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遊湖


    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已經到來,即便宮中日夜蒸冰還是難擋酷暑帶來的高溫,處處彌漫著熱浪,可也就是這個時候,重漪湖的芙蕖沿著堤岸盛放千裏,遙遙不知盡頭,許多公子小姐都會相約一賞美景。


    嶽淩兮在西夷生活多年,那裏長年冰雪交加,嚴寒刺骨,壓根不及這裏一半熱,所以她格外不習慣,白天隨便動一動就渾身是汗,半夜還經常熱醒,書凝往往會在房裏備上一大壺涼白開,供她夜裏起來的時候喝。


    到了旬休這天,清晨就下了一場暴雨,暑氣暫時散去,嶽淩兮正準備縮在房間裏看一看前幾日從藏書閣借來的書,誰知口諭忽然傳到宜蘭殿,讓她伴駕出宮,她隻好起身更衣。


    書凝聽說她要去湖邊玩竟格外興奮,三兩下就把行頭準備好了,可到換衣服的時候卻出了麻煩,隻因書凝為她置辦的常服都是時下最流行的齊胸襦裙,美則美矣,卻遮不住那塊刺青,就這麽走出去的話,所有人都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楚襄派書凝來行照顧和保護之職,所以是提過這一茬的,隻是書凝萬萬沒想到印子會在胸口,這才好心辦了壞事。不過她甚是機靈,當即就找來了丹脂,用細筆在嶽淩兮胸口繪了一朵半開的蓮花,既遮了印子又點綴了衣裝,可謂一舉兩得。


    隻是嶽淩兮從沒這樣打扮過,出了殿門就忍不住想遮掩,直到登上馬車被簾子擋住之後才感覺好點。


    車內的另一人卻不太好。


    楚襄緊盯著她這副嬌美動人的打扮,目光漸趨炙熱,尤其是移到連綿雪海中的那朵孤蕊時,幾乎燙得快要燒起來。


    見慣了素麵朝天的她,竟不知淡掃蛾眉的她亦可勾魂攝魄。


    “陛下?”


    嶽淩兮見他一直盯著自己,心頭不安漸盛,下意識就去摸那朵蓮花,誰知手剛抬起一半就被他抓住了,掌心的細汗沾上了她的手腕,濕熱又滑膩。


    “既然畫好了還去碰什麽?”


    “陛下所說楚國時興的款式……看來並不適合我。”


    嶽淩兮微微垂首,臉上閃過一絲自卑,隻因這樣的遮掩在楚襄這種知根知底的人麵前無疑是徒勞,可他隻是灼灼地凝視著她,輕聲道:“這樣很好。”


    那塊醜陋的刺青本來就不該出現在她身上。


    嶽淩兮隻當他在安慰自己,沉默片刻複又問道:“陛下今日怎麽忽然有興致去湖上泛舟了?”


    “不是朕。”楚襄勾唇一笑,徐徐吐出三個字,“是寧王。”


    寧王?這個名字對她而言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今天終於要見到本尊了麽?如此說來,端木箏也很有可能會去,這個猜想頓時讓嶽淩兮忘記了著裝帶來的困擾,並且開始期待這次的遊湖之行。


    不過……端木箏見到她不會大發雷霆吧?


    答案是肯定的。


    四人在渡頭會合之後,嶽淩兮向夫婦二人逐一行過拜禮,剛直起身子就對上了端木箏的視線,其中夾雜著生氣、緊張、著急等多種情緒,隻是介於楚襄和楚鈞還在場,不好宣泄出來罷了。


    也是,自己留了一封信人就不見了,她不生氣才有鬼。


    嶽淩兮退到了楚襄身後,借以擋住迫人的目光,端木箏頓時覺得又氣又好笑,偏又不能當著楚襄和楚鈞的麵說她,隻好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怎麽了,不舒服?”


    攬在她腰上的大掌緊了緊,她揚起臉,衝楚鈞溫婉一笑:“沒事,就是湖邊風有點大。”


    楚鈞隨即對楚襄說:“皇兄,我們上船吧。”


    楚襄欣然頷首,率先踏上了細長的棧橋,楚鈞夫婦緊隨其後,一陣涼風從湖心刮來,吹得櫻色長裙泛起了漣漪,兩人的身影愈發靠得緊了,走在最後的嶽淩兮默然看著這一幕,不禁對楚鈞生出幾絲好感來。


    雖然他神情冷漠又不苟言笑,實在不是個好相處的主,但對端木箏的態度卻格外柔軟,會關心她舒不舒服,亦會替她擋風撫裙,連嶽淩兮這個局外人看起來都覺體貼,也難怪端木箏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如此,她倒是可以暫時把心放下了。


    上船之後,兩個男人在船頭架起了釣竿,準備在這一望無垠的湖麵上大展身手,嶽淩兮在旁邊候著,不時給他們遞一遞魚餌和網子,倒也沒閑著,所幸天氣涼快,又有微風作伴,身上始終是清清爽爽的。


    不久,遊船滑入一條狹窄的水道,長槳劃動之間大片粉翠攀上了船舷,滴著露水,晃開清波,晶瑩剔透到令人挪不開眼,有幾隻水鳥在上麵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待人聲漸近便都撲翅而起,飛入藕花深處。


    輕微的搖晃中,端木箏忽然從艙內探出半截身子,輕言細語地說:“陛下,您與王爺釣得興起,修儀站在這看著難免無聊,不如放她跟臣妾去采蓮吧?”


    楚襄淡淡一笑,抬眼看向嶽淩兮:“想去玩嗎?”


    嶽淩兮點頭:“想。”


    “那就去吧。”楚襄回過頭繼續專注在釣魚上,爾後又補充了一句,“采幾個玩一玩就行了,水邊蛭蟲多,莫要久待。”


    “嗯,我省的。”


    說完,嶽淩兮衝他們福了福身就隨端木箏去了,楚鈞琢磨著剛才的話,又看了楚襄一眼,終是什麽都沒說。


    到了船尾,端木箏剛摘下兩朵蓮蓬就迫不及待地支開了婢女和影衛,然後把東西往邊上一扔,變了臉色斥道:“兮兮,你真是太胡鬧了!”


    “姐姐,你別著急。”嶽淩兮挽住她的手安撫道。


    “我怎能不著急?你一聲不吭就跟著他走了,有多危險知不知道?他是天子,心術難測手段高絕的天子,你又是這種身份,誰知道他把你弄進宮裏想幹什麽!你真是——”


    端木箏心急如焚,話都說不出來了,一想到嶽淩兮日日伴君如伴虎她便一刻都坐不住,隻想把她盡快從宮裏弄出來。然而嶽淩兮始終神態自若,半點兒害怕都沒有,並輕聲敘述著事實:“他沒有強迫我,是我自願的,姐姐且放寬心,不會有事的。”


    “你自願……”端木箏噎了噎,越發不明白她在想什麽,“兮兮,你又不是貪戀權貴之人,為何非要往那種吃人不眨眼的地方紮?禦前女官不是那麽好當的,不小心就會搭上性命,聽姐姐的話,趁早抽身好不好?”


    “我隻是想報答他。”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更讓端木箏提不上氣來。


    “他是一國之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世上哪還有他欠缺的東西?你能報答他什麽?無非是忙時助他理政閑時陪他玩耍,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在朝女官都可以做,又何須你這個不懂楚語沒有背景的人來做?”


    嶽淩兮僵了僵,心頭驀然傳來鈍痛。


    是啊,她如此卑微,又能報答他什麽呢?


    端木箏也意識到這話太過現實太傷人了,正想著怎麽圓回來,餘光裏忽然升起大片陰影,她轉過頭去,還未看清楚是什麽東西,隻聽砰的一聲,船身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兩人霎時失去平衡朝不同的方向倒去!


    “姐姐!”


    暈頭轉向的嶽淩兮急喊了一聲,依稀瞧見端木箏摔進了角落裏,安全無虞,隨後自己就不受控製地撞到了欄杆上,劇痛傳來的同時,掀起半人高的水浪如數灑在了衣裙上,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


    花塢裏視野太窄,有船撞上來了。


    影衛以最快的速度泊好了船,然後把甲板圍了個嚴實,船頭的楚襄和楚鈞也已趕到船尾,瞧見愛妻從淩亂的雜物中爬起來,袖上還染了血,楚鈞頓時變了臉色,一個箭步跨過去將她攬進懷中,她卻掙紮著轉了個方向。


    “我沒事,快去看看兮兮……”


    楚鈞一邊扣著她一邊轉過頭去,那抹頎長的身影已經到了嶽淩兮邊上,無須旁人操心,於是他收回了視線,開始尋找這場變故的罪魁禍首。


    對麵船上的人很快就露麵了,不過是幾個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衣衫不整,麵帶怒色,正準備朝這邊痛罵一番,對上楚鈞那張布滿寒霜的俊臉,嚇得立刻跪倒在地。


    “參見王爺!我等一時不察進錯了水路,這才不小心撞了上來,還請王爺恕罪!”


    說話這人楚鈞認識,是大理寺卿許昌之的兒子許光耀,京中有名的二世祖,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人品爛到家,沒想到今天會在這個犄角旮旯跟他撞上,當真是晦氣!


    聽著身側略微發沉的呼吸聲,楚鈞不禁怒從中來,當即就準備讓影衛把許光耀拿下,誰知對麵的船艙中突然跑出幾個衣容豔麗的女子,邊跑邊驚慌地喊道:“公子,不好了!艙底進水了!”


    許光耀心知是剛才那一撞造成的,不由得暗自咒罵了幾句,麵上卻不敢表露出分毫,隻悄悄觀察著楚鈞的神色,盼他能放自己一馬,偏在這時,端木箏指著他身後那群鶯鶯燕燕憤怒地說道:“王爺,您快看!”


    楚鈞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些女子都打扮得較為暴露,風塵味甚濃,顯然並非什麽良家子,再仔細一看,她們身上都有一塊相似的刺青,雖然印在不同的部位上,可楚鈞還是瞬間就明白了那是什麽東西。


    她們都是官妓。


    這已經是比較好聽的稱呼了,事實上,犯事官員的家眷早就不會被充入官府為奴為妓了,所以她們是擁有自由的,隻不過一朝跌落雲端忍受不了貧窮,所以自願淪落風塵換取錦衣玉食的生活。


    更令人不齒的是,因為朝廷已經廢除黥刑,所以她們為了證明自己曾是官家小姐就刻意找人刺上這種印記,好招來更多的貴客,獲取更多的錢財,而她們確實也比普通妓、女更擅長琴棋書畫,格調更高,所以頗受客人喜歡。


    不過這畢竟不是什麽好風氣,在楚襄的嚴治之下朝廷官員都不敢涉足其中,而這個許光耀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臨湖狎妓!


    楚鈞怒極,冷聲命令道:“將他拿下!”


    影衛紛紛出動,頃刻間就製住了許光耀等人,挨個抵在欄杆上等候發落。許光耀見楚鈞是鐵了心要辦他,也不再做小伏低,竟指著楚鈞身後吼道:“你也一樣豢養官妓,憑什麽抓我!”


    剛被楚襄扶起來的嶽淩兮猛然僵住,低頭看去,那朵粉彩蓮花早已被水衝刷幹淨,露出了醜陋的刺青。


    她竟成了他人眼中的官妓……


    肩背還在持續疼痛,這句話更是如同一把刀插、進了心口,讓她瞬間白了臉,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忽然間天旋地轉,身子騰空,她被人穩穩地抱在了懷裏,寬厚的胸膛擋住所有不堪的視線,將她護若珍寶。


    那邊的許光耀仍在不知死活地大喊大叫:“你若敢抓我,我定讓我爹去聖上麵前參你一本!”


    楚鈞尚未說話,楚襄已轉過身走到了欄杆旁,那張冷峻而幽深的聖顏出現在眾人眼底的一刹那,所有動靜戛然而止。


    “人是朕的,你盡管讓許昌之上宗正寺參朕一本!”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男友力爆發了╮(╯▽╰)╭


    第20章 共枕


    空中的雲層越來越稀薄,幾縷白光斜斜地灑下來,船艙變得亮堂了起來。


    楚襄站在盡頭的房間外麵,隔著茜紗朝內看去,隻能見到模糊的人影在動,意想中的呻.吟並沒有出現,一如腳下緩慢流淌著的湖水,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不久,人影終於開始朝這邊移動,接著雕花隔門就被橫向拉開了,婢女端著藥瓶側身而出,衝他婉婉一福,道:“陛下。”


    “如何?”


    “回陛下的話,藥全都擦好了,修儀已經躺下。”


    楚襄微微抿唇,旋即抬腳走了進去,門再次被拉上,將所有光線和人聲都隔絕在外。


    行至榻前,他才掀起幔帳嶽淩兮就撐著胳膊要坐起來,他順勢一攬,誰知手剛貼上肩膀就感覺到她輕輕一顫,他頓時僵住,不敢再輕易觸碰她,心中按捺多時的怒火卻一燒千裏,焚野燎原。


    先前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端木箏身上,隻因那血跡斑斑的袖口看起來著實嚇人,可他知道端木箏隻是擦破皮而已,傷得並不重,而嶽淩兮在被他抱進艙房的時候左邊肩膀就已經動不了了,如今隻怕腫得厲害,偏偏她吭都不吭一聲,當真教他揪心。


    “還是躺下吧。”


    不能碰她,楚襄隻好用話代替行動,誰知不太好使,嶽淩兮仍然蜷著腿坐在那兒,完全沒有要動的意思,微啞的嗓音溢出唇邊,問的卻是別人的事。


    “陛下,如夫人怎麽樣了?”


    “自己傷成這樣,還有閑心管別人。”楚襄神色不豫,卻到底沒忍心斥責她,隨口扔下三個字算作回答,“她沒事。”


    “那就好。”


    端木箏是習武之人,要是傷了手拿不起劍就完了,方才擦藥的時候她一直在擔心此事,現在有了楚襄這句話她就放心了,剩下的……就隻有那件事了。


    思及此,她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跪坐在楚襄麵前,楚襄伸手相護,柔軟的青絲不經意劃過掌心,帶來微癢的悸動,他還來不及品嚐個中滋味,卻見她低頭解下腰間的玉佩然後捧到他麵前,登時猶如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幹什麽?”


    他語氣不善,嶽淩兮就像是沒聽出來,徑自垂著眸子低聲說道:“今天出了這種事,想必很快就會在朝野傳開,若是我現在就離開王都,那些人便找不到證據來指控陛下,陛下的清譽亦不會受到影響……”


    “朕的清譽無須你來操心!”


    楚襄麵色鐵青地截斷了她的話,旋即張開五指攏住了那雙雪白的柔荑,將玉佩緊緊地夾在中間,讓她無法鬆開。她也不掙紮,就這麽雲淡風輕地看著他,目光清湛如昔,似能澆滅所有怒焰。


    “可我在乎。”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能讓陛下平白為我擔了這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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