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道:“母後召南安侯入宮了!”


    他一廂說著,一廂將手中茶盞交給十一。


    十一正聽得一愣,隨手去接時,竟不曾接住,便見那茶盞倏地跌落,倒也不曾碎裂,隻在雪地裏溜溜地滾了兩滾。


    熱茶化開了附近的雪水,便緩緩露出冷硬的地麵。


    宋昀恍若不曾留意,拉過十一的手,向劇兒吩咐道:“去給貴妃拿件鬥篷來。嗯,上回做我這鬥篷時,似乎也給貴妃做了一件,這時節穿正好。”


    劇兒忙道:“有的!”


    她急急取來時,宋昀接過,替十一披上,輕笑道:“這大雪天的,還不愛加衣,若是著涼,到時不許叫喚!”


    十一睨他,“這一向照常習武練劍,身體還不錯,並不曾感冒著涼。卻不知是誰前天剛退了燒,至今還服著太醫開的藥?”


    宋昀頓時紅了臉,咳了一聲,說道:“其實早就好了,隻是怕好得不徹底,傳給你就麻煩了!”


    二人一行說著,一行已踏著雪,向仁明殿走去。


    宮女太監雖有一大群隨行的,但都知曉二人親密,絕不樂意旁人驚擾,故而遠遠避在數丈以外跟著。


    此時天雖放晴,雪還未化。


    宋昀明知十一喜愛雪景,隻攜著十一從小道未曾有人踩踏處行著。


    二人的鹿皮靴子在平滑的雪地裏踩出齊整的腳印,一路咯吱咯吱地輕響,在二人的輕言細語間聽來格外地和諧悅耳。


    又有雪塊在振動間從樹枝間跌落,這回卻是十一中招。大塊的雪剛好跌在她隨意綰起的發髻間,碎開,跌得滿脖滿襟。


    十一嘖了一聲,彎腰先撣發髻上的雪塊。


    宋昀笑得打跌,扶住她替她撣著,笑道:“悠著些兒,便是不怕發髻亂了,也得顧著些咱們的孩兒。”


    十一道:“不妨事。”


    也便牽著他衣襟,微微弓著腰


    ,由他用手細心地替她撣拂發際和衣襟上的碎雪。


    他的手很暖和。


    她淺青的衣袍上,披著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雪白鬥篷。鬥篷的前襟和領口的風毛都出得極好,輕.盈細軟地挨到一處,隨風而動時說不出的清逸且親密。


    融雪時的天氣雖寒冷,可此時看著他專注的側顏,她心下竟也能覺得暖意洋洋。


    這輩子她算不得幸福,已不想再去奢望尋常女人那份簡單質樸的歡喜和快樂,更沒打算去追尋那早已支離破碎的男女情愛,但能有這麽一個人始終不渝地守護愛惜,其實也是件該知足的事。


    宋昀拂去雪花,順便替她整理著有些散亂的發髻,笑問:“在看什麽?我臉上長花了?”


    十一便摸了摸臉上傷痕處貼的梅花形翠鈿,說道:“便是你臉上長了花,也沒我臉上長的花好看!”


    宋昀失笑,“嗯,柳兒自然是最好看的。”


    他頓了頓,又道:“柳兒臉上的花,也可以時時提醒我,從前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多,才讓柳兒傷到。但終究會有一日,我會讓你再無顧忌地生活在我身邊,不必為大楚憂心,不必為家事煩難。”


    十一憶著這幾個月來他的種種努力,仰麵一笑,“我信你。”


    宋昀大是歡喜,在她額上親了一親,才道:“咱們快進殿去,隻怕璃華已來了好一會兒了!”


    十一摸了摸額,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吧!”


    宋昀見她並無抗拒之意,唇.間笑意更深,攬著她待要拐向大道、走入仁明殿時,卻在一抬頭時怔住。


    韓天遙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階下的大道上,正淡淡地看著他們,再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身玄青色窄袖圓領公服,腰扣玉帶,腳踩一對黑色牛皮短靴,正在風口裏立著。陽光灑下,他通身也似凝了霜雪般的冷意。


    定定立著時,他如一尊在寒風裏立了無數日夜的石雕,冷而硬。


    他向來冷峻,卻很少會給人這種冰寒徹骨的感覺。他雙眸幽黑如深井,沉默地看著對麵粉雕玉琢般的一雙璧人說笑著走來,並看不出井底的波瀾。


    宋昀最先回過神來,攜十一踱到大道,笑道:“南安侯怎麽站在外麵?”


    他幾乎已走到韓天遙跟前,韓天遙的眼睫才倏地一眨,迅速收回目光,退後一步行禮。


    “臣,拜見皇上,貴妃娘娘!”


    君臣之禮,並無錯訛。


    除了拜宋昀,還得拜十一,他曾經的十一。


    他的手按於冷硬的青石路麵,手背上有青筋在跳動。


    恍惚,又是那日山間,是誰笑意明媚卻出語如冰,“不懂禮數就算了!我便不信,改日在朝堂之上、眾臣之前,你還敢不拜!”


    終於,一切如她所願。


    一切如她所願。


    他深深地吸氣,待宋昀扶起他時,神色已愈發沉靜,再無半分異色。


    既已了斷徹底,再怎樣深入骨髓的刺,他也得自行設法拔.出。


    願賭服輸,痛徹心肺自然也是他一個人的事。


    但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沒有人會是誰的全世界,除了他自己。


    再度掃過十一麵容時,他的唇角甚至揚起一抹譏嘲的冷笑。


    十一並不回避,甚至正抱著肩懶散地打量他,似在欣賞他與眾不同的峻烈之氣。


    宋昀更是一慣的雅淡溫潤,含笑問道:“雖說不下雪了,外麵到底冷。怎麽不進去?”


    明明是雲太後相召,便是此時雲太後有事,也可到門內候著,斷沒有站到殿外大路上等著的道理。


    韓天遙向殿內望了一眼,“臣……不大方便繼續留著,故而避了出來。”


    宋昀聽他口吻,似乎是和雲太後說話時臨時避了出來,不覺皺眉。


    此時,他們終於也聽得殿中傳來雲太後的斥責聲。


    宋昀微微變色,鬆開攜著十一的手,快步向內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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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愉快!後天見!


    239 梅,雪影素心(四)


    他聞得雲太後召見韓天遙,明知為著何事,遂先遣謝璃華過來請安,順便探探動靜,自己則到清宸宮約了十一同來。


    瞧這模樣,當是謝璃華的玲瓏妙語也不曾解去雲太後的怒意,竟當著韓天遙的麵發作了圍。


    韓天遙不欲令皇後尷尬,自然避開為妥。可雲太後相召之事尚未問完,他便隻能在外相候了。


    十一揉了揉不知為何突突突疼痛起來的太陽穴,舉步隨宋昀入內,正待與韓天遙擦肩走過,韓天遙忽一伸手,似又想拉她。


    十一便不隻太陽穴疼,連胸口都悶悶地疼起來羿。


    剛要冷冷橫過去一眼,卻見韓天遙的手已經縮了回去。


    她輕輕鬆鬆走了過去。


    回頭看時,他似根本不曾動彈過,依然沉默地斂著手,如一株冷冷的孤鬆峭立,不合時宜地將周圍的陽光都凍作了清寒的冷霜。


    願賭服輸,果然還算是個男人。


    十一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


    陽光真的很好。


    那樣的明亮,折射著黃色琉璃瓦上炫白的積雪,刺刺地紮著眼,讓她一時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走到階前,她趔趄了下,嚇得殿外迎候的小太監腿都軟了,急忙上前挽扶。


    十一擺擺手,自己上了階,卻又走得很穩當。


    小太監拭著驚出的汗,轉頭看向背對他們站著的南安侯,一時便有些疑惑。


    那個像樹一樣“長”在那裏的男子,剛剛真的伸出過手,打算攔住貴妃娘娘?


    一定是他看錯了吧?


    小太監揉揉眼,繼續垂手侍立於宮門,期待自己有一天能有南安侯那樣的氣度,即便不聲不響站成一顆樹,也能有種高徹冷峻的風采。


    他自然不會曉得,那個冷硬得像石雕、像樹木的男子,其實也不過是尋常的血肉之軀。


    一呼一吸間,都似有斷裂的冰棱猙獰刮過,痛意如此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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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昀匆匆步向殿內時,正聽雲太後在怒斥道:“素常看你還算懂事,總以為和你那舅舅到底不一樣,凡事知道些輕重,不想如此不賢!你舅舅要任用那兩個雜碎為將,當我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如今他比皇帝還少什麽?無非那點兵權!如今把腦筋動到那上麵,真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謝璃華跪在下方,叩首道:“母後明鑒,兒臣既嫁入皇家,心心念念,必以皇上為先。舅舅任命將領之事,兒臣並不知情。若皇上不願任那二人為將,兒臣勸說舅舅改了主意便是。”


    雲太後怒道:“皇上願不願,還不是聽你們攛掇的?本就是個麵軟心慈的,隻顧念著扶立之情、念著夫妻之情,這是準備將大楚的江山拱手送人嗎?最可惡的,居然調唆顏兒跟著胡鬧,一個個都昏了頭了?”


    謝璃華強忍著淚不肯失態,隻哽咽道:“兒臣不敢!兒臣不敢!皇上更是一心隻為江山社稷著想,怎會拿江山去報恩?”


    雲太後啐道:“不敢嗎?我怎麽瞧著,就沒你和你舅舅不敢的事兒?”


    宋昀連忙奔入殿中,叩首行禮道:“母後息怒!母後息怒!任命範成、莫則為將之事,施相的確曾與兒臣商議,但此事璃華並不知情。”


    雲太後也不叫他起來,沉著臉道:“她從前不知情,如今還不知情?敢情你們都拿我當猴耍著呢?昀兒,太祖皇帝打下這江山不容易,曆代守這江山也不容易,你可曉得輕重?”


    宋昀道:“兒臣自然知曉。可北境之事容不得再三拖宕,若不允施相所薦大臣領兵,他疑慮之下必會阻攔。令那兩位領兵,也是權宜之計。”


    雲太後冷笑道:“什麽權宜之計?說到底,他隻是要保他施家富貴齊天!皇帝隻顧一時痛快,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到時愈發不可收拾。咱們母子被踩到腳底尚是小事,萬一保不住這大楚江山,到時拿什麽麵目去見列祖列宗!”


    她和宋昀本非親生.母子,各有顧忌,彼此間便不得不多出幾分客套疏離,平時多壓著性子。


    但雲太後性情原就強硬,此時怒氣上來,便有些口不擇言,隻差點沒指著宋昀鼻子訓斥。


    宋昀垂頭聆訓時,十一在外聽了良久,也步入殿內行禮。


    她腹部隆.起,容色雖比先前美貌豐澤了些,眉眼卻不複往日的鋒銳張揚,此時從陽光底下走來,眸底竟顯得格外幽黑。


    雲太後驀地想起死去的宋與詢和離開的宋與泓、尹如薇,頓時心底一痛,神色便和緩下來,忙令人挽起她,說道:“顏兒怎麽也來了?太醫總跟我說,你需得好生靜養才行。”


    十一道:“太醫倒不曾和我說什麽,這個月飲食走動已與尋常無異,有時也練劍活動活動筋骨,身體比從前還要康健不少呢!話說,皇上時常到清宸宮走動,小觀也不時帶來朝中訊息,這北境之事,兒臣倒也覺得並無不妥。”


    雲太後麵色便冷下來,“你不怕施銘遠動別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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