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即便被人救了回來,眼前這些景物又是怎麽回事?


    他滿懷疑慮地下了床,一步三挪地走到門前,剛要打開就有人進來了,見他站在那兒忍不住驚呼:“老爺,您怎麽起來了?”


    說著,婦人一把攙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屋裏扶,行動十分利索,他身體虛弱拗不過她,隻好任她扶回了床上,然後喘了好幾口氣才道:“夫人,我怎麽回來了?”


    “您還說呢,我和孩子們都快被您嚇壞了!”黎夫人揾了把淚,哭哭啼啼地說道,“您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非要自盡?您要是死了我們一家子可怎麽辦?幸虧宋老仁慈大義,聯合了幾位在朝中的學生為您上書,彈劾刑部侍郎裴昭嚴刑逼供,刑部迫於朝廷和輿論的壓力這才把您放了出來,允許您養好傷再行調查。”


    是這麽回事?


    黎瑞心中疑竇叢生,卻找不出任何漏洞,宋正鴻幫他是有可能的,也隻有通過輿論壓力刑部才可能暫時放他出來,不過他還是不放心,於是再次問道:“刑部上下沒有人站出來反對?”


    “宋老說是在朝議上吵得很凶,具體情況我也弄不清楚,但是咱們家外頭有許多刑部的人看著倒是真的。”


    這也份屬正常。


    黎瑞撫了撫胡須,本來還想問問其他的情況,轉念一想還是作罷,家裏人一概不知他做了什麽事,不能在這個時候說漏了嘴。


    他這一閉嘴,琉璃牆後麵的人頓時扼腕。


    “好不容易進入正題,他怎麽不說了?”


    流胤看著嶽淩兮布陣布了一天,而楚襄也陪了一天,都甚是辛苦,好不容易等到黎瑞蘇醒進入圈套卻沒有獲得有效的線索,不禁暗暗著急,可惜兩位正主兒都沒什麽反應,依然聚精會神地關注著迷魂陣中的情形。


    此陣就設在刑部衙門的院子裏,雖然不太寬敞但已經足夠用了,亭台水榭,花草樹木,每一處都內有乾坤,呈現出一種極為真實的景象,讓黎瑞以為自己已經回到了家中,殊不知全都是幻境,陣中一世,陣外不過一天。


    裴昭甚感此種邪術的厲害,不由得側眸看了嶽淩兮一眼。


    她不會對陛下也用了什麽手段吧……


    正想著,她卻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嵌在那張略顯蒼白的小臉上,有種柔弱卻堅韌的美感,坦坦蕩蕩,他竟無法躲避。


    “裴大人,給他喂了藥麽?”


    “喂了,份量足夠。”


    聞言,嶽淩兮蹙起了雲眉,心中亦有了不好的預感——在這種情況下黎瑞尚且如此謹慎,恐怕很難套出什麽東西了。


    裴昭不知道她的心思,徑自分析道:“既然他對宋正鴻救他的事毫不意外,說明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這條線值得查下去。”


    楚襄眸中掠過一縷暗色,卻是未置一詞。


    陣中幻象仍在持續,由影衛扮演的角色挨個出場,縱然個個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但在黎瑞眼中都化作了家人和奴仆,看著他與他們那麽熟稔的模樣,實在有些詭異。


    沒過多久,他的一雙兒女齊齊踏入房內,女兒已是出嫁婦人的打扮,奔走在前疾呼道:“爹爹!”


    黎瑞正倚在榻上,見她一副緊張至極的樣子便想出聲安撫,孰料目光一錯看到了她身後的那名男子,霎時大驚失色。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女兒奇怪地看著他道:“爹爹,這是星弟啊,您怎麽了……”


    黎瑞雙目圓睜,像是見了鬼一般,外麵的裴昭察覺不對,正要命人將其一掌擊暈,卻見整個場景像是被拉下了一層鮮豔的幕布,一點點露出了它原有的晦澀模樣,周圍的雕欄畫壁也在急遽後退,退成一道遙不可及的幻影,遠遠地消失在盡頭,現實的場景亦隨之重塑,積雪深院,森羅守衛,盡數出現在黎瑞眼前。


    陣破了。


    短暫的靜默過後,黎瑞喉嚨裏發出了喀喀的慘笑聲,聽起來毛骨悚然。


    “沒想到為了對付我,裴大人連這種邪術都用上了,當真是用心良苦啊……”


    裴昭麵色微沉,扭頭向守衛使了個眼色,黎瑞立刻就被人押下去了,隻是笑聲依然回蕩在院子裏,縷縷不絕。


    又是一場空。


    嶽淩兮難掩失望,正準備轉身離開這裏,突然一陣暈眩襲來,她軟軟倒地,立在一旁的楚襄眼疾手快地把她勾進了懷裏。


    “兮兮!”


    嶽淩兮緩了緩,旋即輕聲安撫道:“陛下,我沒事。”


    楚襄眉頭緊擰成一團,微微使力就將她抱了起來,然後穩步朝外走去。


    布陣極耗心力,許多事情必須親力親為,她在這兒腳不沾地地忙了一天已經堅持不住了,他要盡快帶她回去休息。


    裴昭緊趕兩步追了上去,猶豫著問道:“陛下,是否還要繼續審問?”


    楚襄腳步一頓,冷冷道:“不必了,既然他這麽想死,朕就成全他。”


    第63章 有孕


    交還監國大權以後,楚鈞在家整整休息了一個多月,每天除了上朝幾乎不出門,京畿大營那邊也去得少了,甚是清閑。


    外人對此眾說紛紜,有的說他是為了消除楚襄的疑心才刻意放權,有的說他為了朝政殫精竭慮,一度累垮了身體需要調養,還有的說楚襄要把他調去西北戰線,正在做最後的準備,總之什麽猜測都有。


    端木箏向來是不在乎這些事的,楚鈞不說,她也不問,似乎每天清晨能目送他出門、午膳時分能迎他回來就已經令她滿足。


    能相守一天是一天。


    也難怪她有這種想法,陸明蕊那邊遲遲沒有進展,給的解毒。藥也已經漸漸無法抑製毒性的蔓延,而她自己手裏剩下的續命丹也隻有幾個月的量了,不是她悲觀,她確實不知道還能與楚鈞過多久。


    母親已經去世多年,現在嶽淩兮也來了王都,所有的牽掛都不複存在,所以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西夷了,與其淪為拓跋桀殺人的工具苟延殘喘於世,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這樣她的身份就不會曝光,亦不會給楚鈞和嶽淩兮帶來麻煩。


    平時在麵對楚鈞的時候她都會把這些心思藏得很深,今天不知怎的走了神。


    “箏兒。”


    楚鈞把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緩緩地從衣襟上扯了下來,露出一排錯位的盤扣,曜日被分割成兩半,夔龍變成了無足小蟲,看起來甚是好笑。端木箏被他掌心暖燙的溫度拽回了神智,注目一看,這才發現自己鬧了笑話,連忙又伸手去解。


    “夫君莫急,我再重新扣過。”


    “我不急。”楚鈞凝視著她,眼中似有暗芒一閃而逝。


    “還是不要誤了上朝的時辰才好。”


    端木箏雙手覆在他胸口,十指如蝶翩躚,很快就把淩亂的衣襟整理好了,退離幾步再看,蟒袍玉帶,雁冠青笄,俱是整齊到一絲不苟,她這才放心地拉著他去了花廳。


    晨光初綻,破雲穿霧,在簷下灑落斑駁金影,驅走了沉澱一夜的清寒,兩人沿著長廊徐徐步往花廳,卻是前後錯開的,端木箏的步伐顯得要快一點,似乎是怕他去晚了遭人議論,楚鈞反倒一臉閑散,每當她離遠了就用交握的那隻手把她拽回來一些,她回頭瞪他,他卻老神在在地摩挲著她指腹的硬繭,全當沒接收到她的目光。


    周圍的仆人都紛紛捂嘴偷笑。


    好不容易進了花廳,早膳的香味撲鼻而來,什麽銀魚碧澗羹、苜蓿蟹粥、三脆釀、熱牛乳之類的東西應有盡有,擺滿了大理石圓幾,兩人各自在旁坐下,端木箏習慣性地先盛了一碗蟹粥遞給楚鈞,誰知聞到那股味道突然有些惡心,忍不住彎下腰幹嘔起來。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楚鈞清冷的麵容微微一變,立刻跨過去扶住了她,並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部,她隻覺胃裏翻江倒海得厲害,對著銀盂卻什麽都嘔不出來,一時難過得淚眼盈盈,楚鈞見狀立即喚來了外麵的仆人。


    “去請大夫!”


    最後兩個字猶如驚雷般直直劈進了端木箏的意識中,她驀然一凜,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臂道:“夫君,我沒事,不用……”


    “都這樣了還沒事!”


    楚鈞麵色驟沉,本欲嗬斥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可見她柔弱不堪的模樣又心疼到不行,隻能斂下怒色把她安置在旁邊的美人榻上,又取來一盞溫水喂她喝了。她垂著眼眸緩了片刻,勉強壓下了那股不適,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真的沒事,你別擔心,可能是昨天貪嘴吃壞了。”


    楚鈞一怔,仿佛想到了什麽,旋即側首朝桌上望去,果然見到一小碟蜜漬梅花,她冬天最喜歡吃這種醬菜小食,要知道楚國這邊沒有西夷氣候寒冷,梅花自然也不比那邊好,所以偶爾會有這種情況出現,他之前不忍多說是因為念及她的思鄉之情,如今為了她的身體好,無論如何是不能再讓她吃了。


    “把那碟東西給本王扔了。”


    他聲音極涼,猶如冰貫長野,仆人們絲毫不敢耽擱,窸窸窣窣地進來把東西撤下了。


    這麽一折騰又耽誤了不少時間,端木箏不想讓他因為自己而誤了正事,便輕輕地推了推他,道:“你快吃些東西出門吧,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楚鈞沉眸看著她,半晌才道:“中午無須等我吃飯。”


    端木箏微微一愣:“宮裏有事?”


    “不。”楚鈞頓了頓,緩緩吐出一句話,“今日黎瑞處斬,我要去刑場監刑。”


    “……這麽快?”聽到有關嶽淩兮的事,端木箏頓時支起了身子,“不是還沒查出來他背後的那個人是誰嗎?陛下為何如此著急?”


    這些朝政之事楚鈞本來不想多言,又怕她在這麽冷的天氣裏跑進宮去問嶽淩兮,琢磨片刻,終是遣退了仆人向她細細道來。


    “黎瑞一心求死,再審問下去也沒有必要了,倒不如讓他背後的那個人以為我們相信了他的話,把他當成幕後主使者而處決,這樣的話那個人就會減少戒心,裴昭也可以繼續暗中調查下去。”


    端木箏憤憤道:“他倒是忠心,死也不肯供出指使他的人。”


    “並非如此。”楚鈞抿了抿唇,凝成一線峻峭的弧度,“那天嶽淩兮設下迷魂陣想把黎瑞的話套出來,可他剛看見他兒子黎星就立刻識破了幻象,說明他知道黎星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後來裴昭去查了才知道,黎星早在數月前就去仙雲城遊玩,至今未歸。”


    “這都快過年了,怎麽可能還在外麵遊玩……”端木箏正覺得奇怪,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她旋即睜大了眼睛,“難道是因為那個人抓住了他兒子,他才會如此心甘情願地為他頂罪?”


    楚鈞頷首:“多半是這樣,所以不必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那……要以什麽罪名處決他?”


    楚鈞冷哼道:“他當工部尚書這幾年私底下幹了不少中飽私囊之事,禦史台參他的折子都堆了半人高了,罪證亦不在話下,皇兄早就想辦他,不料他自己撞到刀尖上來了。”


    聞言,端木箏先是有些不解,爾後瞬間領悟了楚襄這麽做的深意。


    若是這個時候就把嶽家的案子翻出來定他的罪,肯定會在朝廷掀起軒然大波,嶽群川作惡多端,殘害了不少忠良,究竟會有多少人對嶽家庶族報以公正之心都是個未知數,更遑論為其翻案了,屆時非但嶽淩兮的處境會十分艱難,楚襄亦會舉步維艱,而那個幕後主使者即便被揪出來也會把事情全都推到黎瑞身上,借此脫罪。


    現在以貪賄瀆職的名義解決了黎瑞,不但能為朝廷除去一隻蠹蟲,還能替嶽淩兮出氣,順帶著掩護了裴昭的地下行動,可謂百利而無一害,等真正查到那個人是誰,再將此事大白於天下,到時候無論大臣和百姓是什麽看法都不重要了。


    思及此,端木箏悠悠地歎了口氣。


    世事多變,當初她救回嶽淩兮的時候隻當她是受了無妄之災,哪知背後的事情如此曲折?總歸是讓人放不下心來,過兩天還是要找個機會再進宮去看看她。


    楚鈞見她陷入了沉默也就不再多說,恰好快到上朝的時辰了,他便起身出門了。


    桌上的早膳還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卻已無人享用,端木箏在他走後也不再掩飾自己的難受,靜靜地回房躺下了,煙羅軟帳飄然垂落的一瞬間她不經意地問道:“今兒個陸太醫是不是要來?”


    婢女恭敬答道:“回夫人,上次是約在今天呢。”


    端木箏點點頭,道:“也好,最近總覺身子不爽利,順道再讓她看看。”


    說罷,她闔目而眠,讓婢女在陸明蕊來的時候再叫醒她。


    日頭漸升,薄光灑遍大街小巷,將蒼簷灰壁染得一片澄亮,百姓們聽說今日有重臣要被處斬,都紛紛湧向了行刑點,就在這時,一名姿容俏麗的女子背著碩大的藥箱逆著人群來到了寧王府前,小臉微微一揚,透著別樣的明快和靚麗。


    王府的守衛是認得她的,低喚了一聲陸太醫就把她請進了門,她也不生分,抬腳就去了臥房那邊,不時還與管家等人打著招呼,熟得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樣。


    最近來的次數確實有點多。


    旁人都以為她是奉命為端木箏調養,隻有她們自己心裏明白,端木箏的毒已經快控製不住了,表麵上一派輕鬆都是做給王府裏的人看的,實則不容樂觀。


    小憩了半個時辰的端木箏也在此時起來了,穿著一件煙色綾羅小衫靠在軟榻上,烏發散披肩頭,愈發襯得五官深邃無比,陸明蕊一進門那道清淺的眸光就移了過來,宛如西山聖泉,教人心曠神怡。


    很難想象她曾經也是手握利劍之人。


    陸明蕊心中暗歎,麵上卻不露分毫,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


    “這幾天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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