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當時真的氣瘋了,一聽到要報警,整個人炸開了鍋。


    “報警?好呀!你們就報警,父女倆聯合起來欺負我一個孤苦伶仃又死了媽的人,你們還有沒有心……”


    說完,她像個被搶去幼崽的母貓,怒目圓睜地對著爸爸又抓又踹,毫無形象可言。


    顧少恒嘴上說得無情,但行為裏還藏著幾分往昔裏的情麵,他對於劉嫣禾的拳打腳踢,從不還手半分,即使被打得鼻青臉腫,總能慣性地忍住氣,抱著頭,聲都不帶吭一下。


    一時間,屋裏砰砰砰,接連,又哐哐哐地響,瓷器碎落一地,桌椅亂成一團,驚動了隔壁的一戶華人鄰居。


    那對華人夫婦是個熱心腸的人,從窗口瞄到屋內還蹲著個哭泣的少女,問都不問,拎起手機,就是一個110。


    十八歲的顧南枝被這場因她而起的廝毆,嚇得魂飛魄散,她驚恐躲到一處,抱膝痛哭著,嘴角不停吐出些乞討般的嘟囔語“爸爸、媽媽,求你們別打了,盼盼知道錯了,盼盼會和哥哥分手的,我以後再也不會見他了,求求你們,求你們別打了,不要打架……盼盼好怕……好怕好怕……嗚嗚嗚……”


    記憶出現一霎的混亂,她的耳邊嗡嗡作響,一幅幅錯綜複雜的畫麵就像過電影般,快速閃爍,盤旋在她的腦海裏,她忽然就看到五歲前,那個奶呼呼的自己。


    *


    那時他們還住在虹湖區的那棟洋樓別墅裏,媽媽舉起一個紅酒瓶,“咣”的一下,用勁敲打到爸爸的額角上,讓爸爸把疊放在茶幾上的離婚協議書給簽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陽關道。


    爸爸痛極,悶哼一聲,用手緊捂住受傷的額角,就是搖頭不肯答應,心急如焚轉過身,抱起驚鄂在旁,嚇得淚眼汪汪的顧南枝,直接衝上了二樓。


    他把顧南枝放到睡臥的一張床沿邊上,輕聲哄著,讓她快點入睡。


    下午時分,正是小朋友午睡入眠的時間段,可小小的她,根本感受不到一絲一點的困意,隻是用力地眨著眼,像是預感到有什麽可怕的災難即將降臨到這個家,她猛地抓住爸爸的手,哭啞著聲線,求道“爸爸,我好怕,求求你……求你不要跟媽媽吵架。”


    爸爸蹲下身來,摸摸她的小腦袋,笑得溫潤,說“盼盼別怕,不會的,爸爸不會跟媽媽吵架的,你在這裏乖乖睡上一覺,等盼盼睡醒後,爸爸就帶你去吃巧克力味的冰淇淋,好不好?”


    可是,還沒等到她開口說“不好”,爸爸便毅然起身離去,砰地一聲,關上睡臥的門,把小小的顧南枝反鎖在裏麵。


    室內,她一人瑟縮著。


    室外,隱約能聽到媽媽踩著高跟鞋,噠噠噠追上來質問的聲音。


    她用手指戳著爸爸的太陽穴,麵目猙獰道“我劉嫣禾不是你顧少恒能養得起的女人,我要的是財不是才,你個窩囊廢算哪個才(財)!”


    爸爸聽完,自尊心揉碎一地,怒嚎道“你現在覺得自己出軌是件很光榮的事?”


    媽媽冷嗤一笑,隻覺得諷刺“顧少恒,你捫心自問,我嫁給你的這幾年,你給過我什麽?是這棟破房子,還是大學裏那份每月到賬的寒酸薪水,你靠這些,就想綁定我一輩子?要不要臉?我告訴你,要不是當年我家道中落,你以為我會嫁給你……我不怕攤開來跟你說,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從此至終,我愛的那個人都是陸序庭,我原本應該嫁的人也是陸序庭,要談起倫理道德,你才是這段感情裏的第三者。”


    爸爸兩眼發紅,顫抖著唇,羞於聽下去,截然推了她一把,媽媽穿著高跟鞋,重心不穩,在地板上趔趄幾步,應聲倒在了地上。


    倆人同時一怔。


    媽媽更是勃然大怒“好呀,顧少恒,你居然敢打我!我跟你拚了。”


    說完,翻身爬起,伸出一對剛做的大紅美甲,瘋狂朝爸爸臉上抓去。


    ……


    這樣的日子沒完沒了,暗無天日,每天都活在擔驚受怕之中。


    小小的顧南枝不懂得什麽叫離婚,隻知道很害怕,她顫抖著雙肩,飛快鑽進被子裏,用厚實的棉被緊緊罩住自己的頭顱,即便全身冒汗,尿濕一床也渾然不知,隻是緊捂住耳朵,哆嗦著喉嚨,一遍又一遍地囁嚅著“爸爸媽媽,求你們別打了……盼盼會乖的,會很聽很聽你們的話,求求你們……不要打了……嗚嗚嗚……我好怕……好怕……”


    最後的最後,兩人協議離婚。


    爸爸聽從學校調派,孤身一人去到德國的一所大學裏,作學術研究,繼而任教。


    媽媽如願以償,風風光光嫁入了陸家,當起一位豪門闊太太。


    而自己呢?


    被丟到舅舅家,連個單親家庭都不如。


    自此,寄人籬下成為她終生的陰影。


    從這個家去到姥姥家,又從姥姥家去到陸家,再從陸家去到傅宅,然後輾轉回到了陸家,最後又去了德國……永無止境,居無定所,一直循環往複著……


    *


    她噙著淚,細細憶起那些消逝的時光歲月,它們猶如走馬燈一般,幀幀麵麵穿插而過,忽而快閃,忽而慢放,毫無規律可言,一時是十八歲的懦弱妥協,一時又是四五歲的自輕自賤。


    隨著時間推移,顧南枝越發明白一個道理,那些你殫精竭慮,傾心想要埋葬的過去,它們不但不會被遺忘,相反,會在生活裏的某一天,又或者某一個時刻,重新浮現在你眼前。


    看到那些曾經使用過的物品,做過的事,又或者熟悉的某人,頃刻誘發你的聯想性記憶,你的思緒經由這些錯綜複雜的神經元,與過去產生鏈接,快速連串起一幕幕起承轉合的完整電影,穿梭腦海,形成一個閉環。


    經年累月,越發牢不可破。


    而那些化了膿的瘡疤,其實從未曾愈合過,它永遠儲存在你的記憶庫裏,無論你想,還是不想,眼之所及,皆是曆曆在目,滿目瘡痍。


    *


    躺在床上已有一個多小時,呼吸的節奏愈發變得急促,思緒在心田間兜來又轉去。


    根本無法入眠。


    回國之前,徐醫生曾叮囑過她,如果實在睡不著,可以放些舒緩身心的古典音樂,輔助睡眠,好以緩解自己的情緒。


    她下意識抬手,朝床頭櫃探去,卻無奈捉了個空。


    手機呢?


    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眨了兩下,而後,感覺耳朵“嗡”一聲悶響,出現暫時性失聾。


    平地一聲雷,倏然驚身坐起。


    大腦快速播放、回顧、搜羅著,最後一次使用手機的場景。


    當時接到趙晨曦的電話,然後相談不歡,掛掉線之後,她很生氣,然後呢?


    她一手抓著頭發,一手捂住胸口,隱隱覺得不對勁。


    深吸一口氣,忽而靈光乍現。


    糟了!


    她好像順手把手機撂進膝上的紙袋,而那個紙袋裏麵裝有傅既琛的西裝,最後,自己又把那件西裝還給了他。


    也就是說,現在她的手機在傅既琛那兒!


    ?


    怎麽會搞出如此烏龍之事,說出來都不會相信。


    她懊悔得無以複加。


    傅既琛會如何看輕自己呢?覺得她是故意的?想要吸引他的注意?還是覺得她很笨?做事愣頭愣腦的,這麽多年也不見有所長進?


    越想越混亂,越想越心慌。


    一想到等下要開口向他索回手機,窘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緊張得猶如萬馬奔騰,蝗蟲過境。


    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最後,緊抿著下唇,一鼓作氣,掀被下了床,趿拉著一雙編織拖鞋,凝神屏氣走下了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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