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愣,抬手幫她揩去眼睫下的那滴淚,淡道“我沒事。”


    “嗯。”她悶著嗓回應他,頭側緩緩靠在他的寬肩上。


    兩人目光虛空無焦點,久久都不曾一語。


    須臾之後,傅既琛冷冽的聲線響起。


    他似乎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些話,所以剛開口時,話語稍頓,像在遲疑,終是說道。


    “南枝。”


    “嗯~”


    “當時……我媽跳下之後,我原本打算也跟著跳下去的。”


    聽到這,顧南枝又哭了,纖細的五指後怕地握住傅既琛的手臂,哽咽道:


    “哥哥,不準你亂說!”


    他聞言,微勾起薄唇,故作輕鬆的模樣,一把將她攬進懷裏,取笑道:


    “哭什麽!我現在不是好好坐你旁邊嗎?”


    顧南枝抬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沒再說話。


    一雙修長的手,即時圈住他的腰,頭額乖巧貼在他的懷裏,靜靜聽他講。


    傅既琛說“就是因為她最後那句話……我收住了腳,我一直記住她最後那句話,她說,她想跟那個男人一起,想讓他陪她。”


    說完,嘴角忽而揚起一縷極其陰森詭異的弧度,明明是在笑,卻笑不達眼底。


    刹那,顧南枝的心猛地就揪起來。


    “哥哥,別這樣!他……傅伯伯再怎麽不是,也是你的爸爸,他……他還是楊奶奶的兒子。”


    聞言,男人周身一僵,氣氛瞬間冷卻至冰點。


    久久得不到他的回複,顧南枝深感狐惑,微仰起頭去喚他“哥哥……“


    恰好,看見傅既琛整一張臉箔著層層濃重的戾氣,是顧南枝從未見過的一種肅殺之氣。


    她忽而心生懼怕,身體不覺間就輕輕顫了起來。


    男人似乎也察覺到她的異樣,彼此目光交匯的刹那,厚實的一隻大掌已兜住她的後腦勺,將她視線挪移開,圓溜溜的腦袋更是輕柔摁回懷中。


    他將下巴擱到顧南枝的發旋,磨蹭一會,笑著扯開話題。


    “我們聊些開心的,別談那種人,怪掃興的。”


    她一愣,片刻才說“好~”


    記憶浮浮沉沉,散漫又無序,忽而想起以前那些時光歲月,心田有一下沒一下在收縮著。


    隱隱有些作痛,還有一絲怯怕。


    從小到大,她一直都知道哥哥不喜歡傅修文。


    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恨。


    這種恨,就好像……好像在這個時空維度裏,他一點都容不下傅伯伯似的。


    盡管顧南枝對傅修文無感,可他畢竟是傅既琛的爸爸,倆人存在著一輩子綁定的血緣關係。


    父子反目成仇。


    多麽慘烈的人間悲事啊!


    如果楊奶奶知道哥哥這麽恨她兒子,那……會有多傷心?


    隻怕會是抱憾終身吧。


    *


    楊萍萍去世那天,是在一個初冬的清晨。


    北風呼嘯而過,是個悲慟的離別季節。


    那天,顧南枝剛吃過早餐,轎車駛向傅家老宅的中途,忽而收到張嫂的來電。


    她說“南枝,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頓了一頓,哽咽道“老太太升天了。”


    當時,顧南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怔了怔,蹙起眉梢,嬉笑著指責“張嫂,不準拿這個開玩笑,我記得愚人節是在四月份。”


    張嫂話也不多,簡明扼要說“應該是清晨五六點左右走的,現在身體還是暖的,手腳還沒完全僵硬。”


    一霎,顧南枝隻覺得天崩地裂,聽到腦殼嗡一聲響,身體發麻發軟,手機便自然而然摔落下椅。


    緩了好久都還沒緩過來,心髒像是停止了跳動,連帶著呼吸都感知不到了。


    她顫抖著雙手,再次把手機撿起,貼到耳邊。


    張嫂沒有掛斷線,仍在耐心等待她的回複。


    而她,卻什麽都說不出口,隻哆嗦著櫻唇,囁嚅一句“張嫂……”後,便嗚嗚嗚哭出了聲。


    感覺周圍都是空的,記憶更像斷了片,一時還鏈接不上,這是做夢?還是真的?


    張麗文仍是沒有掛線,隻靜靜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泣聲,自己的心也跟著像是剜開了一般。


    直至顧南枝的兩輛豪華轎車勻速駛進傅家老宅,兩人在一陣默然中對望,才把手機掛斷線。


    “張嫂,怎麽會這樣?”她已哭得眼睛紅腫,視野模糊。


    張麗文站在楊萍萍的房間入口處,手上拿著一團濕透的紙巾,不停擦抹著臉頰上的淚,紅著眼圈對顧南枝說:


    “進去跟老太太道個別吧!讓她去得安心一點。”


    裏麵站著三個傭人守在床沿邊,神情皆哀傷。


    顧南枝跪伏在床邊,大哭起來“奶奶,盼盼來看你了,你快點起來看看我……”


    纖細的雙手緊緊裹住已去之人全然冰透的枯手。


    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往下墜。


    盯著床上老人蒼白且蒼老的麵容,愈加悲慟起來。


    她們倆昨晚還在一起吃飯,楊奶奶還笑著問她,是清蒸鱸魚片好吃,還是蝦仁蒸滑蛋好吃。


    怎麽一個晚上過去,毫無征兆地,彼此就天人永隔了呢?


    她根本無法接受。


    “奶奶,求你別跟盼盼開玩笑……求你了……你說你喜歡吃桂花糕,我昨晚回去家裏就做好給您帶來了,你……你還沒吃呢……是我親手做的,盼盼現在已經學會做飯了,我什麽都會了,求求你快點睜開眼睛看看我……不要離開我……”


    哭著哭著,便暈厥了過去。


    “啊!南枝小姐,您是怎麽了?”


    “不好啦!張嫂,小姐暈倒了!”


    ……


    再次醒來,熟悉的環境,原木風的裝修格調,是自己的閨房。


    “小姐,您醒啦!”


    老傭人手上拿著條手絹,幫顧南枝揩掉額上、背上,因驚嚇滲出來的虛汗。


    “陳婆婆,我……我奶奶是不是真的走了?是真的嗎?”


    顧南枝用手肘支撐坐起,木訥訥瞧著老傭人。


    陳婆避開她哀慟的目光,輕聲勸“小姐,人死不能複生,請節哀。”


    話畢,便走出房間,對門外守著的人說“小姐醒了,讓人去通知張嫂過來。”


    張麗文匆匆趕來時,顧南枝仍是神遊太虛的狀態。


    整個人呆呆的,沒有一絲一毫生機,宛然一個精致美麗,卻已失去鮮活生命力的布娃娃。


    腦海裏,不斷盤旋著第一次見到楊萍萍的場景。


    那天媽媽陪同陸伯伯出席一個宴會,陸之柔去上了鋼琴課,家裏就隻剩下顧南枝跟陸家老太太。


    那老太婆非常討厭顧南枝,甚至不允許顧南枝跟她同台吃飯。


    顧南枝等她吃過後,才躡手躡腳從房間裏偷偷出來找吃的。


    她人小又胖,導致手腳都不怎麽協調。


    一個不小心,就打翻了廚房的一個瓷碟。


    恰好,驚動了坐在客廳裏追電視劇的陸家老太太。


    她揪住顧南枝的小肥手來到諾大的客廳。


    命令傭人拎來一把專門抽打小朋友的尺子,讓顧南枝跪在她的麵前,一下又一下往她小小的掌心拍打去。


    顧南枝也不敢反抗,隻嘴角不停求饒道“陸婆婆,盼盼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會偷吃,求婆婆原諒盼盼。”


    那老太婆就是看顧南枝不順眼,就是想打她,哪管她有沒有道歉!


    可那時她隻有五歲,哪懂這麽多,隻一心以為是自己偷吃惹來的禍端。


    暗想,完了!


    這事如果被媽媽知道,自己甚至還要挨一次打。


    她好害怕,不停道歉,關曉梅則不停打她。


    挨了有十幾下,雙手麻辣辣地痛。


    顧南枝以為再也不會有人救她了。


    萬幸的是,這一幕被剛好上門拜訪的楊萍萍撞見,她怒喝止道:


    “曉梅,你怎麽可以這樣欺負憐容的外孫!”


    憐容是姥姥的名字。


    之後,楊奶奶便將顧南枝帶去傅宅,告訴她:


    “盼盼別怕,以後我就是你奶奶,這裏就是你的家,楊奶奶會永遠對你好的,再也不會讓壞人欺負你了。”


    顧南枝永遠忘不了她當時那個慈愛的笑。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天使,她覺得就是楊奶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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