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在應和他的聲音,腳下的小花貓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聲。


    十一自然沒有魚。


    她在袖子裏抓了抓,抓出半塊白麵饅頭,丟了過去。


    小花貓溫柔地在十一腿邊蹭了蹭,才咬過那白麵饅頭,斯斯文文地啃咬起來。


    竟一點也不挑嘴。


    ***


    到達若耶湖時,夕陽已然偏西,金紅燦亮的光芒,仿若為湖泊敷了一層金箔。暮風徐起,那金箔便流動起來。


    粼粼波光裏,有漁夫正收了最後一網,唱著傳頌多年的歌謠。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


    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


    十一遠遠聽著,伸手抓向酒袋,又無聲鬆開。


    她轉頭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畫,煙樹曆曆,秋日裏亦是好風光。”


    宋昀見她跳下車去,遲疑片刻,也隻得緩步下車,慢慢跟在她的身後,一路行向湖邊。


    於天賜喚住兩名侍從,令他們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飲食,靜靜等候。


    宋昀走了幾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單薄,還是不用往湖邊去了吧?”


    眼前江楓漸老,汀蕙半凋,遠有孤煙嫋寒碧,近見殘葉舞愁紅。原也到了萬物蕭索冷清的時節。


    十一向前眺望著,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時,我將外袍脫了給你披上?”


    “……”宋昀好一會兒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十一卻快走幾步,奔到那邊正扣纜繩的漁夫跟前說了幾句,又遞過去一串錢,那漁夫便瞧了他們兩眼,笑嘻嘻地丟開小船離去。


    十一便拉過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頭坐了,輕笑道:“若真冷時,咱們可以躲船艙裏。”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幾眼那船艙,眼底一抹幽涼閃過,卻溫溫文文答道:“好。”


    十一便在膝上打開一個小包袱,取出其中的兩塊糕點,先遞了一塊給宋昀,又道:“聽說這是你母親做的糕點,我今天也沾沾光,嚐嚐令堂手藝。”


    母親做的糕點……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著。


    十一卻似心情不錯,接連吃了兩塊,才笑道:“果然天下母親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麽嚐起來……也有些像我母親的手藝呢?”


    宋昀道:“也許這糕點就是這味道吧!”


    十一歎道:“嗯,糕點的味道相像的確不奇怪,連人都可以長得很相像,何況糕點?”


    宋昀手邊的糕點還有一小塊,卻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正在他耳邊繼續說道:“宋昀,我午間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厲害。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跟你長得很像,對我很好,可惜年輕早逝。我一直想著,若他還活著,我一定會嫁給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飯一輩子,也會甘之若飴。”


    “哦!”


    宋昀低低應著,眼神飄忽片刻,將剩的糕點輕輕丟到湖裏。


    夕陽已沉,暮色已深,依約的月影在雲間來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陽虛幻的金紅,換作月下被稀釋的暗黑,如誰一身黑衣,卻敷著淺銀的光華。


    十一清瑩的眼睛裏像凝著冰雪,淡淡從他麵龐飄過。


    “對不起,阿昀。我隻是想和他共度餘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過來,我也已戒不了酒。於先生已將你的家世告訴了我,若你隨我避居山林,你供養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隨你的清貧。我隻是不小心說了醉話,你莫當真。”


    “於是……你已經不打算隨我去竹樓,或其他任何地方?”


    “對!想來想去,我還是回韓天遙那裏妥當。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負我。他既富且貴,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陳再好的美酒,他都不會介意。”


    十一的話語裏,難得地有著一份歉疚和無奈。


    宋昀僵坐於船舷,許久方道:“知道了!”


    很平淡的回答,卻被那冷風一掃,低低啞啞地蕩了開去,聽著竟有幾分破碎。


    十一凝望著他平靜卻發白的麵容,胸口竟一陣陣地發悶。


    她輕輕道:“於是,阿昀,我打算回紹城了……”


    宋昀點頭,卻忽抬眼,低聲問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麵目嗎?”


    他不是小瓏兒,自然不會幼稚到認為十一病了便會美貌,平時都會這樣粗陋不堪。


    十一便笑了笑,歎道:“阿昀,其實……你也隻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時為它所惑,對不對?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也隻不過見了那麽寥寥幾麵,哪來什麽放棄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過一時糊塗罷了!我一時糊塗把你當成了我心上的那個人,你一時糊塗喜歡上了初見時的那副皮相,對不對?”


    宋昀定定地看著她,月下瀲灩的暗色水影晃動,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說對,那就算對吧!”


    十一掌心裏沁著汗意,卻笑得越發輕鬆,“那就是了!你細想想,若你始終對著我這副丟人海裏就找不出來的尊容,你肯拋下一切和我隱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隻是宋昀,剛認識沒幾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她湊近他,自怨自艾般地歎息,“其實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後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覺得身邊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宋昀的麵龐,如一塊即將龜裂的精致玉雕,終於連最清淺的笑意也維持不住。


    十一很滿意。


    若出擊,則必須是致命一擊。


    從此重傷,心死,轉頭奔向他該走的那條康莊大道,奔向人人欽羨的金壁輝煌的高處。


    富貴,權勢,功名,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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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一詞,出自南宋張掄《阮郎歸》。


    湖若深若淺(二)


    一切依照母親和先生的願望進行,一切走向他本來該走的軌道……仿佛她根本不曾出現過,就好。


    她拍拍他的肩,異常和善地說道:“阿昀,你保重,我走了!車上的五十年女兒紅我會帶走,然後我會去找韓天遙……他必定會為我預備更多的美酒!”


    宋昀沒有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郎。


    再怎麽溫和文雅,他也是個自尊自愛的男子。換誰被這樣打擊,都該對她恨之入骨鐦。


    那低垂卻不肯流露傷心的眉眼,忽然讓十一克製不住地想要落淚。


    當年,她留下水晶蓮花,退回太古遺音的那一刻,那個一直說等她長大會娶她的男子,應該也是這般神情吧?


    十一終於一個字也說不出,立身縱躍而起,飛向岸邊。


    湖風淡蕩,不知什麽時候已將漁舟推離湖岸,隻在岸邊不遠處隨波逐流。


    宋昀不會武藝,但船上有櫓,可以用來劃回岸邊。


    十一無聲地吐了口氣,待要邁步離去時,那一直安靜著的宋昀忽在船上站起身來,高聲問道:“柳姑娘,其實……你也不喜歡韓天遙,對不對?”


    十一隻是韓天遙名分上的妾;相處這麽久,他也早已看出,十一並未把韓天遙怎麽放在心上。


    她說她不是韓家的妾,她說她是姑娘,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那幾日.她根本沒怎麽喝酒,更不可能醉。


    而十一終究也沒回答他。


    若一開口,隻怕那沙啞的聲線會流露太多努力掩飾住的情愫。


    一切,到此為止吧!


    仰頭看了一眼雲間月影,她快步奔逃而去。


    宋昀看著她的身影消逝於暗夜裏,身形一晃,無力坐回了原處。


    他垂頭,默然看著船舷下方深淺難辨的湖水,低低道:“柳……柳姑娘!”


    漁船被十一借力飛出,已被推得離岸更遠;再被宋昀落坐,船身更是一晃,一圈圈漣漪頓時蕩了開去,掃開湖麵那徐徐有致的如鱗波紋。


    弦邊又有哪裏的一滴兩滴水珠落下。


    細微地“滴嗒”聲裏,誰在苦澀難言地哽咽道:“朝……朝顏……”


    大圈的漣漪中,有一圈圈極小的漣漪,幽幽無聲地在黑暗裏蕩開。


    那個叫朝顏的女子,在她成為十一之前,那樣的明豔四射,興致勃勃地鋪展著她波瀾壯闊的人生。


    她當然不會注意到,在某一時,某一刻,有某個少年,曾路經了她的人生。


    他是她不曾察覺的微小漣漪,她則是他二十年生命裏全部的波瀾壯闊。


    ***


    那時候,朝顏郡主尚未成名,天下人隻知道鳳衛,隻知道鳳衛之首酈清江。


    而十四歲的宋昀連酈清江是誰也不知道。


    除了填飽肚子,他還需要書籍和紙筆。母親白天為娘家兄嫂侄兒做著針線,夜間則接著外麵的活兒。


    為了省錢,油燈調得很暗,母親的頭越埋越低,眼睛越熬越紅。


    可惜,即便母親再煎熬,即便他寧可餓著肚子,他都沒辦法得到足夠的書籍,去填補那亟待滿足的求學欲.望,更別說去學那些士人該學的琴棋書畫了。


    他幫人幹粗活,在夜間悄悄挑開手指上磨出的水泡;他幫人寫文抄功課,裝作沒聽見母親的抱怨,抱怨他不該用筆墨練字;一塊平平整整的木板,一支早已禿了的毛筆,才是他應該用來練字的工具。


    他悄悄攢了半年,終於攢了兩串錢,預備去書肆裏挑自己向往已久的幾套書籍。


    這時,一位佟家表哥發現了他的私藏,奪走那兩串錢,並告訴了他的舅母。


    舅母前兒剛少了一塊碎銀,當即疑心是外甥拿去換了錢,表妹亦指證他某日曾到舅母房中去過……


    連母親都驚疑地看著他,仿若兒子變成了陌生人。


    他百口莫辯。


    向來還算溫和的舅父更是大發雷霆,將他按於長凳,一頓痛責。


    是晚,他帶傷離開佟家,沿著幼年的記憶,去尋找生父逝後便已失落的家園。


    渡口,他破衣狼藉,滿麵塵灰,摸著空空的袖管,排在踏板前,卻久久掏不出一文錢來,連船夫的眼底都忍不住流露鄙夷。


    身後,有和他同齡的少年和少女嘻笑著行來,少年瞥著他局促的模樣,隨手遞過去三文錢,說道:“他的也算上!”


    他低頭,連謝字都懶得說,默默坐到船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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