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嵐心裏隱約湧起一陣怪異的感覺,卻又不知是為何,隻是點了點頭,跟著他的步伐往前走。


    天色漸漸晚去,街上行人也逐漸稀少。他們身畔走過行色匆匆的一家三口,父母帶著七八歲的小孩子,心急地催促道:“快些走,燈光匯演就要開始了。”


    悠揚的樂聲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竄入了方嵐的耳間。街旁有一家正在打烊的咖啡店,方嵐抬眼,朝店內一瞥,恰好看見咖啡廳吧台上麵掛著的大電視,屏幕裏正是湖南衛視的節目,幾位花團錦簇的明星排排站在一起,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黑發年輕歌手,眉目清秀,手拿話筒站在高台上唱歌。追光打來,他像是被淺藍色的光暈包圍。而他身後巨幕,一輪黃色的圓月高高掛起。


    方嵐如遭雷擊。


    電視上在演的,分明就是哪個電視台舉辦的中秋晚會啊!


    淩晨時分,她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第一時間拿出手機看了時間。


    九月二十五,農曆的八月十六,正是中秋夜翌日。


    是他們約定好,中秋夜大戰之後的翌日。


    她看了手機上的時間,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而詹台和老林都身陷大戰之中,沒有能夠成功地回來。


    而事實上,她並沒有昏睡一天一夜。她隻昏睡了,短短幾個小時!


    現在電視上,分明正在演播中秋晚會,方才和他們擦身而過的一家三口提到燈光匯演,而按照慣例,燈光表演的時間,應該是中秋當晚啊!


    方嵐一把攥住身旁大漢的胳膊:“你剛才…說什麽?”


    大漢嚇了一跳,下意識想掙脫開她冰冷的手,避如蛇蠍一般道:“陸道長請自重,我隻是說,中秋夜當晚,月亮自然是圓的。”


    方嵐捂住胸口,大口喘氣。


    今晚,就是中秋夜當晚。


    而詹台和老林,很有可能還沒有開始那一場鏖戰。一切都還來得及!


    手機的日期和時間,被詹台提前調過!


    難怪,難怪他會承諾她,等她醒來的時候,他會在她身邊陪她!


    詹台這樣一個重信重義重諾守諾的人,受宋書明救命之恩,願意以性命相報,又怎會輕言許諾,又把她獨自一人丟在異鄉呢?


    方嵐恍然大悟,他沒能準時回來,是因為那場預定的大戰,還沒有開始!


    他將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往後推了一日,又算準了時間和藥效,等她醒過來的時候,便恰好夠詹台守在她的身邊。


    而現在,她提前醒來,被他手機上推後一日的時間迷惑,險些錯過了這一場鏖戰。


    方嵐深深吸一口氣,轉身對防備地看著她的大漢展顏一笑,甜美可人的嬌俏笑容,在淡淡的月光之下幾欲醉人。


    那大漢看得愣住,微微張口。


    方嵐卻趁勢沉聲道:“情勢有變,事急從權。多謝相送,後會有期。”


    十六個字如同崩豆子一般倒出。大漢還不待反應,就已看到她朝他一拱手,一溜煙朝前跑去,抬手便打開一輛路邊停著的出租車門。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仿佛早早規劃好,他還在目瞪口呆之中,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坐著出租車迅速開遠。


    老林深沉的語調仿佛印刻在她耳邊,中元佳節百鬼皆出,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城中民眾紛紛聚在汾河兩岸,舞社火放河燈。


    今年龍城中秋的燈光匯演,也在河邊,水中月映襯天上月,別有一番風味。


    老林選擇中秋夜動手,是為了中秋夜人群聚集陽氣鼎沸的時候,那些潛伏在社火社中的人皮屍蠟和水屍魂會受人所控傾巢而出。


    沿著汾河岸邊,今晚必少不了背棍的絕藝展現,她隻需老老實實跟在社火社後麵,便可順藤摸瓜摸到他們的老巢之中。


    如果她預料的沒錯,在人皮屍蠟傾巢而出的時候,老林和詹台必已潛入它們的老巢埋伏布置,等它們回來可順勢一網打盡。


    她跟在人皮屍蠟身後摸去老巢,正好可與老林和詹台裏應外合內外夾攻!


    方嵐心跳砰砰,強自鎮定,離汾河岸邊尚有一段距離,提前下了車。


    第113章 下黑駝


    今年中秋有些不巧, 恰為周一, 第二天是需要返工上班的工作日, 兩岸前來觀看燈光秀的民眾並不算多。


    方嵐一路朝前快步走去,很快走到河岸邊,抱著手臂靜靜等著。


    白日裏昏黃的河水黑夜中一片漆黑,五光十色的彩燈沿著河岸兩邊長長鋪開,一眼望不到邊界。很多父母帶著幼小的孩子前來,還有兩三歲的小孩子手裏握著閃光的蓮花燈。簡簡單單的歡笑, 看起來就是凡塵之間最唾手可得的幸福。


    幸福嗎?方嵐有些恍惚。從童年開始, 她就幾乎從來沒有經曆過稱得上是正常的生活。


    漂泊整整兩年之後, 未來的走向到底是什麽, 她卻絲毫沒有頭緒。她的命運, 像是倒映在黝黑河水中的光影, 隨波逐流,被一場又一場安排好的巧合往前推進。


    她和詹台這樣, 到底能走多久?如果詹台問米之後,幼卿還在人世,她該怎麽辦?是繼續找他, 還是放棄?


    如果, 幼卿不在人世,她又該怎麽辦?


    原來的半生身如浮萍, 最怕突然之間有了牽絆。方嵐微微閉上眼,清涼的晚風拂麵,讓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清醒了許多。


    耳畔傳來一陣喧囂, 掛在方嵐胸口的榆木葫蘆突然微微一動,方嵐敏感地睜開眼睛,看到遠處走來一隊身著紅衣的秧歌隊,圍著兩位背棍的大漢。那鐵棍之上果然站著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子,畫著誇張的妝容,神情有些呆滯。


    方嵐皺著眉頭看著她們走近,默默將桃木短劍握在手中,微微低下頭。


    可是突然間人群騷動伴隨著陣陣驚呼,方嵐一抬頭,發現隊伍的最後,還有一人舞著巨大的隻巨大的獸首,青麵獠牙瞳仁烏黑栩栩如生,熊熊烈火自那怪物口中呼地一聲噴出,又瞬間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引來圍觀群眾的一陣陣鼓掌和喝彩。


    獸首麵具?方嵐心口驟然揪緊,第一時間想到老林曾在陝西鄉間社火浸潤多年,最擅長的便是描摹獸首。


    難道獸首麵具之下的人是老林?方嵐抿緊雙唇,逆著人潮往獸首的方向擠過去。她容色殊勝,漂亮到了驚人的地步,神情又帶著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站在人群當中已經十分耀眼,剛剛擠到前排,方嵐便隱約察覺那戴著獸首麵具的人,對著她的方向微微一頓。


    方嵐卻仍怕老林沒有認出來是她,趁著獸首噴火之前的安靜間隙,衝著他啞著嗓子喊了幾聲,聲音十分淒厲高亢引人注目。


    那獸首麵具下的人聽到她這般慘烈的叫喚,身形一滯。恍惚間,方嵐覺得他側過身朝她飛快地望了一眼,可她久等許久卻不見他有下一步的動作,反而徑直朝前走,便又覺得那朝她瞥來的一眼其實是錯覺了。


    眼看隊伍將走到燈光展的盡頭,方嵐越發著急,張開口來又喊了一聲,比方才那聲還要淒厲慘絕。獸首麵具下的那人像是終於注意到她,歪著頭,緩緩停下腳步。


    恰在此時隊伍走到路盡頭,獸首前方是背棍,棍上的小姑娘,要從背棍之上跳下。旁邊圍了幾個扭秧歌的大嬸幫忙。


    混亂之中,那人趁此機會,將巨大的青麵獠牙獸首麵具從肩上拿下,露出燈影之下俊美無雙的麵容。


    長眉入鬢,鳳眸微挑,白皙的肌膚泛著玉石般的光澤,鼻梁高挺,薄唇輕抿,滿臉都寫著不讚同的表情,又是埋怨又是驚訝地望著她。


    “詹台…”方嵐喃喃地叫著他的名字,恍惚間發覺自己淚盈於睫。


    詹台一把拋開手中的獸首麵具,兩步跨到她身邊,緊張地按住她的肩頭,小聲道:“噓…”


    他伸手攬她入懷,掌心不知沾了哪裏來的符灰顏料,在方嵐臉上一通亂蹭,瞬間將她白皙張揚的麵孔塗得五顏六色亂七八糟。


    “既然來了,就好好跟在我身邊,哪裏都別去,半步都別離開。”他緊張得壓低聲音,環住她快步朝前走,將她帶到隊伍前麵的一個婦人麵前。


    那婦人看起來四十來歲,上身穿著鮮紅的褂子,下身套了一條蔥綠色的褲子,圓圓臉盤未語先笑,十分和藹可親的樣子。


    詹台拽著方嵐湊在她麵前,陪著笑臉道:“沈姐,這我媳婦兒,唱梆子的。晚上咱吃飯,我帶她一起吧?”


    沈姐慢慢悠悠抬眼,臉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審視的目光卻將方嵐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終於緩緩點頭:“可以。”


    詹台剛笑開,想開口道謝,卻見沈姐狀似不經意地指了指放在地上的背棍說:“啊,道具別忘記了。”


    第114章 石千峰


    秧歌隊的人走在前麵, 詹台一手抱著巨大的獸首, 一手拖著兩根沉重的鐵棍跟在後麵, 被落下很長的一段距離。


    獸首鐵棍都極沉,他頭上沁出一層薄汗,白皙高挺的鼻尖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汗滴。方嵐心疼他,伸手去拽他拖著的鐵棍,卻被詹台隔臂擋住。


    “沒事兒。”詹台微微喘氣,嘴唇朝前麵撅了撅, 示意道:“以前戲班子慣常用的手段, 磋磨磋磨新人罷了。明明可以幾個人一起, 或是幹脆架輛手推車, 非要年輕的壯小夥用身子去扛。”


    “等到了地方, 我又累又渴, 咕嘟咕嘟一大瓶水喝下肚子,連吃飯的胃口也所剩無幾, 剛巧替她省下晚飯錢。一舉三得。”


    他無所謂地搖頭,嘴唇輕輕勾出一個小弧度,神情溫柔地看著她:“慢慢走, 沒事的。”


    下一秒, 詹台眸色暗沉朝前方看了一眼,見被落下的距離已經足夠遠, 語氣又帶了幾分淩厲,壓低聲音道:“你是怎麽回事?我給你安排得好好地,讓你睡一覺。你又怎麽找到這裏來了?這次又給我惹出什麽麻煩了?”


    他不提倒好, 一提起這事,方嵐的火氣噌地一下冒上頭頂,低聲怒喝:“還沒找你算賬,你倒先倒打一耙!從哪裏學來的歪門邪道,竟然對我下藥?”


    他笑得狡黠,兩手雖不得空,卻壓低肩頭去蹭她的肩頭:“以彼之道,還治彼身。還要多謝阿嵐當年給我的靈感,要不是你當初下藥,我這次難保能想到這招。”


    方嵐被他懟得啞口無言,還想回嘴,詹台卻突然正了神色,目光炯炯盯著她:“說罷,這次給我又惹了什麽亂子?”


    她想反駁他自己從來沒有給他惹過麻煩,可是話還沒出口,就已經莫名心虛起來。


    從重慶,到長沙,到廈門,再到香港。哪一次不是她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涉險,一腔孤勇以命相搏,幾番生死關頭,卻又被他執著又倔強地拽了回來。


    而今天,分明是他遇到了棘手的危險,可也是他,處心積慮要將她圈在房間裏護她平安。


    “也沒什麽。”方嵐的嗓音低啞,半點也不在意她得罪的大同重陽教的大漢。


    大約所謂安全感,便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開始,他在她心中再也不是一個十九歲的紈絝少年,而成為了一個能她所能,能她所不能的少年英雄。


    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敢想敢說敢做,又聰慧世故果決。


    仿佛天塌下來,也有他替她承擔。


    方嵐小聲問他:“我沒事,倒是你自己,局都布好了嗎?”


    詹台不置可否。


    老林前前後後布局數月,枕戈待旦隻等這最後一擊,自然準備得十分齊全。


    他在晉祠迷暈方嵐之後送她回酒店,安排妥當之後立刻趕到寧化府的酒醋鋪子中。


    老林穿著灰藍色的長衫,背著雙手站在天井之中,淡淡地看著酒壇中肆意遊動的赤眼虹鱒,聽到背後響動,連頭都不回就問道:“辦好了?”


    詹台輕聲答:“嗯。”


    老林眸光一黯,輕輕歎口氣,轉過身來,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冷哼一聲道:“陰山十方就算有再多傳世的寶貝,也不夠你禍害的。那烏金線香想來是你師祖留存多年的摯愛之物,死了也想帶進棺材的,竟被你跟點根煙似的送出去了?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老林語氣中滿滿皆是不讚同,肅著一張臉,眸中閃耀著審視的精光;“我已經送了她乾坤圈,足夠護她平安無虞。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將你師祖的烏金線香用在她身上?”


    詹台倔強地昂著頭,臉色陰沉得仿佛滴得出水來:“錢財乃身外之物,詹台自來便不怎麽在乎。何況師祖留下的法器,大多來曆不明。詹台孑身一人,無意做那守財奴的陰山傳人,隻願世間我所愛之人一生順遂。”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此行艱險。若是…若是真有萬一。”詹台深深吸一口氣,“若是真有萬一,我日後不能陪在她身邊,也願烏金線香能多護佑她一分半點。”


    老林哈哈大笑,眼中嚴厲神色盡顯,眉間怒意漸漸攏起:“怎麽?若真的有萬一,我既在此,又怎會讓你出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


    詹台紋絲不動,冷硬倔強如同山間巨石:“你是你,我是我,出了事,誰護誰還說不準呢,何必這般自信?”


    詹台這話,不僅狂妄至極,還十分不敬,與他平時八麵玲瓏知禮懂事的樣子十分不同,像是格外努力營造他已成人,完全可以獨當一麵的形象。


    可他用力過猛,此時過猶不及,倒像是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老林看得通透,聽他略帶挑釁的言語,不僅沒有生氣,反倒帶了幾分欣賞衝他點點下巴。


    “你說的對,是我膚淺了。莫欺少年窮。”老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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