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三次正門,第一次被未來嶽父叫到書房講了大半日朝堂之事,還拉著他喝了小酒;第二次被未來大舅子勾著肩膀拖出了門,死乞白賴要跟他比騎術;第三次碰到未來嶽母,徐氏直接道阿沅近日不方便見人,讓他先回府。


    一次都沒有看見阿沅!


    若是走正門能看見阿沅,他何苦偷偷摸摸爬牆過來尋她?


    走到桌前坐下,他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差點吐出來:“這茶水餿了?”


    阿沅白他一眼:“這是我的藥。”


    “藥?”一聽是藥,程讓頓時緊張起來,“你病了?哪裏不舒服?是不是胸口悶?”


    阿沅搖頭,微微噘嘴:“還不是你讓長風給我尋了個巫醫回來,巫醫給我把脈之後說我有宮寒之症,須得好好調理身子。我現在吃的都是藥膳,這茶水也是專門熬製的,常喝暖身。”


    程讓愣住,在心裏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宮寒之症是什麽。反應過來後,耳朵尖便染上一層淡淡的薄紅:“是為了孩子嗎?其實有沒有孩子我不在意的……”


    阿沅盯著他似笑非笑:“是為了我自己,謝謝。”親都沒成,少年想得有點遠啊。


    她倒了杯茶,在他視線下麵不改色地喝了大半杯,撚著帕子拭了拭嘴角。擦完嘴角以後,她突然問道:“你真不在意孩子啊?”


    她有些好奇,程讓真的不介意她不生孩子?


    程讓神情認真道:“我看醫書上說年紀太小生孩子對身體不好,阿沅,我們成親之初可以不要孩子,等到你身子好了……”


    阿沅抬手捂臉:“你別說了……”這麽正經地說孩子問題,太羞人了,她感覺自己還是個孩子啊!


    程讓伸手摸摸她的頭,笑道:“不說了,我家阿沅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他從懷裏掏出個扁平盒子,打開來給她看:“這是生辰禮。”阿沅湊過去看,是一隻金累絲紅寶石步搖,垂下的蝴蝶流蘇栩栩如生。


    她看一眼就喜歡上了,眼睛閃閃發亮:“好漂亮啊!可是你不是送過我生辰禮了嘛?”七月時她就收到了他送來的紅豆簪子,如今就插在頭上呢。


    她捧著盒子驚歎,這步搖的工藝精巧絕倫,上頭鑲嵌的紅寶石璀璨奪目、熠熠生輝,想來十分貴重。再一對比程讓第一次送給她的那支珍珠白玉簪,簡直不是一個畫風。


    她想,什麽原因造成了程讓如此巨大的審美差異?


    程讓清咳一聲,看她滿麵驚喜,眼底不由漫上笑意。她喜歡就好,不枉他挑了整整一日,才選中了這麽一支。


    “那是及笄禮,這才是生辰禮。”他認真道,視線投向她發間的紅豆簪,烏發間一點血紅,顯得有幾分妖冶。


    阿沅觀賞完了那支步搖,小心地收到梳妝台上。如今正值國喪,這般華麗的發飾最好還是收起來,被人瞧見又要招惹是非。


    “對了,”她站在鏡子前照了照頭發,突然轉身道,“你胸口的傷怎麽樣了?”


    程讓反應極快,驚訝反問:“什麽傷?”


    阿沅莞爾一笑:“那是已經好全了?”她笑得溫柔,話音輕盈宛轉,似情人間的呢喃低語。


    程讓卻是覺得冷風陣陣,看她一步步慢慢走近,向來運籌帷幄的少年竟然有些慌亂起來,猶豫著要起身。可他屁股剛離開凳子,肩上就按上一雙手,將他壓了回去。


    “別動!”阿沅一聲嬌喝,將人喝在原地。


    許是因為她很少如此發脾氣,更多時候都是嬌軟無害的,程讓竟一時間覺得她這般模樣很可愛,不由得依著她沒動。


    然後他就看著她的手摸上他的衣襟,白淨細長的手指在領口邊緣試探。他頓時腦袋充血,耳尖紅得似要滴血,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阿沅,你這是……”


    話還沒說完,阿沅用力扯開他衣襟,連扒兩層衣物,露出他傷痕累累的胸膛。


    剛剛還有些臉紅心跳的氣氛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從頭冷到腳心。


    “已經好全了!”鐵證如山,他十分痛快地承認,同時趕忙伸手去拉扯衣服。


    阿沅瞪他一眼,他的手頓時無處安放般縮了回去。阿沅一隻手扯著衣襟還拉開了點,另一隻手則摸上去,指腹在各色傷疤邊打旋撫摸。


    她摸得緩慢又仔細,神色嚴肅正經,程讓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摒除雜念。


    摸了好一會兒,阿沅收回手,他胸前的傷疤都已結痂,長出了新肉,完全看不出當初鮮血淋漓的慘狀。她正想幫他把衣服穿好,突然注意到他鎖骨下方的平安扣,上頭的係繩已經換了一根。


    她眉頭一皺,拈起來仔細看,紅繩是新的,碧綠的平安扣上卻有了裂紋,裂紋裏透著暗紅的血色。


    “阿沅,要不你先讓我穿上衣服?”他試探道,“我把平安扣摘下來給你看?”


    阿沅抬眼又要瞪他,正在這時,卻聽身後屋子門哐當一聲被推開,留夷陰著臉走進來。


    阿沅震驚地望過去,手下意識飛快地掩住程讓的胸膛,結結巴巴道:“留、留夷姐姐,你、你做什麽?”


    留夷站在門邊,神色詭異,她還以為程家二郎對著她家小姑娘耍流氓。可看屋內情形,小姑娘像惡霸一樣將人按在凳上,那手還揪著人家衣襟。她以為耍流氓的程二郎卻乖乖坐著,臉上甚至有一絲委屈。


    她到底看見了些什麽?眼睛都要瞎了。


    阿沅覺得自己手小,大概遮不住那一片春光乍泄,趕緊整個人擋在他身前。


    留夷歎氣,這角色反了吧?真當程讓是不能讓人看、一看就要羞憤而死的小媳婦啊?


    “姑娘有事便叫我,我就在屋外。”她意味深長地答了一句,退出屋子關上門。


    程讓在阿沅身後淡定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然後站起來。站著時他比阿沅高一大截,阿沅沒那麽容易能按到他肩膀。


    “沒事了吧,那我就先走了,府裏還有人等我議事。”


    阿沅轉身看他已經穿好了衣服要,微笑叫住他:“站住。那平安扣怎麽換了根係繩,嫌我原來的不好麽?”


    程讓歎氣,今日的小姑娘可真不好糊弄。


    “繩子不小心爛了,我便換了一根。”


    阿沅點點頭,語氣似不在意:“爛了啊,刀割的吧?話說我之前有一日做夢,夢見你被關大牢裏,那平安扣的繩子就被割斷了。”


    她說得平靜,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夢的內容,可程讓心裏卻起了滔天大浪。


    阿沅做夢夢見了現實。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問她:“那你後來怎麽醒了?”


    “然後我夢見那牢房要塌了,我就被嚇醒了。”阿沅認真看他表情,試探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話音未落,程讓突然傾身抱住她,雙臂緊箍在她背上。


    “阿沅你是我的福星。”他聲音低沉,雙唇靠近她的耳朵,低喃道,“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等國喪一過,我就娶你回家,然後我們就能永遠都待在一起。”


    他話裏包含無限憧憬,像描繪了一幅未來的圖卷。那圖卷裏隻有他和她的生活,從新婚始到白頭終。


    阿沅不妨他突然煽情,被他圈住的身子動彈不得,隻能蹭蹭他的肩頭:“行了行了,你不是說府裏有人等你議事嗎?快去吧。”


    再追問下去估計也得不到什麽確定答案,反正人還好好的便是。她心裏釋然,將纏人的大狗推開,捏捏他的臉皮:“也別老是忙著議事,多歇息,我跟阿娘說了明日過去看你。”


    程讓鬆開手,看著她輕笑:“不忙。”


    兩人又膩歪了會兒,阿沅看看天色,覺得出門的阿娘應該快回來了,堅定地將人推到窗邊:“快走!”


    程讓一隻腳已經跨上窗台,突然又想到點事,心裏隻能歎氣。一看見阿沅腦子裏就隻剩風花雪月了,連正事都忘了和她說:“對了,八郡那個項副將項周陽你還記得吧?”


    阿沅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她更記得項周陽的妹妹項雲嵐。


    “項家意圖裏通外國,當時陛下還在嶺南,隻吩咐將他們收押。如今國喪期間更不好殺戮,所以陛下下令將他們帶回京城,他要親自審問。”


    阿沅“啊”了一聲,心想這項家分量居然還挺重,還能讓陛下親自審問。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程讓說的與她有什麽幹係。


    “他們家犯的是死罪,本當問斬,可陛下初繼位,為了名聲,大概處理方法是將壯者流放,餘者充作官奴。”程讓頓了一下,頂著阿沅澄澈的目光,艱難地說下去,“陛下與我商量說將項雲嵐放進我的府裏,讓將軍府的人看著比較放心。”


    阿沅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一把將他從窗台上推了下去,關上了窗戶。


    程讓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到地上,幸好腿長撐住了。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窗戶,活像被人拋棄的狗崽。卻見窗戶又被打開來:“回頭將她送到我這兒來,我覺得我看著比較放心!”


    第77章


    綠水濯秋波,程府見舞姬。


    七郡顯赫一時的項家悄無聲息地敗落,男丁皆流放邊境,女子皆沒為官奴,令人唏噓不已。


    阿沅在家中聽阿兄提了幾句項家之事,這才知道項家遠比她以為的要囂張,難怪陛下要親自審問。買賣官位、收受賄賂、裏通外國、買|凶|殺人,哪一件拿出來都是死罪。


    “買|凶|殺人?殺的是誰?”


    林潮不妨他講這麽多,阿沅還能一語命中最敏感的那條,他頓住,開始在腦海裏回憶,程讓有沒有囑咐過讓他不要跟阿沅說這事?


    不等他想好,阿沅已經恍然大悟:“哦——程讓是吧?”


    她眉目微微泛冷,項家人還真是好大的膽子,幹的都是不入流的事兒。以為和楚霸王同姓,就是他的後代?沒得墮了項羽的名聲!


    林潮咳了一聲,有些疑惑道:“不過今日陛下說將項家一個女奴分到了我們府上,還說是你要求的?”


    阿沅一驚,下意識否認:“沒有啊!”她怎麽可能要求陛下做事?


    “不對啊。”林潮看著她,語氣越發生疑,“陛下說了就是你要的,我還道你何時與陛下相識了?”


    阿沅自己也奇怪,突然又反應過來,前幾日她好像與程讓發了脾氣,口不擇言說將項雲嵐送到她這兒來才比較放心?


    天哪,所以是程讓去與陛下說的要求?陛下還真照辦了?


    她眼神飄忽,半晌落不到實處:“我就是和程讓提了幾句……”聲音越來越低,臉蛋越來越紅。


    林潮看著她詭異的臉色,不得其解:“你說什麽呢?和程讓有什麽關係?”剛問完,他想起陛下提到這事時的滿麵揶揄,還道他妹妹是個可人兒。


    他當時以為陛下這是在反諷,還懵了好久,不知阿沅是不是何時得罪了陛下。


    現在聽阿沅提了這麽一句,頓時恍然:“哦——原來是某人打翻了醋壇子,硬將項家女奴要了過來。那項家女奴十分漂亮?”


    阿沅白他一眼,這是自己的親兄長嗎?淨向著外人說話。


    “我這不是怕項雲嵐去了他府中不方便麽?”她理直氣壯,“他府中一個侍女都沒有,如果這時候進了一個,顯得多奇怪!”


    林潮故意唱反調:“誰說的?他府中才進了個舞姬呢,這項家姑娘進他府上正好能跟那舞姬做個伴。”


    “你、說、什、麽?”阿沅轉頭盯著他,一字一頓,“舞、姬?”


    林潮暗戳戳坑了未來妹夫一把,轉眼又撇清道:“唉,人家在朝為官,身不由己,頂頭上司非要送的,不收不行。”


    他歎了一聲,拍拍她肩膀:“你體諒則個。”


    阿沅冷笑,要她體諒?怕是屍體都要涼了。


    她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又轉過身來,似是隨口提起:“對了阿兄,阿娘為你相看了門親事,隻是如今國喪,沒能定下來。不過我看阿娘對那姑娘滿意得很,想來已是板上釘釘,妹妹這就先恭喜阿兄了。”


    她說完,施施然出了廳門。


    留下林潮一個人在廳裏艱難地消化這個消息,想來想去覺得這種事阿娘極有可能做得出來。正準備去和阿娘說清楚,但走到門口又猶豫了,比起陛下有意讓他娶懷山郡主,讓阿娘挑一個她喜歡的媳婦會不會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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