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我弄疼你了?”


    她輕搖螓首,仍是一臉柔和,就像照在他身上那道靜謐的月光一樣。


    楚襄的心放了下來,卻深知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則指不定自己會幹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情來,思及此,他啞聲道:“你睡吧,我回去了。”


    說罷,他抽身欲走,豈料嶽淩兮的聲音又輕輕淺淺地飄入了耳簾:“白天睡久了,現在有些走困……”


    他的手又默默地擱回了她的腰側。


    “今天是下元節,護城河邊可以放燈,我陪你去走走?”


    天知道他是瘋得有多厲害才會想著三更半夜帶她出宮,而她竟也答應了,之前的隔閡和矛盾仿佛一掃而空,又像是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好。”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楚襄便是再後悔也沒法說出口了,隻好起身喚來書凝為她更衣,又讓流胤去取車,一番準備下來,出發之時已經近淩晨了。


    馬車搖搖晃晃,穿過宮門直達城外,一路喧囂不斷,竟熱鬧得像白晝一般。


    嶽淩兮坐在羊毛毯鋪成的軟榻上,不時朝外麵望一眼,似乎甚是好奇,楚襄知道她沒有過過下元節,但還是與她約法三章。


    “等你困了我們就回宮。”


    “好。”她乖巧地點頭。


    轉眼間,馬車已經行駛到寬敞的河堤上了,流胤找了個比較偏僻的地方停下,又讓影衛在周圍清查了一遍,確認安全之後才去請楚襄和嶽淩兮下車。


    雖說下元節是祭祀先人的節日,但並沒有人啼哭或者燒紙,大多都隻是站在露台上靜靜地祈禱,萬千冰絲如簾垂下,末端係著蓮燈,浮滿水麵燦若龍鱗,恰逢一輪皓月點睛,遠望而去猶如長龍臥江,甚是唯美。


    嶽淩兮站在河邊看著,不覺默然,楚襄卻悄悄差人買了盞燈回來,然後放進了她手中。


    “既然來了,便為嶽父嶽母放一盞吧。”


    嶽淩兮頷首,轉手就解開了冰絲,蓮燈落下去激起小小的水花,然後就順著水流向遠處飄去,可直到快要消失在視線之中,她還是沒有想好要祈禱什麽,一徑站在那兒發愣。


    跪坐在欄杆旁的婦人好心提醒道:“小姑娘,燈不見了就不靈了,有什麽想對先輩說的話要趕快呢。”


    聞言,嶽淩兮緩緩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無聲祈禱。


    爹,娘,請你們保佑我和柔兒……


    思緒尚未走完,腹中突然一動,她難耐地輕吟出聲,旁邊的楚襄頓時變了臉色,扶住嬌軀急聲問道:“怎麽了?”


    嶽淩兮腦子裏空白了一陣,爾後才慢慢道:“他……好像動了。”


    “動了?”


    楚襄甚是驚喜,卻沒有立刻伸手去摸,而是先把嶽淩兮帶到旁邊的石凳上坐好,然後半跪在她身前,把耳朵貼上去細細地聆聽,不消片刻,她腹中又傳出了動靜,輕得如同風拂柳梢,可聽在他耳裏卻像是擊鼓一般。


    真是孩子在動!


    楚襄大喜過望,趴在嶽淩兮的肚子上不肯起身,來回來去地聽,後頭的流胤和書凝看見自家主子完全不顧形象地跪在大庭廣眾之下,笑得臉都開了花,皆是目瞪口呆。


    處於喜悅之中的兩個人卻沒有理會太多。


    懷孕至今,這個孩子給嶽淩兮帶來的都是不適的反應,她雖不曾厭惡,卻也並沒有其他的感覺,如今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存在,竟然如此奇妙,就像是一個不識樂理的人奏出了優美的琴音,是共鳴,是悸動,更是意外之喜。


    她垂眸看向那個抱著她猶如抱著寶貝一樣的男人,心中一片炙燙,忍不住將他拉起來柔聲喚道:“夫君。”


    楚襄聽她語氣鄭重,立刻緊張地問道:“怎麽了?是不是他踢疼你了?”


    嶽淩兮搖首,定定地凝視著他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楚襄朗然一笑,旋即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不客氣,夫人。”


    第119章 不快


    天氣見涼,人們玩樂的興致卻沒有減低分毫,隻不過從室外換成了室內,諸如會館、茶樓、畫舫都是熱門的去處,經常座無虛席,而達官貴人的選擇就更多了,最常見的就是在園林裏開戲宴客。


    王都這邊園林的風格與江南不太相同,大多是亭台樓閣和花草樹木的結合,所以露天的地方並不多,經常是拱橋連著長廊,飛簷穿插於綠蔭之間,再加上裝點得恰到好處的假山和鯉池,一步即是一景,可謂別出心裁,渾然天成。


    這天,端木箏就來到了郊外的一座園林,說是乘興遊玩,其實是受邀太多次不好拒絕,好在東道主潁水侯夫人甚是通透,沒有強拉著她去應酬,在其他夫人都聚在亭子裏暢聊之時,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聽戲。


    戲樓建在湖中央,總共有三層,最上麵的閣樓裏架著一麵鑲金牛皮鼓,被雪紗朦朦朧朧地掩住了,好像隻有在節日時才會開啟。二樓則是樂師們伴奏的地方,不但存放著各種稀有的樂器,還設有一張巨大的幕布,可作燈影戲之用。一樓就是小生花旦們唱戲的地方了,兩隻銅狻猊鎮宮,一方回形雕欄映水,盈盈瀲灩,頗具韻味。


    今兒個唱的是桃花扇,端木箏坐下來的時候正好演到題詩贈扇這一幕,李香君拋開水袖回眸的那一瞬間格外驚豔,細細看去,其眉眼勾勒得甚是清秀,衣色也很素淡,可僅憑一個動作就將秦淮豔妓的風采展現得淋漓盡致,可見功底極深。


    “早前就聽王爺說過,梨園是城中首屈一指的戲班子,今日得見果真如此。”


    紫鳶仔細地撇去了茶中浮沫,將琉璃盞送到她手中才道:“可不是,剛才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聽得人耳朵都酥了,連奴婢這等不懂戲的人都格外喜歡呢。”


    端木箏無聲而笑,旋即啜了口茶。


    紫鳶瞧出她眼底淡淡的倦色,遂彎下腰勸道:“夫人,若是乏了就回去吧。”


    “再待一會兒。”端木箏放下琉璃盞,然後把手攏進了袖子裏,一邊摩挲著小暖爐一邊低聲道,“總是這般不合群已經夠引人非議了,再拂了侯夫人的好意提前打道回府,那些人就該說王爺的不是了。”


    紫鳶忿忿不平地說:“那些官眷們都是逢場作戲的好手,嘴裏沒有一句真話,您不跟她們來往才是對的,她們還敢編排王爺,真是不知死活。”


    “人在戲中,就得按照劇本來。”端木箏凝視著台上不停穿梭的衣香鬢影,語聲淡然,“王侯世家的相處模式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改變,我若做得不周全,旁人隻會覺得寧王府門庭不嚴,王爺如今還在關外打仗,我幫不上忙便罷了,總不能再讓他有後顧之憂。”


    “怎麽會?您一直都是謹小慎微地處理這些事,旁人能挑得出什麽毛病?再說了,還有娘娘當您的靠山,誰又敢來找您的麻煩?”


    “紫鳶!”端木箏臉色微微一凝,沉聲嗬斥道,“這話以後休要再提。”


    雖然她和嶽淩兮交好的事情外人大多知道一些,但幾乎都以為是楚家兩兄弟關係好的緣故,過分強調這一點甚至拿來當令箭,難免會引起好事之徒的猜疑,若是查出嶽淩兮真正的身份就完了,所以她在外麵都格外低調,對此閉口不提。


    紫鳶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低著頭小聲地請罪:“奴婢口無遮攔,請夫人責罰。”


    端木箏見她滿臉自責和後悔,又是為了護主才如此,當下就沒有再訓斥她,語氣也隨之軟下來了:“娘娘的手傷到現在都沒完全恢複過來,又懷著小殿下,當是休養為主,不能讓這點陳穀子爛芝麻的小事驚擾到她,進宮時也絕不能提起半個字,你且記牢了。”


    “是,奴婢謹記在心。”


    紫鳶認真地應下了,沒過多久,禦風長亭的另一頭緩緩走來一群貴婦人,皆是熟麵孔,主仆二人也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轉而專心聽戲,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那些人就在不遠的地方坐下了,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斷地傳過來,甚是擾人。


    武功太好反倒成了累贅。


    端木箏暗自哭笑不得,正準備不著痕跡地換個地方,某個敏感的字眼突然鑽進了耳朵裏。


    “司徒夫人?”


    “是啊,沒聊幾句就走了,說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辦,我的天老爺喲,誰不知道司徒家是上不得台麵的三流世家,她家老爺也不過是個五品理事官,平時在小老百姓麵前逞逞威風就算了,如今架子都擺到侯夫人這來了,真是不知死活!”


    “你可別這麽說,前些日子她好像真跟宮裏的人有所來往……”


    “嘁,你開玩笑也要有個度,咱這宮裏又不像前朝那樣鶯鶯燕燕一大群,誰暗中攀上什麽關係都不知道,如今後宮滿打滿算也就兩個女人,還都是夜家的,老的眼高於頂,小的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她能跟誰來往啊?”


    “你說話注意一點,被人聽到了怕是要治你個不敬之罪。”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聲音就此中斷,幾個閑聊的婦人沉寂在這片寧靜之中,過了一會兒似乎覺得聽戲無趣,索性去隔壁的亭子裏打牌九去了,然而聽者卻起了意。


    “紫鳶,那個司徒夫人近來風頭很盛?”


    “倒也不是……”紫鳶斟酌了一下措辭,然後附在她耳畔輕聲道,“她以前喜歡跟在幾位侯伯夫人身邊,言行舉止就像是個馬前卒,最近卻生分了一些,沒聽說家裏有誰升了官,所以她們才會猜測她是不是攀上了別的高枝。”


    聽她這麽一說,端木箏也想起來了,進門的時候好像跟司徒氏打了照麵,就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婦人,穿得算是比較樸素了,看起來低眉順眼,卻掩不住自內向外散發出的一絲興奮,先前她還以為是受到邀請的緣故,如今想來大概是有了別的喜事……


    端木箏不知不覺擰起了秀眉,沉吟須臾,然後扭頭吩咐道:“去準備一下,我們回城。”


    紫鳶連忙跟著邁出了長亭,一麵替她搭上披風一麵問道:“夫人要去哪兒?”


    “進宮。”


    短促的兩個字令紫鳶愣了愣,直到端木箏再次看來她才猛然回神,道:“夫人不是說我們不方便進宮……”


    端木箏那雙丹鳳眼微微一挑,波光流轉之中夾雜著點點深邃。


    “那是之前,現在有了陛下禦賜的令牌,自然不成問題。”


    皇宮。


    一路從郊外晃回來,端木箏到宜蘭殿的時候已經過了未時了,嶽淩兮午睡剛醒,恰逢陸明蕊來給她請脈,端木箏就在花廳裏坐了一會兒,不料還沒等到裏頭完事又來了個人,粉衣雙鬟,麵若桃花,從裏到外都透著少女的嬌俏,就像是一朵盛滿雨露的花蕊,充滿了鮮活的氣息。


    不得不承認,她比嶽淩兮更美更有活力。


    端木箏如此想著,旋即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杏色裙擺泛起細小的漣漪,拂過五足內卷檀木圓凳,最後停在了那雙緞麵翹頭宮履的正前方。


    “你就是柔兒吧?聽兮兮從小提到大,今兒個總算是見上一麵了。”


    嶽梓柔本來直接就要往房裏去的,被上來寒暄的端木箏這麽一拉生生停在了外廳,凝神打量她半晌,張口問道:“莫非……你就是如夫人?”


    “不必如此見外,叫我一聲姐姐就好。”端木箏拉著她在茶幾旁坐下,閑閑地扯起了家常,“早就聽說你生得好看,沒想到是這般俊俏的人兒,真是讓姐姐自歎不如。”


    嶽梓柔羞澀道:“姐姐過譽了。”


    見狀,端木箏抿唇一笑,旋即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兮兮同我說過之前的事,這些年來委屈你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想必不好過吧。”


    嶽梓柔麵色微暗,半晌才輕輕地點了下頭:“陳叔叔和敏姨待我很好,但……終究是不如爹爹和娘親的。”


    “天可憐見。”端木箏歎了口氣,沉默片刻之後又柔聲叮囑道,“不管怎樣,他們養育了你,這份恩情比什麽都重,雖說你現在有姐姐照顧了,但還是要經常給他們寄封信報個平安,讓他們放心,知道嗎?”


    “嗯。”


    她低低地應了,雖然神色有些別扭,但還算得上是坦然,想必是之前跟養父母鬧得不愉快的原因,除此之外並無任何異常,端木箏仔細地端量了一陣,心裏有了底,於是話鋒一轉,道:“奉城到王都這麽遠,你一個小姑娘敢獨自上路,實在勇氣可嘉,我初聞之時都嚇了一跳呢。”


    “我是運氣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夫人,她剛好也要回王都,就載了我一程。”


    “原來如此。”端木箏點點頭,嗓音極其溫柔,猶如春風化雨拂過心田,“你可還記得她的名字和長相?幫了這麽大的忙,姐姐們理該向她贈禮致謝的。”


    “好像是姓孫,我記不太清了……”嶽梓柔皺著眉頭說。


    “不要緊,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端木箏眸色變深,卻依舊笑靨如花,“話說回來,定是你們爹娘在天上保佑,否則也不會那麽巧,剛好讓你碰到了出宮去探望我的兮兮。”


    嶽梓柔麵色一僵,神情立刻冷了下來。


    “說了這麽多,原來姐姐也在懷疑我的目的和身份。”


    端木箏臉上笑意未減,卻緩慢地把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收了回來,紅唇淡抿,完全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見狀,嶽梓柔登時氣得眼睛都紅了,隱有淚花在閃爍。


    “我隻是想把親人認回來,究竟犯了什麽錯?為何你們一個個的都要這麽對待我?進宮當天我就跟姐姐說了,是因為姐姐和你交往密切我才去寧王府碰運氣的,並沒有受到誰的指引,為何你們總是揪著這一點不放?她是皇後,是該倍加小心,可她也是我的姐姐,我還能加害她不成?”


    話音剛落,一抹素淨的身影從內室步出,淺藍色的披帛長曳在後,宛如江上煙波。


    “這是怎麽了?”


    嶽淩兮一臉不解之色,才要伸手去觸碰嶽梓柔,她卻猛地退了一步,哽咽道:“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妹妹了!”


    說完,她掩麵跑了出去,步子極重,揚起一地風塵,嶽淩兮緊趕兩步沒有追上,被端木箏急急攔在了門前,後頭的書凝亦是一個箭步跨了上來,驚魂未定地扶住她,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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