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嬌正暗自謀劃著,冷不防被腹中孩子踢了一腳,頓時疼得她攥緊了衣角。


    “怎麽了?”老者看她神色有變,料想是孩子又動了,伸手去摸果然如此,忍不住朗聲大笑,“嬌嬌肚子爭氣,這孩子定是個健康活潑的!”


    宋玉嬌斂首輕笑,笑意卻未到達眼底。


    天知道這個小東西有多難伺候,經常深更半夜鬧得她睡不著覺,有幾次她暴躁起來都想動手把他捶掉,還是貼身侍女秋月苦苦相勸才打消了她的念頭,後來請了相熟的大夫來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


    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主仆三人琢磨了許久,最後還是春鶯想法子弄了些西域的安神香來給她用,夜裏這才得以好眠,隻不過這麽一來,本就淡薄的母子感情更加不剩多少了。


    聽說嶽淩兮也懷孕四個多月了,這段日子以來,想必她也過得不太好吧?


    不知為何,一想到嶽淩兮也備受折磨她的心情就格外好,或許是因為兩人曾經有太多的共同點了,不幸的家庭、坎坷的經曆、且同為禦前女官,如今嶽淩兮飛上枝頭變鳳凰,她卻零落成泥碾作塵,身份地位已經改變不了,但如果嶽淩兮過得和她一樣痛苦,她亦平衡了。


    思及此,宋玉嬌扭頭問道:“接下來你準備怎麽做?”


    老者眼風一掃,待下人都退去之後才不急不緩地反問道:“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隻是覺得一個小丫頭也鬧不了多久,等風浪平息,陛下還是會繼續調查嶽家的案子,除非我們能擺脫嫌疑,否則永無寧日。”


    “擺脫嫌疑?”老者驀然挑眉,繼而冷哼道,“這個時候越是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反而越容易引起他的懷疑,最好的辦法就是靜觀其變,敵不動,我便不動,橫豎黎瑞和陳秋實已死,沒有任何證據能夠引向我們。”


    “那以後呢?難道我們要提心吊膽地過一輩子?”宋玉嬌質問道。


    “自是不必。”老者飲了口沏好的凍頂烏龍,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當真以為送嶽梓柔去隻是為了給他們添堵?”


    宋玉嬌一驚,匆匆抬頭對上那雙老眼,隻覺黑霧彌漫,如臨深淵,心裏頓時沒了底。


    難道是她想岔了?


    整件事還沒在腦子裏過完一遍,老者忽然悠悠一笑:“嬌嬌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人,腦袋越來越不好使了。”


    宋玉嬌亦覺得自己最近仗著有孕有些不知收斂,經他這麽一說更加不敢再掉以輕心,遂露出一副聆聽教誨的模樣,道:“我是目光短淺了些,你不妨為我解下惑,也讓兒子提前參透參透你的智慧。”


    老者聽了此話果然十分受用,當下便不再繞彎子,直言道:“嶽梓柔是個警告,意在讓他們別輕舉妄動,否則皇後的真實身份隨時都有可能被揭開,到時候他們的麻煩可就不止這一點了,陛下是聰明人,肯定能領會到。”


    宋玉嬌恍然大悟,暗想怪不得宮裏的眼線說楚襄最近召見裴昭的次數少了許多,原來是因為這個。


    “那……陛下會不會真的為此放棄翻案?”


    “大有可能。”老者渾濁的眼珠滾動了一下,卻透出幾絲精明之色,“說到底,嶽淩兮也隻是個女人罷了,陛下可以護她,寵她,甚至把她捧上後位,但在她的身份威脅到他的英明乃至皇位時,你覺得他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宋玉嬌會意,沉吟一陣才道:“那我們什麽都不必做了?”


    老者放聲大笑:“你還想如何?他是皇帝,你難不成想滅了他的口?”


    “……我自然不會像黎瑞那樣自掘墳墓。”宋玉嬌蹙著眉頭,似乎有些煩悶,“隻是覺得像是有把刀懸在頭頂,時刻都要提防著。”


    老家夥已經是一條腿埋進棺材裏的人了,不用考慮太多,可她還年輕,總不能一直過這種日子。


    “放心吧,前線的戰事還吊在那兒,他沒那麽多工夫來對付我們。”


    他這話的意思是……


    宋玉嬌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抬眸看去,老者隻是幽深地笑了笑,手又摸了過來,在她的胸腹間來回遊移,卻什麽都沒有再說。


    艙外的斜風冷雨不知何時停了,雲開霧散,一片明霽。


    午後起了點小風,伴著和煦又不刺眼的陽光,正好適合出來放紙鳶,嶽梓柔年少愛玩,宮中最近又沒有什麽慶典活動,她早就憋得難受了,恰逢雨後初霽,就央著嶽淩兮帶她去禦花園玩,嶽淩兮經不起她磨,便讓宜蘭殿的小太監尋了兩隻花紙鳶帶著一起去了。


    暮秋已至,風寒露重,書凝怕嶽淩兮受了涼,便讓人在亭子四角都遮上了幕簾,又放了個小炭盆在她腳邊,然後親手把軟毛織錦鬥篷上的扣子一個一個給扣攏了,這才放心地讓她坐在那兒看嶽梓柔玩。


    “娘娘,若是有哪裏不舒服可一定要跟奴婢說。”


    聽見書凝不停地念叨,嶽淩兮彎起粉唇淡淡一笑:“沒事,出來透透氣也挺好。”


    不久就要立冬,屆時大雪紛飛,再想出來也難了。


    書凝轉手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果茶,裏頭還放了桂圓紅棗阿膠等物,補血安神,是陸明蕊特地囑咐過的,說是對她和孩子好,嶽淩兮心裏也記著,所以二話不說就接過來了,一邊看著遠處如彩蝶翩飛的嶽梓柔,一邊執起銀匙在碗裏攪了攪,隻覺粒粒飽滿,甜香襲人。


    未幾,那抹俏影由遠及近地飛奔了回來。


    “怎麽不玩了?”


    嶽淩兮放下喝到一半的果茶,拿起繡帕替嶽梓柔擦了擦汗,她卻一屁股坐到了邊上,噘著嘴道:“一個人玩好沒意思。”


    聞言,書凝霎時眉眼一沉。


    那麽多宮女太監都不算人,難道她還想要娘娘挺著肚子去陪她玩不成?


    嶽淩兮卻似乎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隻讓人端來了果汁和糕點給她吃,並道:“那就不玩了,改天姐姐同陛下說一聲,帶你出宮去逛逛。”


    “姐姐出宮還要經過陛下同意啊,一點自由都沒有……”


    嶽梓柔拉長了聲調,似乎頗為沮喪,旁人隻道是她年紀太小,不懂宮中的規矩,可書凝聽起來卻覺得格外刺耳。


    陛下是緊張娘娘才限製她出門,娘娘這麽做也是為了安陛下的心,這本就是夫妻恩愛的表現,怎麽到了她這裏全扭曲了?


    書凝忿忿地想著,冷不丁又聽見嶽梓柔問道:“姐姐,你都當了幾個月的皇後了,為什麽還沒有舉行封後大典啊?陛下……陛下是不是介意你的身份?”


    她就是在故意挑事!


    書凝終於忍不住冷冷地回應道:“二小姐,娘娘身子骨本來就弱,如今又懷了小殿下,更是不堪受累,陛下是怕娘娘被那些繁文縟節擾得無法安心休息,所以才延後了,你若不信,大可以去禮部問一問。”


    嶽梓柔以手掩唇,雙目微瞠,似乎遇見了某種不可思議的事。


    “姐姐,這個奴才怎麽這麽沒有規矩?主子說話她也敢亂插嘴?這可是宮裏,換在我們家這都是要掌嘴的!”


    “你——”書凝氣得渾身發抖,眼眶亦紅了。


    跟在嶽淩兮身邊這麽久,她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再加上被困在西夷時的患難之情,兩人早已不是普通主仆那麽簡單,如今這個黃毛丫頭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就要掌她的嘴,教她情何以堪?


    書凝攏著羅袖,十指被絹帕絞得發白,忽然,一隻溫軟的柔荑覆了上來,將她緩慢而堅定地推到了身後。


    “柔兒,休要再說這種話。”


    平淡的語氣,普通的字眼,起初聽起來並沒有什麽異常,可當嶽梓柔對上那雙水眸時,分明見到一抹流光從中劃過,清銳且微冷,就像去年在武陵城的楚府門前楚襄看她的那一眼似的,令她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姐姐,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擔心你會走我的老路……”她癟癟嘴,泫然欲泣,“兩年前,陳叔叔替我訂了一門親事,那個男孩是當地名門望族的長孫,談吐不凡,風度翩翩,亦對我有意。後來他無意中發現了我的身世,雖未對人言,卻主動退了親……”


    說到這,她幽幽地側過身去不再言語,一雙剪水秋瞳隱約含淚,似愁還怨。


    嶽淩兮沉默片刻,將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是姐姐不好,若能早一點替爹娘翻案,你也不必背負這麽久的罪眷之名。你放心,有姐姐在,今後再也不會有人這般欺負你了。”


    書凝在一旁聽得幾乎溢淚。


    娘娘自己何嚐不是負重前行了這麽多年?陛下出現之前,她不也過著受人欺負和侮辱的日子麽?那時又有誰替她出頭?


    想到這,她心裏隱隱浮現出不詳的預感。


    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個嶽梓柔還是趕緊弄走的好。


    第117章 奸細


    還沒立冬,從河中平原刮來的北風就已冰冷刺骨,靈霄關內豎起了重重屏障,借以抵禦即將到來的寒冷。


    卯時初,蒼穹大地混沌未分,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深濃的青灰色,不辨隻影微聲,茫茫原野之上薄霧遊蕩,團團融融,就像是誤入凡間的精靈一樣,剛卸下值守差事的士兵百無聊賴地伸手去抓,霎時又化作雲煙散去了,隻剩下口鼻中嗬出的白氣在麵前打轉。


    凜冬將至。


    天氣一冷,人也就不自覺地犯起了懶,偌大的楚軍營地之中隻有兩列守衛的在巡邏,個個哈欠連天,困意滿滿,偶爾抬起頭朝天邊望一眼也不是在警戒,而是默默計算著還有多久才能迎來下一班守衛。


    就在這時,營地邊緣某個不起眼的小帳篷被人掀開了一角,靜滯片刻之後,一團朦朧黑影突然從裏麵閃出來了,沿著柵欄一路溜到了拐角上,然後熟練地拔起其中一塊鬆動的木板,矮著身子就鑽了出去,守衛從後方列隊經過,並沒有察覺到異常。


    好機會。


    那人迅速敞開衣襟,從單薄的棉布口袋裏掏出一隻信鴿,又把一枚手指粗細的竹筒綁在了爪子上,爾後猛地朝空中揚去,信鴿撲騰兩下,立刻遁入霧中不見了,扇翅的聲音隻重了一下,過耳便不聞了。


    四周依然一片沉寂。


    那人搓了搓手,扣攏了衣襟又回過身去撥弄柵欄,準備原路返回,孰料剛鑽入營中,還沒直起身子一雙勾金赤雲履就撞入了眼底,登時嚇得他一哆嗦,抬頭看去,寧王冷峻如鋒的身形在霧中半隱半現,肅殺之氣滿溢,宛如地府閻羅。


    “王、王爺……”


    他膝蓋一軟直接撲倒在地上,話沒說完便已抖如篩糠,楚鈞冷冷一眼瞥來,似有萬根冰棱同時插入了心口,幾乎令他當場昏厥。


    “本王沒想到當此休戰之期,楊校尉也是如此起早貪黑。”


    “卑職……卑職……”


    楊奉還沒編出個所以然來,斜前方突然人影一閃,定睛看去,來人正是寧王的貼身守衛千朝,那柄向來不離手的長劍被他別在了腰間,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信鴿,短毛細尾,再眼熟不過。


    他瞬間臉色慘白。


    楚鈞拆開竹筒,將裏麵那卷小紙條鋪展於掌心,凝目半晌,又原封不動地塞回去了,然後重新綁好了繩子,大掌一鬆,白鴿再次展翅而去。


    他這是做什麽?


    楊奉在邊上看得愣住了,還來不及辨明楚鈞的意圖千朝就已拔劍出鞘,隻見寒光一閃,鋒利的劍尖準確地架在了他頸部大動脈處,隻需輕輕一劃即可血濺五步,他霎時汗出如漿,像座雕像一樣跪在那裏,不敢亂動分毫。


    “丹楓渡之戰果然是你在搞鬼!害死那麽多兄弟,還令我軍不得不退回靈霄關,如此通敵賣國,你該當何罪!”


    楊奉試著為自己申辯,話語卻甚是蒼白無力:“王爺,卑職不知那是何物,冤枉啊!”


    楚鈞置若罔聞,風刀霜刃般的嗓音在他額前緩緩散開:“本王給你兩個選擇,供出主使人並繼續與他互通信件,待此間事畢,留你全屍。”


    楊奉聽見最後二字猛地一震,沒有求饒也沒有說其他的話,仿佛已經僵硬了。


    “倒是識趣。”楚鈞見他不再做無用功,知道他已經認清了現實,遂麵無表情地說完了剩下的話,“你楊家人雖然不多,零零碎碎湊個九族總是有的,若你堅持不從,寧死也要護住背後的主謀,本王便隻能讓他們給死去的兩萬兄弟陪葬了。”


    正中紅心。


    寧王鐵血冷酷之名早已傳遍軍中,深入人心,即便朝廷已經廢除了連坐之刑,他也完全能讓楊家的人為他的行為付出慘痛的代價,這一點楊奉毫不懷疑,是以當即就像被抽出了脊骨一般軟倒在地,萎靡不起。


    見狀,楚鈞擺了擺手就讓人把他帶下去了,後麵的事情千朝自然會跟進,無須他再操心,隻不過在離開之時他又想起了什麽,旋即停下步伐問道:“懷遠那邊如何?”


    千朝低聲答道:“回王爺,算算日子,前天就該到王都了。”


    楚鈞微一頷首,囑咐道:“若有來信,告訴他好好養傷,不必記掛這邊。”


    “是,卑職明白。”


    話是這麽說,可大敵當前,軍中又出了奸細,謝懷遠如何能放下心去養傷?回王都也實屬迫不得已,可以的話他必定不會扔下自己帶來的五萬關東軍,人生地不熟又陣前換將,著實不是什麽好事情。


    魚傳尺素,雁足數行,在飛越無數山川湖泊之後終於落進了謝家宅院。


    論當今高門世家,夜家自然是無可厚非的第一,其次便是謝家,家主謝邈為人正直,曾經協助太上皇平亂,又以吏部尚書之職在朝廷兢兢業業地幹了這麽多年,頗受人愛戴,所以當其幼子謝懷遠負傷歸來的消息傳開之後,頓時招來不少人的探望。


    門前車馬絡繹,賓客如雲,後院的臥房裏卻格外的靜謐。


    謝懷遠放下書信,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正準備靠在床頭闔目休息片刻,外邊忽然傳來了不大不小的動靜,聽著那輕盈如蝶又帶著一絲恣意的腳步聲,他的嘴角頓時微微上揚,隨即打起精神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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