卻讓雲棠突然的安心,義無反顧地點了點頭,“走罷……”


    穀夏沒有回頭,拉著雲棠踏上石子路,走了一陣,步伐卻有些遲緩,隻因越往前走,那道路兩旁的石塑便愈多,有蟠龍、巨象、雄獅、兵士、異獸……


    雲棠拽了拽他衣袖,“鬼爺,這是?”


    “這是石像生,專設於帝王陵寢靈道兩側,以襯托帝王威儀……”


    “靈道?”


    “便是供帝王英魂進出……”


    雲棠忽然打了個寒顫,突然覺得這路和路兩旁的石塑都陰森森的,不禁靠穀夏更近,險些貼在他的胳膊上,“快走……罷……”


    而就在靈道盡頭,是一座帶有三出闕的大門,竟與皇城的正門朱雀門有些相似。


    穀夏隻望了一眼,“睿宗崩時,是大唐最繁盛之時,陵寢造價奢華,也沒什麽稀奇,這朱雀門應就是仿造皇城的朱雀門建的。”


    可惜大門緊閉,隻肅穆地排斥著一切外來者。


    不過這對穀夏來說不算什麽,他仔細瞧瞧,又拉著雲棠轉到一邊牆根兒之下,攬著她縱深一躍,竟輕輕巧巧從高牆越了過去。


    雲棠回過神時,已身在橋陵陵園之中。


    我去!果真是極盡奢華,一個埋死人的地方,竟如此的……精致壯闊!


    隻見這陵園之中,依次排列著大大小小參差錯落的亭台樓閣,那樓閣之間,甚至有著蜿蜒曲折的小溪、平靜無波的湖水,若不是她知道這是陵寢,還當仍舊是大內呢!


    卻被穀夏彈了個腦瓜兒嘣兒,“我說你今日怎麽有些傻呆呆的?快走,趙到上官珝的墓要緊,你還想不想回去?”


    “哎呦喂!”雲棠揉了揉腦門兒,疼痛叫她清醒,又開始反思,自己今日是有些呆傻癡愣了,膽小懦弱也展露無遺,不過好在身邊是鬼爺,自己什麽德性他再清楚不過,也沒什麽需要隱瞞。


    遂強迫自己鼓起勇氣,“走走走!找上官珝!”


    橋陵的陪葬墓並不算多,且布局極為工整嚴謹,上官珝的墓就在眾多的墳丘之中,並不宏偉,甚至有些寒酸,墳丘上已長了許些荒草,僅有一塊石碑藏在亂草之中,其上刻著上官珝的大名。


    看來這些不怎麽起眼的陪葬墓,並為得到很好的打理,與帝王陪葬,本是極為榮耀之事,此時卻是無人問津,因著這陵園的高牆阻隔,連親人後代都無法到前祭奠。


    穀夏看出了她的心思,“你可憐他?”


    雲棠連忙搖頭,“不是可憐,不過是感歎罷了,他的墳咱們找到了,就是這般,沒什麽稀奇,接著呢?要怎麽辦?”


    聽她這麽問,穀夏思忖片刻,終是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刨開……”


    “好……”雲棠反應過來,“什麽?刨墳?!”


    ☆、破綻


    穀夏默不作聲點了點頭,將雲棠薅到了一邊,自己挽起袖口,左右看了看,拾起一根兒還算粗實的樹杈,著手挖起土來。


    雲棠還算淡定從容,他這人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且信他多半不會錯,站在一邊兒看了半晌,見他掘斷了一根樹枝,隻好也挽起袖口,隨手撿了個帶尖兒的石塊兒。


    剛朝地上劃了一下,就被穀夏擠到了一邊,“哎呦喂,快一邊兒去吧,就你這兩下子,咱倆就在這別出去了!”


    雲棠覺到尊嚴受了侮辱,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事事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可直到遇到了他,她一次次被他嫌棄,卻也開始依靠起別人來了。


    隨意找了塊大青石坐下,手托著下巴,默默看著他忙活,不得不說,穀夏真是個好看的男人,不知生前怎樣的養尊處優,皮膚要比她外公的那些學生白淨的多,再加上那挺拔優美的側顏弧度,低調奢華的衣著打扮,連拿著樹枝子刨墳都顯得那麽優雅。


    她哎哎歎了口氣,鬼爺若是是個大活人,那得得到多少少女的青睞追捧?


    說不定就是位風雲人物,那麽當年,他活著的時候,又到底是怎樣的風光無限呢?


    又是否像今日這般,時而毒舌無賴,時而又深沉莫測呢?


    李連的性子,還真與他有些相似,麵上無所事事揮霍時光,內心深處卻是另有乾坤。


    哎,有些人呐,你不圖他建功立業,隻期望他平平安安的,囫圇個回來,別忘了他答應的話,這就是她對他的全部期盼了。


    這邊想著,那邊穀夏絲毫不知她借由著自己想到了別人,隻長出了口氣,一屁股坐到一旁,那墳本就不大,一個土包而已,現在已被穀夏掘開,露出了棺木的一角。


    棺木髹了黑漆,邊上雕著蓮花暗紋,比尋常百姓的豪華了一些。


    “傻嗬嗬地想什麽呢?盯著我看了半晌了,當我真不知道?”


    她還真是盯著他看了許久,沒想到他早就察覺了,腦袋側麵長眼睛了不成?雞麽?


    掩蓋住內心深處的尷尬,小白眼兒一瞥,“切!自戀!怎麽著,這下刨開了,然後呢?”


    “然後?”穀夏黑黑一笑,手臂一揮,竟輕輕巧巧就把那棺蓋掀了開,揚起好一陣塵土。


    把雲棠嗆的咳嗽了幾聲,“謔!勁兒還蠻大!”待灰塵散去,卻傻了眼,“這裏頭,怎麽什麽都沒有?”


    穀夏的神色倒是沒太大變化,索性坐在一邊歇息上了,“也在情理之中,這裏畢竟是孟隱自己捏造出的夢幻之地,存在有違常理之處,也實屬正常。”


    雲棠吐了幾口唾沫,鉚足勁兒把飛進嘴裏的沙子給吐出去,“呸呸呸!就你聰慧?那怎麽還白費這力氣?”雙手拉住穀夏的胳膊,“快起來,事兒還沒完呢你倒歇上了,我可是睡著了跟著你們入了夢的,這要是回不去,叫宮裏頭傳開,說宮正司的姚大人睡死過去了,這死法也忒稀奇,也忒不光彩……”越說越覺得憋屈,她若是死了,家人怎麽辦?爹娘呢?弟弟呢?還叫不叫他們活了?


    越想越氣慘,竟忍不住紅了眼圈兒,索性低了頭,隻看自己腳尖。


    穀夏坐在地上,把她那些微妙的情緒都看的清清楚楚,那兩隻手兒仍然拉著自己,哀求他似的,不知怎麽,竟覺得有絲隱隱的心疼,隻好慢慢站起身來,拍拍袍子上的灰塵,又俯下身去,拿袖子把那張小臉兒上的淚珠擦去,盡量放柔聲音,“有我在呢,你怕什麽?怕回不去?”


    此時再顧不得什麽麵子,雲棠隻好誠實地點了點頭。


    “那你就更不用怕了,他孟隱再厲害,我也不是那一般人物啊,我能將你帶來,就自然會將你平平安安帶回去,生前的上官珝是個凡人,死後的孟隱也是個難斷牽掛的孤魂,必是有他的破綻之處。”


    明知他這話也沒有什麽根據,卻莫名的叫人心安了許多,雲棠自己擦了擦眼淚,“這事還是受了我的連累,采菱是我的朋友,卻把你也給牽扯進來了……”開始說的囁嚅磨蹭,說到這卻忽然抬起頭來,“采菱?你說,孟隱對采菱可是真心?”


    卻見穀夏也是眸色加深,“丫頭聰明!不過他對采菱的真心……倒是不敢恭維,就像你說的,若他真的愛采菱至深,必是期望她開開心心的活著,又怎會叫她陪著自己到這深淵之處?”


    “那是?”


    “但他的破綻也就是在此,這人是善是惡暫且不論,單從他想方設法叫采菱來陪他,這個孟隱該是極其寂寞的……再看他這墳丘,帝王的陪葬之墓,都是極受寵愛的兒子或功臣,無論當年的上官珝是否真正受寵,可這樣寒酸的墳丘在這陵園之中未免不倫不類,所以據此猜測,這墳丘該是他自己捏造出的,預示著他此生的淒涼、孤寂與遺憾,他在顧影自憐,這份糾結的心思大概他自己都未察覺。”


    雲棠早就張大了嘴巴,滿眼的驚豔之色,“想不到……你竟如此的心思縝密,懂得人心,自擔當得起心鬼 二字,我也覺你說這話有理的很,那麽既然如此,我們……?”


    ***


    穀夏與雲棠又回到了原處,眾多鬼魅小兒早已不知所蹤,唯有竹籬茅舍仍然安靜地佇立在山丘腳下,好似一處隱逸逍遙的神仙之地。


    可二人都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麽良善之處,尤其是氛圍安靜的叫人心慌。


    雲棠剛在猶豫要不要去拽住穀夏的袖子以求心安,不曾想他直接把手掌伸了過來,攥住她的,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沒有絲毫的尷尬與排斥,因為知道他正在保護著她。


    行進了一陣,站定在茅舍的不遠之處,穀夏仔細端詳了一陣,忽而彎曲嘴角,爽朗笑了兩聲,“孟先生,我穀夏又來打攪了,可願意出來一見?”


    茅草屋依舊安靜,沒有絲毫聲響。


    穀夏又喊了一聲,“孟兄,穀某遠道而來,可願請哥哥喝一杯好酒?”


    “孟……”


    窗子忽地彈開,一個聲音在屋中響起,“穀先生說笑了,孟某不才,不敢與君稱兄道弟!”


    雲棠也跟著笑了,心想這孟隱竟是因為這個才願意搭理他們的,他是不知道,穀夏就是這麽個性子,這人有時候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可他若是不要臉起來,胡說八道的時候一點也不比那地痞流氓差,你越不搭理他他越來勁兒,更愛逗你玩,扯關係拉近乎,就像那時候他纏著自己……


    “別介!闖入孟兄這地界,也真是我的不對,可怎麽說來著,來者是客,主要是哥哥我更沒什麽惡意,今日咱們就算交個朋友,等哥哥出去了,咱們在宮裏頭也好和平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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