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再久,相隔再遠,他們總是記得每月叫人送來她的日常應用之物,並不時送來她可能會喜歡的稀奇之物。


    湖蝦肥美的季節,她在別處也吃過西湖炙蝦,但個頭和味道都不能和宮裏送來的相比。


    隻因為她說了句喜歡,從五六歲上,後來每年地方官貢上湖蝦時,宮裏都會先分兩簍送到她那邊。


    皇宮就是她的家,皇宮裏最至高無上的那兩位,便是她的父母。日積月累的舐犢情深,不論身處廟堂之高,還是人在江湖之遠,始終不曾忘卻,且無法割舍。


    那一切從不是幻覺,卻的確是謊言。


    於十一是,於至高無上的那兩位,更是。


    眼前的福寧殿乃是楚帝寢宮,她少時回宮便常被領來玩耍。


    盤龍柱,水晶簾,雲母扇,琉璃屏,俱是她熟悉的陳設。


    自然,更熟悉的,是那個日漸蒼老卻始終溫和慈愛的老人。


    真的……已經是老人。


    那麽冷的淩晨,殿門居然大開。宮中燃著兩座高大的銅質連枝燈,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愈發顯出殿內那人的焦灼和蒼老。


    他並未坐於他的寶座,也沒有那日接見韓天遙時的和藹慈煦,正負著手在殿內來回走動,不時拿手掩著唇咳嗽幾聲,那清瘦的身軀便顯得有些佝僂。


    十一在殿外遠遠看到,便頓下了身。


    宋與泓也已看到,緊鎖的眉峰一鬆,低低向十一道:“朝顏,是父皇在等你,母後還沒到。”


    宋昀在旁聽聞,亦輕聲道:“皇後近年時常失眠,每日起床很早,隻怕也快得到消息了!”


    宋與泓瞅他一眼,沒有說話。


    那邊郭原已幹笑道:“其實皇後娘娘也掛念郡主,隻是娘娘性子要強,不大提起……且容老奴先進去通稟。”


    殿內,楚帝聞得外麵動靜,已一迭聲地問道:“郭原呢,郭原回來沒?”


    郭原忙道:“老奴在,老奴在!”


    急急奔了進去。


    十一手足冰涼,麵上卻不肯露出一星半點,正緩緩踏向前時,忽聞韓天遙在後喚道:“十一。”


    十一回頭,正看到韓天遙深邃卻閃亮的眸。


    他笑了笑,“沒事。”


    不過是想讓她知道,她一回頭,便能看到他。


    她可以不顧一切露麵,救他和鳳衛於危困,他同樣可以不顧一切站到她前方,為她擋那風刀雪劍。


    他並未及細細分說,也不擅於細細分說,但十一定睛瞧他一眼,本來沉黯的目光便似輕盈了些,璀璨裏若有明媚光華閃動,如春日裏悠揚飄舞的桃杏紛紛。


    ***


    殿內楚帝得稟,正向外凝望,聲聲喚道:“顏兒!顏兒!”


    十一定了定神,挺直脊背踏了進去,跪地,叩首。


    “不孝兒朝顏,叩見父皇!父皇……”


    她的聲音忽然間哽住,卻是因為楚帝分不出悲喜的哭喚。


    “顏兒,顏兒,你這糊塗的孩子!”那位漸入暮年的大楚帝王,去挽扶她時,竟連站都站不住,一晃身坐倒在地,扶著十一的肩,竟然淚水縱橫,哭得站不起身。


    十一抬頭,正見楚帝在這兩年間不知深邃幾許的如刻皺紋,再也忍耐不住,亦是淚落紛紛。她執著養父的手,哽咽著一時竟再說不出話。


    楚帝見狀愈發傷懷,撫著十一的背,且哭且歎道:“傻孩子啊,天大的事,不是還有父皇嗎?就這麽走了,走了……父皇日日夜夜都在擔心,怕你一時看不穿,跟著詢兒去了……又擔心你若隻是孤身走了,嬌貴了半世,又怎經得住外麵的風雨……”


    宋與泓早已紅了眼圈,急忙先去扶楚帝,低聲勸道:“父皇,冬日地上冷,小心傷著了身子,便是朝顏妹妹也會過意不去。”


    宋昀早令人關了殿門,將暖盆添了炭挪到近前,才上前道:“所謂兒行千裏母擔憂。郡主再怎麽聰慧靈巧,在皇上、皇後眼底,始終還是自己沒長大的孩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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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諫郡主歸來(一)


    楚帝本已顫巍巍站起,聞言又是大慟,握緊十一的手道:“可不是麽……朕時常一閉眼,便見你和詢兒、泓兒調皮打鬧的模樣兒……便是你母後,又何嚐不掛念你!她喂奶喂到了你九個月大,才舍得交給**母去帶,當真是滿心滿懷地疼你!郎”


    十一掩著唇,好久才忍淚道:“是……是朝顏不孝,累父皇憂心……”


    楚帝在說雲皇後掛念十一,但十一卻道累父皇憂心……


    宋昀微可不察地皺了皺眉,便覺一道目光轉到自己身上。


    抬眼看時,正見韓天遙緩緩轉過目光,依然凝注於那對久別的父女身上。


    傳說,朝顏郡主是雲皇後的義女,並因為雲皇後得寵的緣故,亦受到楚帝的關注。但就眼前看來,顯然她與楚帝的父女之情,更勝過皇後的哺育之恩鐦。


    施銘遠在旁冷眼看了許久,此時方上前行禮道:“皇上近來屢受風寒,龍體欠安,萬不可太過傷神。何況郡主回歸,於皇上也是件喜事啊”


    楚帝這才坐回龍榻前,接過郭原遞上的毯子搭於膝上,令人搬來凳子,讓朝顏坐到自己跟前,方道:“你們也都坐吧!原都不是外人,也不是上朝議事,不必拘束。”


    於楚帝而言,施銘遠是心腹重臣,宋昀已過繼給弟.弟晉王,宋與泓、十一更是在身邊長大的兒女,的確都不是外人。但韓天遙卻入京未久,難得楚帝竟也待之親切溫煦,同樣不曾當作外人。


    施銘遠坐定,掃了一眼宋昀,方道:“今日之事,想來皇上也已聽說。鳳衛三千,如今最少已有兩千回京,如今正聚於鳳凰山北麓。”


    宮城位於鳳凰山東麓,且駐紮在皇宮附近的禁衛軍人數並不多,這兩千名戰鬥力極強的鳳衛若有他心,無疑會對皇宮構成威脅。且一夕間就能秘密往京城調入這許多精兵,這能耐不能不惹人疑心。


    宋與泓眉尖挑了挑,已笑道:“三千鳳衛隨朝顏郡主一起回京,大楚宮城必定愈加固若金湯,無可動搖!”


    施銘遠明知宋與泓與朝顏郡主情誼深厚,竟不肯流露半絲不滿,隻笑道:“聽聞郡主已有兩年不曾和鳳衛聯係過,難得鳳衛如今還肯聽命於郡主……不過此事也奇了,為何鳳衛會由南安侯率領,前去小隱園劫人?”


    眾人聞言看向韓天遙時,韓天遙黑衣閃動,不急不緩走上前稟道:“回皇上,先前韓家被匪人設計,差點萬劫不複,虧得鳳衛援手,臣才逃過大難。聽聞便是因為此事,路統領方才被人設計擒回京中。臣受齊三公子之恩,且素日聽聞朝顏郡主和鳳衛忠義之名,這才鬥膽出手相助!臣幼稟庭訓,於大楚忠心不二,也著實想弄清,為何鳳衛救臣會連累路統領身陷囹圄?難道這朝中有人不願臣得救?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想韓家就此覆滅,因為鳳衛救我,轉而決定將鳳衛鏟除?”


    施銘遠不過微微皺眉,“南安侯,路過因縱容部屬侵擾百姓、毀壞百姓屋宇,方才被皇後下旨緝拿,何嚐與韓家有關?”


    韓天遙怔了怔,一時難辨真假。路過向來持重,難道真會做出擾民之事?又或者,隻是中了施浩初的圈套?施浩初前段時間托病未朝,現在看來應該就是出京安排擒拿路過之事,故而十一剛剛對施浩初出手才會又狠又重,毫不容情。


    果然,那廂十一已冷笑起來,“施相說笑了!你派施浩初秘密捉人,還不帶路師兄還手?便是擾了百姓,壞了屋宇,按咱們大宋律令,也該主動傷人者賠補,還能算到路過頭上?堂堂宰相,處事如此不公,果然欺我鳳衛無人,人人都可踩上一腳?”


    施銘遠拂袖道:“臣處事是否不公,自有皇上評判!郡主和鳳衛是否別有居心,想必郡主也是心中有數!再者,劫持微臣兒孫為質,難道就是堂堂郡主所為?”


    坐下才不過好好說了幾句話,殿下竟已箭拔弩張,針鋒相對。


    楚帝卻似早已習慣,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容易坐下來說幾句話,你們……你們心平氣和些又何妨?咳咳!”


    他掩胸咳嗽,苦惱不已。


    宋昀忙起身端過茶來奉上,微笑道:“施相憂心國事,郡主直率坦誠,於朝政之事有所分歧也是人之常情。好在一忠一孝,由皇上、皇後居中調停,再無解不開的死結。”


    話未了,連宋與泓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個與寧獻太子相似的晉王世子。


    今夜之事鬧得如此大,卻被宋昀輕輕歸入雙方對政事的分歧,再扣上忠孝二字,更是將天大的矛盾納入皇帝可以容忍的範疇內,——一個倚重的忠臣,一個疼愛的孝女,隻要不是心存謀逆,欲對大楚或皇室不利,似乎沒什麽不可原諒。


    施銘遠瞥見宋昀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憶起他提起楚帝因朝顏之事對他不滿等語,以及此刻楚帝對朝顏的親近態度,不覺沉吟。


    這時,殿外忽傳來內侍的通傳:“皇後娘娘到!”


    掩住的殿門驀地洞開,淺淡的晨光裏,數名宮女擁著一中年婦人匆匆步入。


    那婦人並不像韓天遙那日見到時那般珠環翠繞,甚至未曾戴珠冠或穿翟衣,隻簡簡單單地綰了個髻,穿著件家常的織金纏枝牡丹大袖襦衫,係一條深青色百褶裙,那樣急急地走了進來。


    因未施脂粉,那鬆馳的皮膚更顯晦暗,縱然五官周正,也無法和當年傾動君心、從寒微宮婢步步走到中宮皇後的絕色美人聯係起來。


    她的神情亦是難言的悲喜,甚至失去了母儀天下該有的雍容,——卻分明有著屬於尋常母親的那種焦灼和渴盼。


    眾人見禮時,雲皇後視若無睹,卻隻一步步走向十一。


    十一早已站起身,卻沒有行禮,隻定定地看著步步行來的雲皇後,眼底漸漸蓄滿了淚。


    竟再無小隱園上笑傲風雲的煞氣和霸氣。


    雲皇後竟然也一個字也沒說,走到她跟前,同樣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張臂將她抱住,這才痛哭失聲:“顏兒啊……”


    十一滿蓄的淚水頓時滑落,順著細白如瓷的麵龐跌下,撲在雲皇後的頸中。


    楚帝終於露出一絲欣慰,歎道:“朕一向就說,咱們養大的,就是咱們養大的,別的事……畢竟都過去多少年了,不是嗎?”


    可雲皇後和十一顯然都不曾因楚帝的話有所釋懷。兩人的身形甚至都微微地僵了僵,然後慢慢放開了彼此。


    十一側過臉,將淚水拭盡,方向雲皇後勉強一笑,“聞得母後安康如昔,兒心甚慰!”


    雲皇後退到楚帝跟前坐定,神色也漸漸鎮靜下來,點頭道:“看你平安歸來,母後也就放心了!”


    聲音聽來有幾分寡淡,竟不複方才的激動和傷感。


    楚帝皺了皺眉,轉頭看向雲皇後,“桂兒,這事你也聽說了吧?左不過是朝顏那孩子和施相又有了點誤會,說到底,都是些小事而已。”


    雲皇後的目光便逐一掃過下麵諸人,眸中氤氳淚意消逝,漸恢複素常的顧盼從容。


    她道:“聽聞施相的兒孫都被朝顏抓了?”


    楚帝道:“既然誤會說開了去,顏兒自然會把他們放了。”


    他抬眼看向十一,“顏兒,既然你那個師兄已經沒事了,趕緊傳令下去,快把人都放了吧!”


    十一麵色雪白,竟也恢複沉靜,答道:“施家兄弟我早已放了。至於施相的兒媳和小孫子,隻要施相不再為難鳳衛,我扣著他們做甚?”


    她隨手取出一柄小小飛刀,纖白指尖靈巧轉動,很快將柄上流蘇打了一個圓圓的結,遞給郭原,說道:“轉交小觀,讓他放人。”


    郭原明知那結扣必是他們師門間約定的表記,連忙取來一個黑漆填金托盤,小心地托過,奔到殿外吩咐可靠內侍送出。


    施銘遠悄無聲息地吐了口氣,歎道:“多謝皇上主持公道!浩初雖被打成重傷,得聞妻兒無事,大約也可稍稍安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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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諫郡主歸來(二)


    宋與泓笑道:“施相放心,朝顏妹妹素來這性子,打人就愛打頭,看著頭破血流的嚇人,其實不妨事。別的不說,就說我當年和朝顏打架,多少次打得滿臉是血,如今不是還好端端的?”


    十一秀眉微挑,淺笑道:“你信不信?便是如今,敢動我的人,我一樣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宋與泓撫額道:“我信,我信……”


    楚帝已笑起來,指點著說道:“果然三歲看到老!這性子,看來再也改不了了!”


    雲皇後不答,轉頭吩咐人傳太醫,命立刻帶往小隱園替施浩初診治。


    施銘遠見狀,明知十一毫無退讓之心,帝後及濟王又是一心維護,也不便再生事端。


    十一私調鳳衛入京,劫持打傷大臣,恐嚇當朝宰執,任憑哪條都是可能抄家滅族的死罪鐦。


    但帝後二人擺明了不打算追究此事,竟一如宋與泓、宋昀所願,把這滔天罪行輕輕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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