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的言行可惡,但也許並不算刻毒。或許他的眼球都已被毒液化去,光雙眼所受毒傷便足以致命,他自然不肯再連累小瓏兒。


    這時,忽有冰冰涼涼的手指伸出,在他眼睛上輕輕一拂。


    小瓏兒又驚又怕,正雙手緊緊扶著他,試圖將他抱起,自然不會是小瓏兒。


    韓天遙不由屏住了漸漸微弱下去的呼吸。


    又一道閃電劃過,韓天遙看不到,小瓏兒卻已發現,十一正撚著自韓天遙眼中溢出的液體,仔細觀察著,然後放到鼻際輕嗅。


    大雨裏,她淡漠的神色正無聲無息地龜裂開來,眼底更似有什麽東西正逆著雨水烈烈如焚。


    再低下頭瞧向韓天遙時,她的眸子卻已如兩汪淌著水的琉璃,堅硬美麗,卻一擊即碎。


    她彎下腰來,用力將他架起。


    “韓天遙,起來,我帶你離開……”


    ***


    說來就來的暴雨瓢潑如傾,小瓏兒幫著十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韓天遙扶到一處山洞。


    三人都跟落湯雞似的,小瓏兒已冷得渾身發抖,好容易走到一處暫避風雨的地方,腳一軟坐倒在地,抱著膝一時已說不出話來。


    十一負擔了韓天遙一大半的重量,居然舉止自若,甚至能借著閃電打過的光亮,尋著比較平坦的位置將韓天遙放下,讓他倚坐於山壁旁。


    韓天遙傷勢極重,卻始終清醒,一路極配合地向前拖動著沉重的身軀,一聲不吭;此時被放到地上,傷處碰到地麵和山岩,疼得身體劇顫,依然不曾發出半點**。


    狸花貓縮在褡褳中已久,此時探頭一瞧,立刻縱身躍了出來,然後甩毛,甩毛……


    甩了十一等滿身的水珠。


    但此刻三人渾身濕透,也顧不得計較這點汙水。


    十一放下褡褳,在裏麵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一個用油紙包的火折子,吹燃,點亮了一支小小的蠟燭,揭開韓天遙的衣襟,仔細查看他的傷勢。


    小瓏兒心神稍定,爬過來問道:“十一夫人,公子會沒事吧?公子一定會沒事吧?我爹爹生前一直說,咱們老王爺是為國為民、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公子酷肖老王爺,英風俠慨,才識超群,一身武藝罕有匹敵……他不會有事對不對?”


    十一才知小瓏兒剛來別院沒幾天,卻對韓天遙如此忠心的根源所在。他是她長輩心中無與倫比的英雄,她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成了她心中無與倫比的英雄。


    十一便指著地下虛弱狼狽的垂死男子,微微嘲諷地看向小瓏兒,“你心裏的大英雄,就是這副模樣?”


    雨寒卻歸路(五)


    小瓏兒瞠目不知所對。


    韓天遙深濃的眉峰微微一動,依然不曾說話。


    又或許,同樣無言以對。


    那邊狸花貓“喵”地一聲叫,居然走到韓天遙的膝上蹭了蹭以示親熱,並不嫌棄他狼狽不堪的模樣。畢竟,它吃過他很多魚,並在他的地盤被庇護過很多日子。


    十一終於覺出自己似乎過分了些,頓了頓,說道:“對不起。”


    韓天遙靜默片刻,答道:“沒什麽。我本就不是什麽英雄。”


    他渾身是傷,但最致命地應該還是眼睛所中之毒。


    他的眼睛甚至正流淌著黑綠的粘液,看來甚是可怖。難為在種種蝕痛之下,他說話的聲音居然還能如此清晰平穩。


    十一問:“你身邊可有傷藥?”


    韓天遙搖頭,“沒有。”


    夜半驚變,倉促對敵,不過來得及提劍應戰罷了,哪來得及拿藥?待雙眼中了暗算,能逃出別院已不容易。


    但他無疑需要傷藥。他身下汪了一大灘的血水,傷處還在不斷往外滲著。


    先前十一說他沒救了,原也沒錯。別說雙眼被毒瞎,就是未瞎,無醫無藥的狀況下,他也將很快在大雨中失血而死。


    十一便從放下蠟燭,從褡褳中取出酒袋來,仰脖便喝。


    一氣飲得夠了,她方把酒袋遞給小瓏兒,“來,喝幾口。”


    小瓏兒連忙搖手,“我不會喝!”


    韓天遙忽道:“喝吧!可以驅寒。”


    小瓏兒這才明白十一叫她喝酒的意思,忙接了過來,閉著眼睛連喝兩大口,卻覺一股烈意從喉嚨間直燙下去,連胸腹都有熱力騰起,果然覺得沒那麽冷了。


    她忙將酒袋送到韓天遙唇邊,“公子也喝些酒!”


    韓天遙勉強喝了兩口,舌尖一轉,不由讚道:“好酒!”


    他居然笑了笑,“沒想到你把最好的酒留給了自己!”


    那樣冷峻沉靜的一個人,傷成這副模樣,笑起來居然還很好看。


    小瓏兒有些傻眼。


    十一也想不出他怎麽還能笑得出來,遂道:“這酒叫醉生夢死酒,並不適合公子。不過公子若現在想喝,我也不會阻攔。”


    這麽重的傷,能在醉夢裏死去,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十一說著,揚手揮滅蠟燭,提了寶劍便往外走去。


    狸花貓忙要跟過去時,十一將它輕輕踢了踢,“裏邊待著!”


    小瓏兒卻比狸花貓還驚慌,連聲問道:“十一夫人,你去哪裏?”


    “找藥!”


    但聞清清冷冷的兩個字飄來,她的腳步聲已消失於暴雨之中。


    小瓏兒便坐到韓天遙身畔,禁不住地哆嗦起來。


    韓天遙捏緊酒袋,又喝了幾大口,醺暖的醉感上湧,眼部和傷處的劇痛便似減輕了些。忽聽得小瓏兒牙關在格格地響,他問道:“你害怕?”


    雨寒卻歸路(六)


    小瓏兒說道:“十一夫人把蠟燭熄了,這裏黑得很。”


    韓天遙微笑,“別怕。她是怕燭光把敵人引來。如今風雨正大,山裏的狼應該不會找到這裏。”


    “十一夫人會不會不回來了?”


    “她有沒有把貓帶走?”


    “沒有,貓在我腳上打盹呢!她的褡褳也在,裏麵還有一袋酒!”


    “那她必定會回來。她……不會丟下她的貓和她的酒。”


    韓天遙忍不住提起酒袋,繼續喝。


    驕傲半世,終究落得連貓命都不如……


    小瓏兒雖知韓天遙傷重,但聽他聲音雖低啞,卻言語清晰,神智清明,倒覺安定不少。但看看外麵電閃雷鳴,她又禁不住擔憂,“這大雨傾盆的,十一夫人連雨具都沒帶,她去哪裏找藥?”


    韓天遙沒有回答。


    他也著實無法回答。


    當年祖父韓世誠早存激流勇退之心,老年得子後便選中此處建了花濃別院,原本就是取其安靜清雅。算來附近連山民都少,又到何處去找藥?


    覺出酒袋裏的酒水所剩無幾,他遞給小瓏兒,自己靠在山壁上靜靜歇著,卻聽得自己鮮血滴答而落的聲響,眼底的劇痛漸為陣陣酸脹取代,周身愈發無力,神思又開始迷離。這回卻是怎樣努力地振足精神也無法再保持清醒,很快昏睡過去。


    模糊間,似有少女的呼喚和嚶嚶的哭泣,又有美酒被小心地一口口灌入。


    又有誰在淡漠說道:“酒不是藥。但如果你想他醉死,可以繼續灌下去。”


    又是誰在哭道:“可是,這裏隻有酒啊!”


    “……”


    冰冰涼涼的手撫過他的眼睛,然後有女子清新的氣息靠近,溫溫熱熱的什麽東西被敷上了眼睛……


    濕涼的衣衫被解開,依然是那冰冰涼涼的手,不疾不徐地將某種粉末撒到傷處……


    仿佛又被刀紮般的刺疼……


    那冰涼的手,那刺骨的疼,忽然間便讓他想起聽嵐。


    最後一次相見,也是這樣冰冰涼涼的手,裹在薄綢間慢慢從他掌間滑走,“天遙,我恨你,恨你……”


    那比手更涼的聲線縈到耳中,那刺疼驀地蔓延,蔓延……


    滿胸滿心似疼得快要裂開。


    他終於徹底失去了知覺。


    ***


    韓天遙再度醒來時,拿手巾擦他臉的手卻瘦小而溫暖。


    他微微一動,便聽得小瓏兒驚喜叫道:“公子,公子醒了?”


    雙眼被布條包住,依然漲疼得厲害,但並未再有那種被眼球蝕化般的驚悚感;身上的傷處上了藥,傷口深處甚至已被包紮停當。


    他應了一聲,便覺小瓏兒將什麽塞到他嘴裏。


    咀嚼之時,已品出了玉米麵的清香。應該是一塊玉米麵饃饃,被雨水泡得軟了,倒也不十分難咽。


    他吃了兩口,精神便好轉了些,邊低低咳嗽著,邊問道:“十一呢?”


    小瓏兒猶豫,“十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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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寒卻歸路(七)


    他心裏一沉,隨即苦笑,“是不是替我包紮完傷口,已經走了?”


    十一並不是他的十一夫人,從來不是。他早已感覺出她的疏離,甚至厭棄。能出手將他帶到這裏,並在暴雨裏為他辛苦覓來傷藥,於她大約已算得仁至義盡。


    心念正轉動時,卻聽得狸花貓“喵喵”地連聲叫喚,聽來居然有些淒惶。


    小瓏兒已急急分辯道:“十一夫人沒走,可她病啦!她……正發著燒!”


    韓天遙一怔,“她在哪裏?”


    小瓏兒低聲道:“就在公子右邊。她冒著大雨在山裏找了一兩個時辰,找來了一種草藥,嚼碎了敷在公子眼睛上,說可以阻止毒性蔓延。傷藥好像是從那些壞人那裏打劫的,還帶了幾個饃饃回來,多半……多半也是打劫的。可是她剛幫公子包紮完,人就倒下去了……不是說喝酒能驅寒嗎?你看,我沒事兒,可十一夫人怎麽就高燒起來了?”


    十一很勇猛,很了不起,甚至看起來比公子還要厲害幾分。小瓏兒自是不敢相信,厲害得令她膜拜如神的十一竟會淋雨淋得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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