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新傷舊傷遠比十一嚴重,隻是他素來強.健,又一直服藥調理,倒還受得住;獨雙目不時疼痛,且視線模糊,著實倍受困擾。


    聞彥見妹妹並無性命之憂,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到十一跟前賠罪:“十一夫人,此事千錯萬錯,都是舍妹的錯,我一定多加教訓,嚴加管束,絕不允許她再如此放肆無禮!”


    溪柳舞寒碧(七)


    十一額上滾燙,頭腦昏沉,聞言笑得懶意洋洋,“聞大人怎樣教訓令妹,那是你聞家的事,就不必向我稟報了吧?”


    聞彥鼻尖沁出汗來,急急道:“我是說……我是說一切怪舍妹無禮,怪聞家管教不嚴,請十一夫人千萬別放心上,更別因此耽誤醫治公子雙目!可否請夫人重新開出藥方來,我好盡快派人重新抓藥給公子煎服。”


    十一厭煩道:“我別的倒不放在心上……隻是你這時候來和我問藥方,是打算趁我病糊塗了,把藥方給哄過去麽?”


    聞彥這才恍然大悟,為何明明有使喚之人,十一卻舍近求遠,托宋昀前去抓藥,且務要親手交給她。


    她竟是怕聞府之人泄露她的方子,才請了不涉官場、不會武藝的宋昀代為抓藥。


    而十一尚在病中,方才含怒出手,眼見氣色不佳,顯然更不會親自出門抓藥。


    聞彥正焦躁時,忽聞身後有人清清淡淡道:“我尚記得藥方,可以再去抓一回藥。”


    抬頭看時,宋昀換了件淺藍色的衫子,正微笑著站到跟前。他清瘦高挑,這衣衫便顯得過於寬大,但他神色坦然,不改溫雅,自有種與眾不同的出塵氣度。


    聞彥暗自慚愧,忙道:“我派人護送公子前去藥鋪吧!”


    宋昀道:“不用。若有旁人在身邊,我一緊張,容易記錯藥名……”


    他眉眼含笑看著十一,顯然是向她保證,絕不會泄露她的藥方。


    十一便道:“宋昀,我倒沒覺得你多少年書讀狗肚子裏去了,隻覺得你是讀書讀傻了!”


    宋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其實並非書上所教。”


    十一道:“可韓天遙死不了……頂多瞎掉而已!”


    宋昀笑了笑,也不再答話,竟自一揖,轉身離去。


    聞彥這才略略放心,難堪地向韓天遙幹笑一聲,說道:“這事兒……真讓公子見笑了!”


    韓天遙始終冷眼旁觀,此時才淡淡一笑,“聞兄別放在心上,今日十一病得有些糊塗了,做事才會出人意表……”


    十一擰眉瞪向他。


    韓天遙卻低著眉眼,雙臂將她一攬,已將她扶起,顧自往後院走去。


    十一一掙,欲將他掙開,才覺他手上力道極大,竟於不動聲色間將她扣得極緊。韓天遙一身武藝並不下於她,此刻她帶病發作一回,正是體虛無力的時候,一時竟掙脫不開。


    韓天遙距她極近,雖是視力模糊,亦能看出她眼底的怒氣。他的唇角便向上輕輕一彎,“若想把我也痛打一頓,隻怕得等你休養好再說。”


    十一手中已無劍;便是有劍,此刻她的體力好像也差了些。


    於是,十一眯了眯眼,配合地向臥房的方向走去。


    等她複原如初,找機會把身邊這男子痛打一頓,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事。


    溪柳舞寒碧(八)


    韓天遙很滿意,靜默地一路挽扶著她,待快到客房前,方輕聲問道:“十一,如果宋昀不幫忙,你真會放任我雙眼殘疾或完全瞎掉嗎?”


    十一道:“那還有假!”


    韓天遙鼻子裏哼出一聲笑,“嘴硬!”


    若嗔怪,又若寵溺,異樣的聲音讓十一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了。


    韓天遙不緊不慢搭手將她扶穩,說道:“十一,小心!”


    十一用力一甩,終於甩開這個自戀自大的男子,奔入自己屋子。


    韓天遙總覺得那一刻她的臉龐應該紅了。可惜他定睛注目,眼前依然十分模糊,再看不清她的神色。


    又或者,是她麵上敷的什麽藥太厚了?


    來日方長。


    他總有看到她真麵目的那一天。


    ***


    聞小雅落水淹個半死,又被兄長狠狠教訓一頓,再不敢輕捋虎須,更不敢再去阻攔宋昀。但宋昀既覺自己不受歡迎,下麵再也不曾踏足聞府。


    但聞家幾乎不曾斷過來客。


    有來自京城的,有來自本州官府的,也有來自北方的。韓天遙一邊服藥調理,一邊每日在敞軒裏會客飲茶,順便賞紅楓,觀秋菊,竟似十分逍遙,渾然不似剛被人滅了全家,自己死裏逃生,還差點雙目失明。


    他的藥是十一親自看著小瓏兒煎好,藥渣也是她親自收了,等病好些時一起丟入了溪水裏。


    再問小瓏兒,十一在芳菲院時對這些事便已十分留意,竟是真的不肯讓一人知道她用的是哪些藥。


    她明擺著對解藥諱莫如深,也從未提起過韓天遙中的到底是什麽毒。但韓天遙一雙眼睛到底保住了,並且視力一日比一日清晰,漸漸能看清十一臉上顆顆雀斑,以及得過天花後留下的坑窪不平。


    好吧,如此讓人不忍直視的皮膚,足以令任何人忽略那明明很端正的五官,更何況她如此不修邊幅,蓬頭亂發……


    韓天遙曾試圖讓小瓏兒替她收拾收拾,可惜那位毫不領情,出口趕逐還是小事,怒起來握劍在手,連狸花貓都會貓仗人勢弓起腰來,“喵嗚”之聲格外氣勢磅薄。


    無他,入聞府後,夥食很不錯,每頓必有魚,而十一胃口清淡,恰便宜了某貓頓頓食魚,都快忘了老鼠和麻雀是什麽味道。


    而十一卻很鬧心。


    習慣了伸手有酒,如今伸手也的確有酒,——她一伸手,小瓏兒就用極小的酒盞奉上一盞給她。


    “公子問過大夫,十一夫人正在病中,不宜飲酒。不過十一夫人嗜酒,故而公子說不可為難了夫人,夫人想喝酒時,一定要奉上……”


    奉上的這是什麽啊,這酒盞似乎不比韓天遙的眼珠子大多少……


    撥開酒盞去拿酒壺時,酒壺似乎也不比十一的巴掌大多少……


    她也可算得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麽小的酒壺和酒盞。


    敢情,是為她特製的?


    溪柳舞寒碧(九)


    偏偏小瓏兒還在那邊嘀嘀咕咕地誇耀著公子的溫柔體恤,“若依大夫,說前兒夜間酒醉後病氣入了肝脾,最好近來滴酒不沾。虧得公子體諒,一再說夫人離不得酒,才叫大夫改了方子,多加了調理肺腑的幾味藥,每日才能少少地飲些酒……”


    說得多偉大似的。


    可大夫要不要改方子,還不是韓大公子一句話?


    十一奪了酒壺一氣喝完,自然解不得酒癮,再叫小瓏兒去倒時,卻一次比一次少,有時隻有淺淺半壺。待要皺眉責備時,小瓏兒卻比誰都委屈,“若十一夫人病情加重,公子必定心疼難過……”


    花濃別院上下近百餘口遇害,韓天遙都不肯流露半點悲傷痛楚,會因為十一多喝幾壺酒就心疼難過?


    不過十一的確不想自己病情加重。


    聞府樓榭軒麗,台閣精致,誠然舒適怡人,可惜終不是她想流連之處。


    又隔數日,韓天遙返回花濃別院故地,安葬他無辜逝去的親友、愛妾和侍仆,聽聞當晚曾獨自在墓地守望許久。第二日中午回來,他那雙本已恢複的眼睛竟又腫疼得快要睜不開。


    聞彥驚慌找十一看時,十一掃過韓天遙平靜淡漠一如既往的麵容,又看了看他那浮泛血絲的眼睛,閑閑道:“沒事,少哭幾聲就行了!”


    韓天遙原本沉靜的神色頓時龜裂。


    掉頭而去前,他很想一巴掌呼死眼前這女人。


    十一轉身尋酒,然後差點砸了那空空的微縮型酒壺。她轉身問十一,“酒呢?”


    小瓏兒戰戰兢兢道:“十一夫人,今天飲了好多酒了……不如先吃飯吧?”


    那邊飯菜早已擺上,有葷有素還有魚。狸花貓正將爪子搭到凳子上,夠著脖子聞那魚香。


    作為一隻懂規矩的高貴貓,它當然不能跳到桌上,免得被主人一頓抽,打得傲氣全無。


    但十一低頭瞧了一眼,忽然抱起它,放到桌上,並親切地拍了拍它的腦袋,說道:“花花,吃吧!這魚聞起來挺香的!”


    小瓏兒駭然,叫道:“我們還沒吃呢!”


    十一道:“我出去吃。如果你餓了,找韓天遙去。他眼睛疼,多半胃口不好,正好便宜了你……”


    小瓏兒目瞪口呆,而十一已抓過褡褳,快步出門。


    等韓天遙聞訊趕來時,十一早已鴻飛渺渺,蹤影全無。


    自那日.她把聞家小.姐一腳踹下水,將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這府裏誰敢攔阻這位渾身長刺的姑奶奶?


    狸花貓正在桌上大快朵頤。


    大約難得占據這樣滿桌的飯菜,發現韓天遙走近,它聳起了腰,碧熒熒的眼睛灼著火,惡狠狠地瞪向韓天遙,渾然忘了在花濃別院時它吃過他多少魚了……


    明明就是個忘恩負義的貓啊,當日.他怎會覺得這貓忠心耿耿?


    韓天遙不僅眼睛疼,連頭都疼起來。


    溪柳舞寒碧(十)


    半個時辰後,宋昀來到一家酒樓。他取出一串錢謝過替十一傳話的夥計,拾步上樓,正見在窗口喝酒喝得高興的十一。


    “柳姑娘!”


    宋昀一邊喚著,一邊掃向桌上酒壺。


    還好,才兩壺而已。以十一的酒量,還差得很遠。


    桌上菜不多,一碟花生米,一碟牛肉,幾乎一筷未動。


    十一見他來,倒也高興,忙扯他坐了,問道:“你可來了!我正要問你,上回你說的,哪家有三十年女兒紅?這幾日悶壞了,正想尋些美酒過癮!”


    宋昀扶額,俊秀麵龐浮上淺淺苦笑,“柳姑娘,你特地叫人找我出來,就為……這個?”


    十一身體平複,又能痛飲美酒,心情大好,笑道:“不為這個又能是為什麽?”


    宋昀瞧著她,卻見她依然不複昏迷初醒時的美貌,可雙目晶瑩,顧盼生輝,縱然衣著尋常,鬢發鬆散,也有種說不出的妍媚氣度。他心頭跳了幾跳,連忙低下頭去,拿過酒盞也倒了酒,借著低頭喝酒掩飾臉上的紅暈,定了定神,才道:“帶你去也行。可你病體剛愈,再空腹喝酒,隻怕於身體不利。”


    十一麵色沉了沉,掃向桌上的菜。


    宋昀已揮手叫來夥計,又添了兩樣素炒,一碗湯,兩碗飯,又柔聲向十一道:“我正好也沒吃,就和你一起用點飯再去吧!”


    他的聲音輕而悅耳,令十一心神一恍惚,便似聽到了誰清潤裏帶著感傷的聲音。


    “朝顏,晚膳已經傳來了,你便和我一起用過再去吧!這一年間,我們生分了多少?便是……便是將來你會嫁給泓弟,也沒必要與我疏離至此吧?”


    又是誰清冷回絕,毫不猶豫地絕塵而去……


    十一眼底便愈發璀璨,仿若浮了一層柔軟的琉璃。她衝宋昀笑了笑,“好,一起吃點飯再去……”


    宋昀見她聽勸,不由歡喜,笑道:“那咱們吃了便過去。聽聞那家逍遙酒莊主人家性情怪異,最好的酒每月隻賣半日,這個月卻已過了。不過咱們多付銀兩,好言求上幾句,多半還是肯的。”


    十一道:“論起釀酒麽,我倒沒覺得我的酒會比那些人差……不過陳上三十年再喝,我卻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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