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回到自己院子時,被她支開的綠羅也正好回來,遞給她一封手書,“崔家二姑娘使人送過來的。”


    崔以玫?阿沅不明所以地接過,她和崔以玫的交情還不錯,卻也不知她這時送手書來有什麽事。她打開看了看,原來是想邀她去城外的千門寺拜佛求平安。


    千門寺香火鼎盛,之前徐氏在她病中也曾去求過平安符,如今她病好了,是該去拜一拜還願。


    她們約了五月初一去,初五是端午,初六是林泠出嫁,正好趕在前頭求個平安順遂。兩個姑娘一合計,阿沅的家人都不得空,崔以玫的親兄長也忙,就叫上了崔以玫的二哥,有男子隨行,總歸安全一些。


    千門寺在半山腰,大門前就是石階直通到山腳處。拜佛最講究心誠,不管是貴胄公子,還是世家千金,都會一步一步走上去,乘步轎的是極少的。


    阿沅算上前世已經有好幾年沒走過這麽多路了,還是爬山,爬了一半石階就已經氣喘籲籲。崔以玫體力比她好,雖然也累,倒沒那麽狼狽。她性子又執拗,死咬著牙也要撐著,多運動對身體好。


    阿沅身邊是有女護衛的,這會兒就上前來詢問要不要背她上去。她搖搖頭:“不必,我走慢些便是。”


    崔家二郎名喚崔昱,是崔以玫二叔家的嫡長子,為人正直敦厚,見此便道:“不急,時辰尚早,我們慢些無妨。”言語中完全尊重阿沅的意思,阿沅感激地笑笑,心下讚歎這崔昱還真像傳聞中一樣溫和。


    最後趕在午時之前到了千門寺,拜佛求了平安後還順道享了頓齋飯。千門寺因寺內那二十四道門而得名,來此者莫不前往觀之,不拘從哪道門進,順著走便會一道一道經過,直至又轉回第一道門,可謂妙哉。


    阿沅也有幾分興趣,用完齋飯便拉著崔以玫要過去逛。崔以玫搖搖手,“阿沅,我還道你體弱,竟不想比我還能耐些,我這會兒可走不動了,容我去禪房歇歇。”說完她又不忍攪了阿沅興致,正想讓自己家二兄陪著去,琢磨該怎麽開口。


    就聽阿沅體貼道:“那我們一道去歇歇吧,我也累了。”她倒不是真的那麽想去逛,隻不過想和崔以玫說說話而已,剛才在路上一直有崔昱在旁,有些話不好說。


    崔以玫應了一聲,目光掃過旁邊溫和笑著的崔昱,一瞬間眉眼微皺,轉眼又緩了神色,和阿沅手挽手跟著領路的小沙彌往供女客休息的禪房去。


    崔、林兩姓即將結通家之好,阿沅和崔以玫的關係也愈發親厚,她總想著阿姊嫁到那府裏去,一個和善的小姑子總比刁蠻的小姑子要好。雖然她心裏也知道,崔家是清州有頭有臉的大族,子弟都非常有出息,教養出的姑娘絕不會不知輕重、為難嫂子。


    可她上次與崔家三姊妹見麵時並不是很愉快,心裏還有個疙瘩,這疙瘩該怎麽消?


    到了禪房,崔以玫喝了口茶,寺內的茶葉當然比不上她平日裏喝的,不過也別有一番風味。她用帕子擦擦嘴角,抬起頭來就看見阿沅站在窗口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麽了?”她問道。


    阿沅回過頭來,淺淺一笑,“總覺得我來過這似的。”她站在窗口背著光,麵容掩在黑暗裏,模糊不清。崔以玫的心沒來由地一緊,這是她認識的阿沅嗎?


    阿沅站了一會兒,越發覺得熟悉,可她又確定前世的她絕沒有去過寺廟,今生的林沅從小連家門都不常出,自然也沒有來過千門寺,卻為何這般熟悉?


    她從不覺得自己有佛緣。


    但因這幾絲奇妙的熟悉感,她想著待會兒該多給些香油錢,再給程讓也求一個平安符,剛剛隻想著父母兄姊,竟把未婚夫給忘了。罪過罪過。


    崔以玫走到她身邊站定,仔細瞧了瞧她的側臉,確定臉還是那張臉,心裏悄悄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就要結束了(;へ:)難過……


    第16章


    福澤廣施留,此意何時休。


    在千門寺呆了大半日,阿沅將身邊人的平安求了一個遍,這才想著打道回府。崔以玫在旁邊看著她用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個平安符包起來,忍不住笑道:“今日原是我叫你來的,卻不想你求的比我還多,佛祖該忙壞了。”


    阿沅笑而不語,求平安說到底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


    程讓此行去京城表麵上看風平浪靜,可背地裏不知會受怎樣的刁難。從前他隻是程家的嫡次子,上有能幹的長兄,下還有繼母生的弟弟,更還有傳言說他在程家其實並不受寵。這樣的身份在世家眼裏毫不起眼,也沒人會想著對付他。


    程讓生母早逝,可母族周氏是岐州大姓,如今他就是程家與周家結親的唯一後代,盯上他的人隻會越來越多。這世道,哪那麽好混。她在這裏給他求個平安符,隻希望佛祖百忙之中能護佑一二。


    就在她們倆出了大殿要去找崔昱時,旁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施主福澤綿厚,往後定能逢凶化吉。”


    崔以玫嚇了一跳,實在是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冒出個老和尚。阿沅被她下意識護在後麵,心裏有點暖。老和尚說了這麽一句後,低眉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崔以玫遲疑道:“大師?”


    大師的目光越過她,放在她身後的阿沅身上。阿沅對上他的視線,愣了下,回了個笑。她不知道大師是不是在和她說話,但顯然大師對她心存善意。而且那句“福澤綿厚,逢凶化吉”太中聽了,任誰聽了都會神清氣爽。


    崔以玫也回過味來,大師說的分明是阿沅,她笑笑,往旁邊走了半步,將對話的位置讓出來。可惜大師隻是和阿沅對視那一眼,隨即就進了大殿。


    歸途中,阿沅沒什麽感覺,倒是崔以玫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顯然對老和尚說的話深信不疑,最後還感歎一句:“阿沅你前世一定是佛祖座前的童子!”


    阿沅心內嘀咕,看不出來呀,這崔家善解人意的二姑娘竟然是個宗教狂熱分子。


    在車外騎馬的崔昱都聽到了自家妹妹的聲音,忍不住笑道:“那前世的二妹妹就是菩薩座前的護法。”他這妹妹平時看著挺穩重的,聊到自己喜歡的話題時便暴露了本性,也不知是隨了誰。


    崔以玫這才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平日母親都教導她要謹言慎行,舉止要襯得上自己的身份,剛剛她顯然是得意忘形了,還好身邊隻有自家哥哥和好朋友。


    接下來崔以玫說話聲音小了許多,差不多是和阿沅咬耳朵:“我聽說雲麾將軍要升官了呢,可能要遷往京城。”


    阿沅不動聲色,程家要遷居至京城?按照史書記載,程讓差不多要跟著他阿父上戰場了,這時候居然要遷居?不過她轉念一想,江芸香帶著程家嫡長孫回了娘家,程家父子又上了戰場,家眷都在京城倒還適宜。


    她麵上淡定,心裏其實已經繞了一大圈,從程將軍升官想到他上戰場。可是上哪裏的戰場呢?如今清州的海盜已經被肅清,西北朔州有定陽王坐鎮,西南黔州有撫西大將軍坐鎮,其他邊境之地倒沒聽說與別國有什麽摩擦齟齬。難道在內地輾轉剿山賊?


    也不是不可能……


    她還沒掰扯明白,崔以玫又道:“阿沅你以後也會去京城嗎?”


    阿沅下意識回道:“去京城做什麽?”她抬頭看見崔以玫麵上神色,立馬明白過來,她以後可是要嫁去程家的。她在心底總是下意識將程讓和程家分開來看,剛剛一不留神差點鬧笑話。


    她定了定神,微微笑道:“那你是不是要去樊城?”崔以玫也定親了,定的是樊城張家的公子,也在清州境內,離清城並不遠。


    按理說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談到自己親事時肯定都是羞澀靦腆的,阿沅且不論,畢竟她內心都有二十歲了,看程讓就跟看自己弟弟似的。但她看著崔以玫的表情就有點看不懂了,聽見樊城兩個字,就仿佛沒聽見似的,一點反應也無。眼神清澈,嘴角掛起最佳角度的笑容——假笑。


    “應該是吧。”語氣平靜無波,還不如剛剛問阿沅話時有感情。


    阿沅一時間沒說話,馬車裏安靜下來,等她想好說什麽時,抬眼就看見崔以玫側頭怔怔地瞧著外麵,可關鍵是車窗簾子也沒掀開,她就一直盯著那塊簾子。


    馬車穩穩地前行,簾子隨著微風幅度很小地擺動,路邊的行人間或會瞥見車子裏一閃而過的發飾,不禁感歎一聲,這大戶人家的千金就是不一樣,那頭上戴著的都是金子。


    清州有哭嫁的風俗,林泠成婚這日哭得最狠的卻不是新娘,而是新娘的妹妹。正當徐氏撚著帕子擦淚痕時,綠綺慌慌張張跑來,她眉心一跳,眼神掃過周圍一堆人,沒有阿沅的身影。


    阿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暈過去的,明明隻是觸景生情跟著阿娘流了幾滴眼淚,沒想到看著阿姊被阿兄背出門的背影,一下子淚崩了。她哭也哭得秀氣,就捂著帕子默默哭著沒出聲,還堅持從外院走回到內院。綠羅在旁邊跟著也沒發現,結果走到一半,自家姑娘就歪倒在她身上,差點沒把她壓倒在地。


    “你們是不是坑人的!”阿沅正躺床上用意念和十九吵架,先前簽那紙合約時,那男人明明說是一個健康的軀體,如今她“死而複生”還不到三月就生了兩次重病,哭也能哭暈厥。這叫健康?!


    十九底氣不足,一直和她打太極,卻始終沒供出自己老板來。


    阿沅心內冷哼,果然那男人那合約以至於那時空救助委員會都是有問題的。她很感激如今的生活,但在看似平靜的表麵下,內心總是隱隱不安。逆天改命說起來如天方夜譚,卻有人正在有組織有計劃地實行。真不怕引得天下大亂嗎?


    怎麽可能呢?她無數次在黑夜裏自問,她明明應該死在二十歲的病床上,為什麽簽了合約後就可以轉了時空,換了身份?背後的代價不得而知,但想必是巨大而難以完成的。


    阿沅隻要一想到若是因自己的原因改變了其他人的命運,沉重的負罪感就壓在心頭,日日煎熬。死亡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麽,從十七歲時她就做好了準備。她若早死還好,可如今不隻是她的命,更是林、程兩家的事。


    周圍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遊戲裏的npc,但似乎在時空救助委員會眼裏,除了程讓以外的其他人都是可以利用的“資源”。


    十九沉默半晌,終於回道:“那我單方麵答應你一個條件,你別說出去。”現在就能察覺到問題,阿沅果真十分敏銳。可惜她受命於上司,不能多說,隻能力所能及地幫忙罷了。


    阿沅眼睛一亮,“成交!”趕緊掐斷通話,找十九吵一架還真有收獲。


    十九在那邊氣得肝疼,難怪老板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著了阿沅的道!這女人,真是禍水!


    程讓在六月初才回到清城,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阿沅就覺得他似乎高了許多,站他麵前有難以消磨的壓迫感,甚至有點陌生。


    “你還好麽?”她說完就想打自己嘴,怎麽連話都不會說了!都怪他氣勢太強。


    程讓坐在石凳上,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一個月不見,覺得她更漂亮了,原來瘦弱的身材長了點肉,看著總算不像根豆芽菜了。


    “還好。”


    兩相沉默,阿沅仔細瞧他臉,麵頰微微往裏凹陷,瘦了點兒。眼神很亮,但從前的張揚肆意都被壓住了,現在的他已經能很好地做好情緒管理。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沒人能從他眼睛裏窺探他的想法。


    “京城好玩嗎?我隻有過年時才去過幾次,可阿娘都不讓我上街。”林家本家在京城,她們家是二房,林太守上麵還有個嫡親的兄長。逢年過節時,林太守都會帶著一家人回京城和大房一起過年。


    聽到這充滿孩子氣的問話,程讓眉梢終於染上了笑意,原來如死水的冷臉上有了點生氣。


    “以後我帶你去。”他抬手扯了扯阿沅頭上的緞帶,是杏黃色的,末尾還有流蘇,很適合小姑娘。


    阿沅被他扯得頭一歪,毫不客氣拍開他手背,這人什麽毛病,怎麽突然喜歡動手動腳的?她抬手想把鬆了的帶子係好,摸上頭頂時卻發現頭上多了個東西。


    硬硬的,有棱角有紋路,像是一隻蝴蝶或是一整朵花。


    她手停在那兒不動了,手指來來回回地摸,終於確定是一隻蝴蝶。


    “你什麽時候戴上去的?我都沒發現……”她手還半舉在頭上,試圖將那隻蝴蝶取下來,她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程讓握住她手腕,輕聲道:“頭發亂了。”


    阿沅手一抖,趕緊放下來背在身後。少年正處於變聲期,嗓音沙啞而低沉,不是很好聽,但剛剛說話時溫柔得過分,讓人不自覺忽視音色,隻能注意到話裏的情意。


    情意?!


    阿沅背在身後的手從輕微發抖轉變到劇烈發抖,程讓對她有情意?


    作者有話要說:  賣萌打滾求收藏求評論啦~


    第17章


    少年知慕艾,始覺心事深。


    阿沅開始深入剖析自己的心理以及情感世界,得出結論:她還是把程讓當弟弟。


    最開始在資料上看見這名字時並沒有什麽感覺,就像看曆史書上那些人物一樣,後人的描述使他們的形象偉大而崇高,但片麵又單薄。總之,沒有真實感。


    直到看見活生生的人,那人還是她名正言順的未婚夫。


    長相俊朗,身材頎長,性格也不錯,家世還相當,就是作為未婚夫來說年紀還小。


    以上是對程讓的全部印象。


    她想著想著沒忍住輕咬自己舌尖,下巴處卻傳來溫熱的觸感,她一驚,差點用力咬到舌頭。


    程讓兩根手指捏著她的腮幫,還輕輕按了一下,“別咬,會疼。”


    少年你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啊!


    阿沅尷尬地往後微微仰頭,佯裝無意地避開他的手。


    程讓的手在原地頓了下,順勢收了回去。收回去後還撚了撚指尖,似是回味。不急,反正遲早都是他的。


    這會兒他們正在太守府的涼亭裏,亭外還有侍女候著,他們說的話、做的動作都有可能傳到徐氏耳朵裏。


    阿沅清咳一聲,趕走剛剛若有似無的曖昧。就算程讓少年慕艾,透露出那心思,她還是要矜持的。


    她在袖子裏掏啊掏,終於摸出個荷包,“這是平安符,我從千門寺求的。”


    她剛遞過去,心裏一跳,這好像是私相授受啊……


    清州風氣開放,對男女往來並沒有嚴格規定,私下送些東西是完全可以的。隻不過阿沅還沉浸在曆史書上那些教條一般的描述裏,沒反應過來。


    她猶豫了下,手上的荷包就被拿走了。為了彌補上巳節送香囊時的敷衍,這次的荷包從裏到外都是她親手做的,特地挑了竹青色的料子,底端繡了蘭草葉子的繡紋。


    小小一個荷包還沒他掌心大,修長的手指擺弄著荷包,幽幽道:“這蘭草葉子也太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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