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後香餘淺,京中事未明。


    阿沅洗浴時不喜歡侍女在旁邊,特別今日她房裏還有個程讓,更不敢讓人進來。隻匆匆在水裏泡了一會兒,她就準備起身擦拭穿衣。


    穿完褻衣中褲之後,她突然意識到往常她沐浴完以後一般就直接上床睡了,外衣都在衣櫃裏。那她就要穿著這一身白衣去給程讓開櫃門?她低頭看了看,白色中衣容易透,裏邊鵝黃色的兜衣輪廓分明。


    再回頭看自己剛脫下的衣衫,散落在地上,拾起來一看,一半都浸了水,穿不得了。算了,她輕呼一口氣,諒程讓也不敢亂看,等下開了衣櫃立馬拿件外衫穿上便是。


    讓人將水抬了出去,阿沅在鏡子前照了照,還算妥帖。怕程讓在衣櫃裏憋狠了,她趕緊過去將那銅鎖打開。開了櫃門卻見程讓微仰著頭,右手手掌捂在鼻口上,身體拗著一個怪異的姿勢。


    她微愣:“你幹嘛呢?”


    終於重見光明,程讓的聲音卻有些有氣無力,“快給我塊帕子。”他邊說邊跳出櫃子,捂著鼻子的手一直沒放開。


    阿沅隨手拿了件披風裹在身上,在梳妝台下的小抽屜裏找到自己新繡的軟帕子,“傷口裂開了?還是磕到鼻子了?”


    程讓卻不答,接過帕子臉就偏到一旁。將麵上殘血處理幹淨,回頭就看見阿沅一臉狐疑,眼睛半眯,活像一隻狡詐的狐狸,仿佛他的全部心思已昭然若揭。


    阿沅遲疑問道:“你這是……流鼻血了?要不要我給你把把脈?”別的不說,她自覺學醫這一二年來,自己也算小有所成,肝火虛旺一類的小病醫起來不在話下。


    程讓將帕子揉成一團攥在手裏,餘光不小心瞥見阿沅藕色披風下露出裏麵的白色中衣一角,鼻子裏似乎有什麽蠢蠢欲動,叫囂著卷土重來。


    “沒事沒事。”他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兩步,離沐浴後的少女清香遠了些,這才覺得空氣流通、鼻子通暢,“就是不小心磕到了。”


    阿沅觀察了下他麵色,屋裏已經點上了燭火,暖黃色的光下,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她點點頭,勉強相信了他的說辭,轉而問道:“你何時回嶺南?”


    說起正事,程讓放下心來,略想了想道:“再過兩日吧。你何時會回京?”


    阿沅也正為這個發愁,她到底是客人,總不能在崔家待到過年吧。現在已經是十月中旬,可阿娘送來的信裏還是叫她在阿姊這兒多待些日子。


    “我也不知,阿娘讓我多留些時候陪陪阿姊。”她有些無奈,家中突逢變故,自己卻躲在清州,實在有愧。


    程讓坐下,將京中情況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對未來嶽母的做法倒是頗為讚同。京中局勢不明,阿沅還是待在清州為好。


    “挺好的,清州政局穩一些,你若無聊還可去尋訪木先生與何先生。”木先生木穀煙曾教過阿沅詩書,何先生何子暉曾教過她吹塤,兩位都是她的恩師,按禮數確實該拜訪一下。


    阿沅輕歎:“先生們正集體閉關,不問世事。我送了兩次拜帖,都給退回來了。”也是從這態度裏,她推測出兩位先生似乎對當朝有或多或少的不滿。她也不好意思多打擾,每日便待在崔府中,活像混日子。


    “話說你可知我伯父是怎麽回事?阿娘未與我細說。”她看了信之後百思不得其解,與梁王有私下往來便惹得陛下大怒?陛下何時這般小氣了?


    程讓反應了會,才想起來是怎麽一回事:“聽說你伯父有意將你堂姐送到梁王府做側妃,為此惹了梁王妃的不滿,王妃母族與禦史大夫有些關係,禦史便聯名彈劾你伯父。江家又插了一腳,徹底將你伯父官位給擼了。”


    阿沅瞅了瞅他臉色,小心問道:“那我阿父是因為什麽被降職的?”


    看她小心翼翼、生怕觸到他痛處的樣子,程讓忽然釋懷,淡淡地笑了下,盡管那笑意轉瞬即逝,“你心裏想的是對的,確實是因為江太尉的緣故,說起來還是程家拖累了伯父。”但他心裏是有愧疚的,若不是因為自家與林家的關係,江太尉或許不會那麽緊緊相逼。


    “哎呀你別這麽說,江太尉他們家那麽壞,遲早遭報應的。”阿沅氣憤道,連曾經溫柔善良的江芸香都變刻薄了,想來江家內裏也不是多幹淨。至於伯父家,她心裏也難受,祖上的赫赫功名終止步於此,國公府的榮耀終究是敗了。


    不過她倒是好奇:“我伯父想將哪位堂姐送去做側妃?”她以為堂姐們應該都定親了啊。


    程讓看了她一眼,神色捉摸不透:“你三堂姐。”


    阿沅瞪大眼睛,據她所知,三堂姐因是嫡女,定的是門當戶對的胡家嫡長孫,年後就要出嫁了。伯父竟然要將嫡女送到梁王府去做側妃?這站隊的心思也太明顯了!難怪引得陛下不滿。


    “那我三堂姐的親事呢?”她與三堂姐處得不錯,不希望她姻緣坎坷。


    可惜事情總不能遂人願,“這我倒不知內情,但與胡家的肯定斷了。”


    而林家兩位當家人,一被貶為平民,一隻是個小小議郎,嫡女攀親不成,或許在京城高門裏已經淪為笑柄,依阿沅對林大伯的了解,三堂姐可能要遠嫁到京城之外了。這樣也好,遠離京城那一攤破事。


    阿沅無奈低哂,轉身蹲在梳妝台下,長長的披風在地板上鋪了一層,她沒管。將四五個抽屜全抽出來,裏麵的東西各式各樣——小瓶子、小罐子、小香囊等等。她把那些東西每樣都挑出一兩個,放進一個她自己縫製的小包裏。


    整理完以後,她把小包放在桌上,“你受了傷,今夜早些回去歇息。瓶子罐子裏都是些藥粉,香包也可以驅蟲,我看地理誌上寫嶺南多蚊蟲蛇蟻,若不小心被咬了,就塗些罐子裏的藥,別把小傷口不當一回事。”


    程讓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在邊上忙忙碌碌,等她說完了才接過來,隻是心裏有些可惜,看來今晚又留不了多久了。


    “對了,你來清城住的是哪裏?”阿沅奇怪,這人昨日還說清州熟人多,白天不方便出門,今天白天卻都與秦王|府的侍衛過上招了,哪裏像是不方便的樣子。


    “我現在算是秦王|府的座上賓,你別擔心。”他忽然停下,食指豎在嘴唇前,輕輕地“噓”了一聲。


    阿沅跟著凝神細聽,屋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在徘徊,她看向程讓。程讓對上她的眼神,心不由得一凜,想到衣櫃裏那段難捱的經曆,腳一蹬身子輕飄飄地上了橫梁。


    阿沅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向房梁上黑漆漆的一片瞪了眼,起身去開門。屋外的侍女不防門突然打開,腳步生生停在原地,驚慌著要行禮。


    阿沅認得她,是阿姊撥過來的崔家侍女,叫銀枝,她溫和道:“怎麽了?你怎麽還不去歇息?”


    銀枝撲通一聲跪下,“奴婢驚擾了林姑娘,請林姑娘恕罪,奴婢為我家二姑娘之事前來。”


    阿沅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她的來意,崔以玫去寺院時還帶著兩個侍女,其中一個是銀枝的姐姐金枝。這回崔以玫被帶回來,崔夫人對她的兩個侍女非常不滿,打算要發賣了她們。銀枝沒有辦法,便想來求阿沅替她姐姐說說情。


    阿沅歎氣,那兩個侍女固然是被牽連的,可她一個客人哪裏好管主人家的事。就算她阿姊是崔家少夫人,也不能公然違拗婆母的意思。


    “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這事我說了不算,但想必你家二姑娘不會坐視不管。”她言盡於此,隻盼侍女能理解她話裏意思。


    銀枝沉默地走了。


    阿沅回房,程讓已經坐回桌邊,她看看天色,堅定地將人趕出了房門。他不睡覺,她還想睡呢。


    看過程讓出神入化的輕功後,她也不擔心他會被崔府侍衛抓到了。隻有程讓覺得單手提了一包東西的自己,偷偷摸摸從崔府出來,就像個小偷一樣。


    雖然他心裏確實想將阿沅給偷走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45章


    薄霜冷清晨,好高則騖遠。


    程讓走的時候跟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他走後,阿沅的生活又恢複了以往的平淡如水。若是能這樣一直下去倒也不錯,可惜,事情不能總如人願。


    清晨院裏的花草葉子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天氣越來越冷,阿沅更懶怠出門,聽說收到京城的來信時,才振奮了幾分。


    待看完信後,她:“大伯這是瘋了?”比程讓千裏迢迢偷偷跑來找她還要瘋!


    林泠就坐在一旁,還未來得及看家書,聞言笑問:“這是怎麽了?是大伯的信?”她接過信來,初時還笑意盈盈,慢慢眉頭就越皺越緊,最後忍不住將信往桌上一拍。


    “這事你別管,我寫信回去。”林泠冷著臉,“這胃口也是比天還大了!”


    阿沅趕緊給她順氣:“阿姊你還要照顧肚子裏的小寶寶呢,我寫信就成。大伯這想的雖不地道,可三堂姐卻是無辜的,不能讓她白白受了牽連。”


    “你說阿沁?”林泠想起伯父家那個和阿沅差不多大的堂妹,不免生了點惻隱之心,“她倒是個好的。她若要來清州玩些日子也行……”


    她停了下,視線瞥向阿沅,若每個妹妹都像阿沅一樣省事又貼心的話,全來做客她都歡迎。若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借著崔家搭上秦王的話,勸她還是別做夢了!


    林家大伯在信裏就寫了這事,說是想讓林沁來清州給阿沅作伴,還隱晦地提了下秦王。


    阿沅看時真是腦袋充血,她大伯這些年的官場都白混了嗎?剛被踢下梁王那條船,轉身就想爬向秦王,他也不怕風大浪大,直接把船給掀翻了。


    “我看阿父和阿娘怕是不知道大伯父寫了什麽,我這就回去修書一封給他們說一聲。”阿沅歎聲氣,將信收了起來,“都快十一月了,阿姊,我恐怕待不了多久就該回京了。”


    一說起離別之事,氣氛自然而然就感傷起來,姐妹倆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深得很。自從去年一個留在清州嫁人,一個回到京城之後,少有如今這般安然相處的時候。


    林泠摸摸阿沅的手,暖呼呼的,不像從前那般,冬日裏手都是冷的。她略帶欣慰地笑笑,“是該回京了,阿娘肯定很想你。”


    “阿娘也想你。”阿沅看向阿姊的肚子,“她知道自己要有小外孫後,恨不得立馬就來清州呢。”


    清州這邊有風俗,胎兒未滿三個月前不往外說,說是為了孩子存福氣。阿沅到清州時,林泠的胎兒差不多剛滿三個月,她寫信回家時便寫了這好消息。徐氏在京中喜極而泣,大女兒出嫁一年還沒有孕事傳來,娘家又離得遠,她生怕林泠在婆家難熬。


    林泠就算沒看到自家阿娘,也能想像出她高興時的樣子,回憶起年少時期向阿娘撒嬌的時光,她眉眼頓時溫柔了些:“等這胎生下來,我就帶他回京城看看。”


    阿沅點點頭,看看時辰,就快到孕婦該歇息的時候了。她趕緊將阿姊邊上的小玩意都收起來,催促她去歇息,自己則回房,琢磨著給大伯父回信,再給阿父阿娘寫信告狀。


    信件往來很快,不過七日她就收到回信,同時也在崔家見到了三堂姐林沁。


    林沁跟著住進了阿沅的院子,帶著侍女在另一間房裏收拾東西。阿沅略寒暄了兩句,就回了自己屋子。回想起剛才那會麵的一瞬間,對她來說不亞於當頭一棒,現在腦子還有些暈乎。


    她把剛收到的信打開來看,伯父假惺惺地問她平安,最後才來一句“你三堂姐已在路上,不日將抵清城,給你和你阿姊做個伴”。再看阿父和阿娘的,指桑罵槐罵了大伯父一頓,叫她過幾日就回京,免得在清州生事。


    她輕歎,不知該說什麽好。自家地位一落千丈,朝廷政局風雨飄搖,伯父竟還在苦心鑽營,妄圖與皇家攀親,真是不知所謂。


    沒多久,收拾完的林沁過來尋她說話:“阿沅,這次是我家對你不住,可我阿父那人你也知道,為人女者不好言父是非。總之你放心,我就是過來休息幾日,哪兒也不去,你回京時就跟著你回京。”


    阿沅也知她的難處,可一想到這是阿姊的婆家,不知道崔家家主與夫人會不會對阿姊有什麽不滿。她滿心擔憂,卻偏偏還要笑臉相迎。


    “我正準備過幾日就回京呢,畢竟我出門都這麽久了,怕我阿娘心裏擔心。”她想了想,便將自己計劃說了出來,也免得三堂姐真有什麽心思,到時反不好收場。


    沒想到林沁卻是笑起來:“你還真怕我去找秦王啊?放心吧,秦王什麽身份,我什麽身份?這點我還是很清楚的,我阿父那人就是好高騖遠,整日想著攀高枝。我就不同了,我覺得成郡王世子就挺好的……”


    阿沅聽著聽著,嗯?成郡王世子?那個京城聞名的大胖子?


    但就算是大胖子,以如今林大伯家的門楣,也進不了成郡王府的大門啊!


    她簡直想敲開大伯和堂姐的腦子看看他們整日在想什麽,原來的胡家公子不好麽?


    “三姐……”她猶豫著打斷堂姐的滔滔不絕,“你趕路這麽久,應該累了吧,不如吃點東西,去歇一歇?”


    林沁停下喝了口水,“我才不累,我還是第一次出門來這麽遠的地方呢。”


    阿沅心累,又陪她聊了半天,聽完了成郡王一家的情況,尤其是成郡王世子的“英雄”事跡。看樣子三堂姐下的功夫還不少,也不知何時就有了這想法。


    好在她若真對秦王沒想法,阿姊的境況也輕鬆些。


    林沁說著說著就發現阿沅在走神,有些不滿地叫她:“阿沅——你怎麽走神了?”


    阿沅一驚,回過神來趕緊笑了下,證明自己還在聽她說話。


    卻聽她疑惑道:“誒?阿沅你原來那隻特別素的銀鐲子不戴了啊?我就說那鐲子太素,不適合小姑娘……”


    往後阿沅就什麽都聽不見了,她低頭怔怔地看著自己左手腕,對啊,她的銀鐲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一篇標著係統的文,把係統丟了:)


    第46章


    銀鐲失蹤影,回京遇雪路。


    不知不覺中,世間一切事情都在緩慢進行,朝堂在暗地裏更替,林家在官場邊緣化,程讓已然跟隨父親踏上疆場,史書上記載的事件都發生了。


    除了……阿沅。


    史書上的林沅死在十三歲那年初春,還未來得及與定親的未婚夫見上一麵,後來的曆史就再也沒有了她的位置。


    而阿沅是憑空而出的生命,連接著兩個時空,同時承載著過去和未來,唯獨沒有現實。


    直到如今,她的手鐲丟了。


    等三堂姐走了以後,她一個人想了許久,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鐲子是什麽時候不見的。最後關於鐲子的記憶還是那天阿娘匆忙讓她出城,她心慌意亂之時,聯係了十九問她要林家的資料,但是十九沒有權限,她氣得摘了鐲子,那……之後呢?


    她把綠綺綠羅叫進來,問道:“你們有沒有看見我之前戴手上的銀鐲子,中間串著顆紅珠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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