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顧不得多想,先欲查看小瓏兒傷勢。


    這時,簾子忽然拉開,卻是劇兒歡喜叫道:“侯爺,你看誰來了……”


    話未了,她方才看清眼前情形,失聲尖叫道:“瓏姑娘!”


    她身後跟著好幾個人,由是管事領著,根本不曾通報,已徑入了正堂。


    其中一人聽得這邊動靜,立時旋風般快步衝入,卻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刹住腳步定定看著,隻是下意識地啞聲喚道:“小……小瓏兒……”


    韓天遙抬頭,竟也怔住。


    眼前少年清朗俊秀,卻容色蒼白,瘦削異常,頭發淩.亂地披於腦後,穿著很尋常的素布衣裳,還少了條手臂,更顯得憔悴之極,全然不見往日笑意明亮、即便在雨夜初見都似灑落一身陽光的開朗模樣,——竟是在回馬嶺墜崖後再無消息的齊小觀。


    他身後跟隨的女子一身素白孝服,身材高挑,一方素紗掩著麵龐,卻依然見得眉目妍麗張揚,清貴之氣如春暉明耀,全然掩藏不住,竟是被宋昀接入宮中養傷後,再不曾在宮外出現過的十一。


    而他們的眼前,同樣是做夢都不曾想到過的一幕。


    小瓏兒薄綢的衣衫浸透鮮血,韓天遙正欲將她放下,手中還握著滴血的龍淵劍……


    劇兒最先撲過去,卻瞧著小瓏兒滿身的鮮血不知該把手往哪裏放,竟虛張著手,尖叫著號哭起來。


    齊小觀終於回過神來,衝過去單手將小瓏兒攬住,卻已飛起一腳,將韓天遙踢得向後摔去,正撞在後麵案上。


    映青酒壺應聲而落,韓天遙下意識去接時,居然沒接住,伴著餘下的半壺酒,重重摔碎於地間,淋漓酒水濺了他一身。


    韓天遙倚著榻坐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小瓏兒,竟不曾站起。


    龍淵劍依然執於他手中,劍鋒的血和小瓏兒傷處淌下瀝於地麵的血已經連作一處,更叫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就是他,就是他手裏這把劍,刺向了那個仗義可愛的小姑娘……


    “小瓏兒,小瓏兒……”


    齊小觀低低啞啞地喚,將讓小瓏兒的身軀靠在他腿上,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一隻瓷瓶。


    十一明知他九死一生方才回京,其驚險際遇隻怕比她有過之而不及,此時傷勢尚未痊愈,隨身必是傷藥,連忙接過那瓷瓶,也不論多少,一徑往小瓏兒身上倒去,又從腰間摸出太醫給自己煉製的固元培本藥丸,塞了兩粒到小瓏兒口中。


    小瓏兒咳了兩聲,雖將藥丸吞下,傷處鮮血愈發汨汨向外湧得厲害,連傷藥都被向外衝去。


    齊小觀一路惡夢無數,不顧重傷在身匆匆趕回,再不料竟是這樣的場景,聽得小瓏兒有了點動靜,哽咽著連聲喚道:“小瓏兒,小瓏兒,堅持下,我這就帶你去找太醫!”


    小瓏兒睜開迷離著的眼睛,倒也勉強看清了眼前之人,頓時歡喜地笑起來,“小觀,小觀,我可見著你了!我是死了麽?原來死了就能見到你……”


    =====================================


    若是……陰差陽錯,又一出羅密歐與茱麗葉,又當如何……


    明天見!


    208 負,空庭影孤(四)


    小瓏兒睜開迷離著的眼睛,倒也勉強看清了眼前之人,頓時歡喜地笑起來,“小觀,小觀,我可見著你了!我是死了麽?原來死了就能見到你……”


    她長長地歎息一聲,竟似不勝歡喜燔。


    齊小觀道:“我沒死,你也沒死……你別怕,你不會死,不會死……”


    他這樣說著,牙齒卻已格格格地打戰,讓小瓏兒倚在自己肩上,努力將她抱起。


    小瓏兒卻也似覺不出疼痛,隻道:“嗯,你回來了,我自然不會死,不會死。你可曉得我重又給你做了衣裳,還繡了好多的花兒啊,蝶兒啊……劇姐姐嫌我做得花哨,可我隻是做完衣裳想不出別的事可做。”


    齊小觀道:“花哨也很好看。他們都不懂,你做的衣裳最好看。窠”


    他雖習武之人,如今傷重未愈,又少了一臂,又顧忌著碰到她傷處,抱她時便不太輕鬆。


    那邊早有跟著十一一起出宮的鳳衛過來,道了聲得罪,便從旁托著,助她將小瓏兒一路抱出去,一路滴著鮮血。


    小瓏兒隱隱覺出不對,伸手往他右肩一摸,頓了頓,才低低道:“小觀,我好像多做了一條衣袖。”


    齊小觀道:“沒事,多一條衣袖也好看的。可以垂著那袖子,看著小瓏兒繡的蝶兒在風裏飛呢……在風裏……飛呢……”


    -----------------------


    院裏雖有荷花紫薇盛綻,可這天氣似乎太過炎熱了,隻聞得鬧騰的蟬聲在嘶吼,根本看不到半隻蝶兒在飛。


    隻有簾子被卷起時,撲入的熱風帶了星星點點的血珠,溫溫地卷了過來,粘在皮膚上,卻似燙著般令人驚痛。


    十一僵著身子看他們離去,驀地轉過身,看向韓天遙。


    越來越強大的殺氣裏,空氣裏彌漫的血腥味愈發濃烈。


    因在國孝中,韓天遙難得也穿著件素白的衫子,汗水濕嗒嗒地糊住了額前的碎發,襯著低垂的眼睫,蒼白的麵容,竟意外地顯出幾分虛弱無力來。


    他的劍跌在了手邊,並沒有去拿;而十一的劍已緩緩出鞘。


    她向宋昀要劍,宋昀沒有還她純鈞劍,意外地為她找回了畫影劍。


    水影般幽幽亮亮的光芒投到韓天遙眼底,卻已十分眼熟。


    正與他這些日子日日相對的流光劍是一對。


    他抬目注視著刺向自己的畫影劍,淡色的唇角微微一彎,竟是一抹無奈而認命的苦笑。


    眼見著畫影劍即將刺入韓天遙胸膛,那邊聶聽嵐忽然撲了過來,一下撲在韓天遙身上,高叫道:“不要!”


    她竟擋在韓天遙跟前,張臂護住他,衝十一叫道:“是小瓏兒先要殺他!小瓏兒在他酒裏下毒,被發現後又拿利匕刺殺天遙,所以,所以……”


    她目光閃爍,到底不敢說其實是她殺的小瓏兒。


    韓天遙有權有位,是名副其實的高官名將,又與十一糾葛極深,如果十一能對他下得了手,自然更不會在意對她這個寄身韓府的“藍大小.姐”下手。


    直到此時,她才有些為施浩初的死淒惶。


    若施浩初還在,若她還是施少夫人,誰敢動她分毫?


    如今,她隻能努力引開十一的注意力,在十一的劍鋒下哀哀道:“郡主你看,地上那把,就是小瓏兒刺殺天遙的匕首;還有酒……小瓏兒好像在天遙的酒裏下毒!她在下毒,想要天遙的命!”


    十一怔了怔,走到案邊取過酒壇,熟練地取過映青酒盅盛了半盅,嗅了嗅,細細一品,便將酒盅連酒一起擲開,卻道:“慢性毒藥而已,一壇兩壇的都要不了命!”


    抬眼看到韓天遙的臉色,她頓住了口。


    韓天遙麵色極差,連行動都似從前遲緩許多,難道真的隻是因為今日事發突然,驚怒傷懷?


    聶聽嵐兀自在一旁說道:“郡主別忘了,無論和魏人的和議成不成,皇上剛剛繼位,根基未穩,一旦南安侯出事,引起軍中嘩變,到時舉國動蕩,萬民不安,別說皇上,便是先皇在泉下都難瞑目啊!”


    十一低眸看向韓天遙,“你有什麽說的?”


    韓天遙推開擋在自己跟前的聶聽嵐,緩緩站直了身,目光投向十一,卻似又有了幾分往日的清剛


    冷峻,“小瓏兒認為我該死,所以向我動手;如果你也認為我該死,你也動手吧!諸多前因後果,忠勇軍還不至於因你殺我便記恨朝廷,你盡可放心!”


    聶聽嵐失聲道:“天遙!”


    韓天遙渾不理會,隻立於十一對麵,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妍麗的眉眼,以及隔著素紗隱隱可見的深色傷疤,竟再無半字解釋。


    十一眯著眼仰頭看他片刻,才退了一步,冷淡而笑,“既然小瓏兒已經動了手,何必我再動手?我且等著看……等著看你們這對情投意合恩恩愛.愛的狗男女,能有怎樣的下場!”


    韓天遙不由握緊拳,低喝道:“十一!”


    十一已還劍入鞘,轉身向外踏去,對他的呼喚充耳不聞。


    外麵,劇兒已匆匆收好她和小瓏兒的隨身之物,怒氣衝衝地招呼著狸花貓,“花花,咱們走!這樣忘恩負義的狗賊府第,真真髒了咱們!”


    跟隨十一的兩名鳳衛推開外麵發呆的管事護送十一出去,臨行竟不忘向內啐了一口,低低罵道:“裝什麽正人君子?一對奸夫淫.婦!”


    管事不敢爭辯,直待他們走得遠了,才敢罵道:“什麽東西?誰不知咱們韓府忠良之後,還怕你們詆毀!”


    他轉身欲進屋查看動靜時,隻聞韓天遙冷冷道:“滾!”


    管事駭得連忙頓住身,正想著要不要退回去時,已聽得聶聽嵐在內淒然道:“天遙,你……你說什麽?”


    韓天遙道:“以你的才智,怎會認為小瓏兒一個小小女孩兒能傷到我?你根本就是借著出手救我的名義,刻意想殺小瓏兒!”


    聶聽嵐哽咽道:“天遙,為何你如今這般猜忌我?縱我有幾分小聰明,剛那樣的生死關頭,早驚得魂飛魄散,隻想著阻止她殺你,哪裏來得及想到別的?我……我對天立誓,若我刻意想害小瓏兒,叫我不得好死!”


    韓天遙歎道:“我便是念著你可能真有一分想救我的心,方才誤殺小瓏兒,寧可讓十一、小觀誤會我,也不肯多說一句。隻是到如今,我實在不覺得還有什麽理由信你。你原就厭惡小瓏兒,借機殺了小瓏兒,還可讓我和十一怨仇結得更深,再不可能複合,或許便能移情於你……多妙的主意!”


    聶聽嵐禁不住哭道:“什麽叫移情於我?我從十二歲見你第一麵,何嚐起過別的念頭?而你那時與我相約白首,難道不是對我有情?分明是你自己移情了雲朝顏,如今反指責我?”


    韓天遙點頭,“嗯,是我移情。施少夫人如此精於算計心狠手毒,韓某高攀不起,不得不移情!如今我隻得再負心一回,請你——聶大小.姐也好,施少夫人也好,從我韓家滾走吧!立刻滾!”


    聶聽嵐整個人都僵住,仔仔細細地地打量著韓天遙,似完全不能相信,當年那個雖然冷硬卻贈予她全部的溫柔,以及少女時代最美好回憶的男子,如今竟能絕情如斯。


    她的聲音也越發地尖厲高亢,幾乎是摒棄了她一向看重的清雅風度,在對他嘶喊著:“其實根本不是為小瓏兒,也不是為齊小觀,隻是為雲朝顏,對不對?為那個和她親生父親一樣自大自負自以為是的賤婢,對不對?”


    韓天遙冷冷地立於她跟前,並不回避她激烈的指責,卻如山間孤岩,巍然不為所動。


    見她兀自喋喋不休,又在怨責十一罪臣之後,仗著美貌妖.媚惑眾等語,他向外看了一眼,“來人!”


    管事進退維穀已久,聽得呼喚忙入內應道:“老奴在!”


    韓天遙道:“將藍大小.姐……請出府吧!”


    竟是毫不客氣的逐客令,似渾然不曾想過,聶聽嵐為他已得罪施家,如今四麵皆敵,出了這府門可能就送了性命……


    管事自是顧不上那許多,聞言已堆上笑看向聶聽嵐,“藍大小.姐,請吧!”


    ============================


    上一章有筆誤,天遙身邊的是流光劍,十一的才是畫影劍。謝謝妹紙們捉蟲,後天見!


    209 結,困守花枝(一)


    她娘家不姓韓,夫家也不姓韓,韓府的確沒必要養她。


    何況她行.事狠毒,公子已為她得罪了朝顏郡主,眼看著未來的主母就這麽反目而去,再鬧下去指不定連韓府的聲名都搭上,自然大大不值。


    如此想著,見聶聽嵐兀自盯著韓天遙不動,管事再踏前一步,隻差點沒動手去拉扯趕逐燔。


    “藍大小.姐,別讓老奴難做!窠”


    聶聽嵐盯著自己孤注一擲千裏尋回的心上人,慢慢向後退了兩步,目光漸漸轉作怨毒,唇邊已被咬得青紫。


    半晌,她方斂去眼底恨意,垂著頭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素袖隨風獵獵,更顯得那身形單薄無助,說不出的淒怨悲愴。


    管事卻已不敢同情,連忙跟著走去,自去安排她出府事宜。


    下人明知今日鬧得大了,也不敢進去驚擾,隻在屋外侯命,竟連大氣都不敢喘。


    闊朗的五間正房忽然間寂靜下來,隻有哪裏的窗扇在風裏嘎吱嘎吱地低響著,似誰欲言還休的輕歎。


    空氣裏的血腥味伴著酒香襲來,卻糾集作另一種令人翻湧的氣味。


    韓天遙忽一彎腰,喉中一直堵住的腥甜的一團已吐出。


    竟是暗紅發黑的一團毒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酌風流,江山誰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寂月皎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寂月皎皎並收藏酌風流,江山誰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