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璃華忙道:“也未必是因為那個。姐姐快生時匆匆前往湖州,一路奔波勞碌,又受驚著氣,腹中孩兒自然也不得安寧,指不定因此就病了。其實連太醫們也說不清的,有些得這個病的孩子根本找不出原因,也有的窮人家根本不曾醫治,照樣健康長大。播”


    更多的,自然是幼年夭折,根本沒機會長大成人。


    十一猛地想起父皇寧宗皇帝在宗室子弟中挑選嗣子,正是因為接連了夭折八個皇子,頓有森森寒意湧上,竟不由地退後一步跫。


    宋昀已自覺過了,忙牽住她,轉作溫和笑顏,寬慰道:“其實太醫已說了,暫時並無大礙。如今你瞧著維兒不是好端端的?隻是不習慣乳母的奶水,方才吐了兩次。日後你辛苦些多自己喂養,多半就好了。”


    “知道了!”十一寡淡地答著,抱過維兒說道:“他大約擾了你們一夜,我先帶他回清宸宮吧!皇上處置完政務,也注意休息。”


    未等宋昀應她,她便已走出殿去。


    剛剛生產過的身段,在數日內便恢複了原來的高頎,行動間如一株曆過寒冬的勁竹,孤直挺立,竹節間猶見翠意,枝葉間卻已不見蔥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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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十一離去,宋昀慢慢坐下身來,將額埋入自己手掌間揉捏著,竟許久不曾說話。


    謝璃華柔聲道:“別難過,朝顏姐姐隻是傷心濟王的死,還沒恢複過來。”


    宋昀唇角勉強一彎,麵龐卻越發泛著冰雪般的白,“沒什麽。隻是維兒的病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她懷著孩子時,其實後來已經很配合,一直按時服藥,也完全戒了酒。方才不該說她,這些日子她連受打擊,又病著,跟變了個人似的。”


    謝璃華道:“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正是皇上要的嗎?”


    宋昀搖頭,“可如果維兒出事……”


    他打了個寒噤,轉頭問向謝璃華,“你昨夜說,聶聽嵐想見你?”


    謝璃華道:“是啊!我雖幫她重在相府站穩腳跟,可想著浩初的死與她有關,還是厭煩她,所以就沒見。”


    她猶豫了片刻,又問:“聽聞這兩日坊間傳得沸沸揚揚,說舅舅矯旨毒殺濟王,從大臣到百姓,許多憤憤不平的。此事於舅舅聲名,著實不大好聽。”


    宋昀歎道:“殺的是濟王,是朕的皇兄。此事施相做得太絕了些,真忌憚濟王,遠遠貶謫也就罷了。如今……柳兒隻怕不會罷手。”


    謝璃華愁極,低頭道:“這可怎生是好?昨日我暗暗叫人打聽,似乎是鳳衛那邊傳出的消息,又有些人刻意煽動,當真要把舅舅說成十惡不赦的大罪人了!”


    宋昀柔聲道:“別太擔心,施相在朝中根基穩固,豈會怕區區流言?”


    謝璃華撅嘴道:“舅舅也就這點不好。若論富貴,論權勢,如今誰人能敵?便是皇上,也是無時無刻不敬著他,何必再動那許多的心思?別的還罷了,濟王之事鬧出來,太後傷心、貴妃含恨,還連累了皇上的聲名!這麽大年紀了,怎就不肯看開些?”


    宋昀拍拍她的肩,“你舅舅素來疼你,又失去獨子,你別在他跟前說這些話,免得他難過。”


    謝璃華應道:“我知道。皇上也叮囑過,若舅舅覺得我跟他不是一條心,對我不悅的同時,難免也會猜忌皇上。”


    她歪著頭,已然笑得輕盈,“我不會忘了,我是阿昀的妻子,大楚的皇後。不論何時何地,我自然把大楚和阿昀放在第一位!”


    宋昀微笑,“你向來懂事,半點不用我費心。不像……”


    他聲音沉了下去,默然片刻,才又笑道:“我尚需要到前麵去處置些事務,也不知今日那些大臣們又會因濟王之事羅嗦多少的話。你也折騰了一夜,趕緊再睡會兒吧!”


    謝璃華道:“我得去看母後呢,她氣得那樣,若不在跟前侍奉著,越發要把對舅舅的氣往我身上撒,隻怕連我都厭憎。”


    宋昀撫額長歎,“罷,你且去吧,如果政務不忙,我隨後也去慈明殿。貴妃和維兒生病的事暫時別提起,免得她更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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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昀安撫了謝璃華,徑自走出後宮。


    煙柳拂拂,柳絮輕揚,他一時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卻瞧見了迎上前的人。


    於天賜俯身行了一禮,低聲道:“皇上,鳳衛似乎準備對相府有所動作,並不想等姬煙恢複後再行動。”


    “哦?”宋昀側過臉,看著旁邊蜿蜒而過的溪水,染了桃杏落瓣的深紅輕粉,在碧色漣漪中潺湲流出,半晌方道,“你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是!”


    於天低低應命,快步行了出去。


    宋昀折下旁邊一枝桃花,怔忡半晌,鬆手將其跌落。


    入宮為妃又如何,是她夫婿又如何,明明已將她留在了自己觸手可及、舉目可見之處,她與他的距離,居然還像當年渡口初見那般遙遠。


    春光再好,無她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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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州北方,與聞博的忠勇軍移師的相反方向,數騎人馬如飛馳往京城。


    趙池將本就壓得很低的帷帽又往下壓了壓,低聲向旁邊的高大男子問道:“侯爺,咱們就這樣回京……算不算擅離職守,抗旨不遵?”


    男子舉目遠眺,神色散漫,眸光幽黑攝人,“算吧!”


    微寒的聲線裏,便是再寬大的紗帷,也掩蓋不住那股屬於南安侯的冷沉氣勢。


    雖在意料之中,趙池還是忍不住“嗐”了一聲,歎道:“其實這事兒屬下已經打聽得很清楚,聶姑娘也不是有意要害聞將軍或濟王,她的確聽信他人謠傳,以為施相想對付聞家,斷去侯爺左膀右臂;便是皇上,因有貴妃挑唆,同樣沒打算手下容情。”


    “三人成虎,原也不奇。”韓天遙眉眼淡漠,目注遠方,“我隻奇聶聽嵐如今深居簡出,並不與外人往來,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敢那樣斬釘截鐵、言之鑿鑿告訴聞博?”


    遠方青山隱隱,似誰修眉橫綠。


    當日初離紹城,一路又對著誰平凡眉眼,雖滿懷鬱恨,卻心中充盈。待他披荊斬棘,破開束縛困阻,依然有著屬於他們的美滿燦爛。


    哪像如今,便是策馬疾馳,奔到盡頭,依然不知路在何方。


    趙池依然滿腹納悶,“那麽,侯爺難道就不奇怪,聞大哥為何這般聽聶聽嵐的話?聯手濟王造反,這是抄家滅族的罪!如果不是侯爺聽到消息及時趕去阻攔,聞大哥真的已經帶上他的兵馬擁立濟王,打向京城了吧?”


    韓天遙定了定神,聲音越發低沉,“他?他年輕時做過一件糊塗事,去年為了彌補年輕時的那樁事,又做了件糊塗事……心裏有事,自然容易再次糊塗。”


    當日聞博在回馬嶺幫聶聽嵐向鳳衛下藥、對付施浩初,韓天遙早有疑惑,後來連逼帶問得知當年之事,一時對他那位青梅竹馬不知該做何評價,對聞博所為也極為厭惡,隻是聞家幾代世交,危難之際不遺餘力盡心相助,如今聞博又領兵在外,便也無法追究聞博之過。隻是此事險些害死十一,更害得十一從此與他離心離德,直至另嫁他人,要說心無芥蒂,再不可能。故而近一年來他對聞博著實冷淡;聞博見他冷落,何況又曾手刃施浩初,未免心虛。


    南安候不待見,施銘遠隨時可能因愛子之死向聞家複仇,朝顏郡主差點被他害死,同樣不會饒他。忐忑之中,若有人一再提醒他,聞家覆亡近在眼前,加上聞彥的確因小事得罪賦閑,近日甚至帶家眷回了紹城,他驚恐之下決定破釜沉舟,擁立濟王,便是意料中事了,——他自認忠臣,倒不會背叛大楚,但宋與泓才是真正當立的嗣君,於他便有了足夠的理由前往湖州。


    算來聞博雖有私心,倒也的確是想與尹如薇合作,甚至的確已經采取行動,正領兵前往湖州,並無刻意陷害濟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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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愉快!還是後天見吧!後天多更。


    262 春,良宵夢少(三)【5000】


    韓天遙聽得此事,驚駭之下立時帶親衛奔往聞博行軍方向阻攔。


    但他本該在北境帶兵,卻冒然前往湖州,以及聞博的移師湖州,均無從解釋,隻得先上表說明濟王府有異動,先將他和聞博撇清,再去攔下聞博。


    韓天遙在忠勇軍素有威望,他親自過去,便是聞博還有疑慮,也隻能聽他安排。


    於是,本該成為濟王助力的這支勁旅,奔往湖州的目的,從擁立濟王變作了討伐濟王,——不論是真討伐還是假討伐,都隻能在湖州城下靜觀其變跫。


    他並未覺得冤枉了宋與泓。


    無論如何,濟王府的人的確在策劃著謀反;至於結果會是怎樣,他無法預料。


    或許宋與泓真的罪在不赦,但潛意識裏,他根本不想讓宋與泓死在自己手上。


    誰也不知,十一前來求他暫時不要對濟王出手,其實他也鬆了口氣。


    攻州占府,濟王謀反已成事實,忠勇軍兵臨城下,不出兵才是怪異之事。


    那夜偷來的一時歡愉,到底蘊了多濃烈的愛意,多深切的恨毒,他早已分不出,也不想再去細細分辨。


    可宋與泓對十一是怎樣的存在,他再清楚不過。哪怕如今兩人的情誼已經走到窮途暮路,他也不願曾經的生死愛侶,一朝成為生死仇敵,不共戴天。


    可惜,宋與泓還是死了。


    趙池不知前因後果,聽得一知半解,覷著韓天遙神色不佳,也不敢細問,隻歎道:“此事侯爺最冤枉。明明是聞大哥跟著濟王妃犯糊塗,侯爺攔下了一場浩劫,如今未必有人記得侯爺功德,反有人將濟王的死怪罪在侯爺身上了……聽聞濟王部屬和鳳衛那些人,都認定是侯爺指使聞博誘反濟王,趁機報花濃別院之仇。”


    韓天遙無法將聞博推出去擔上謀反罪名,也無法坐視其餘忠勇軍受此事連累,進一步受朝廷猜忌排擠,便不能將真相公諸於眾。於是,宋與泓之死,他將不得不承擔責任,至少,是部分責任,無可辯駁。


    回想從最初得到聞博謀反消息,到後麵事態一步步的發展,韓天遙無聲地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終究……會水落石出的!”


    他看向趙池,“回京後你立刻想法去找聶聽嵐,我要見她!此事絕對和她脫不開幹係!”


    趙池隻得應了,卻忍不住又嘀咕道:“聶姑娘現在好可憐的,咱們都不管她,她隻得回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相府。算來她就是聽說朝廷打算對聞家不利,把那消息傳給聞大哥而已。我聽她意思,其實也有借著為聞大哥傳送消息,好向侯爺示好之意。她又怎會知道濟王妃膽敢動那個念頭,引出聞大哥跟著起兵?”


    韓天遙道:“她在你跟前一向很可憐。上次我就不該遣你入京找她。”


    可惜他身邊的那些人,目前也隻有趙池和聶聽嵐走得最近,可以讓聶聽嵐放下戒心,出來相見。


    何況,他跟聶聽嵐相識這麽多年,猶且看不透她的所言所行,何況年輕耿直的趙池?


    趙池回首看一眼已經不見蹤影的營寨,歎道:“其實旁人怎樣說,怎樣想,並沒那麽重要。縱然濟王未反,他府中有人勾結水寇奪州占府總是事實。侯爺提醒朝廷戒備,又領忠勇軍平叛,隻見得一片丹心,哪裏看都挑不出錯來,又何必去管濟王府那些人或鳳衛怎麽想?又或者,是因為朝顏郡主……”


    “閉嘴!”韓天遙冷冷看向他,“該我承擔的,我會承擔;但不該我承擔的,我不會去背那個黑鍋!”


    趙池恍惚有些開竅了,“侯爺是說……有人刻意要把侯爺和忠勇軍拖下水?”


    韓天遙道:“我就不信,聶聽嵐傳遞聞家即將覆亡的消息,和同一時間濟王妃向聞博發出的邀請,隻是出於巧合!”


    他一鞭抽在馬背,令駿馬長嘶一聲,箭一般向前竄出。


    馬嘶聲中,有誰話語沉沉,卻擲地有聲。


    “男兒一世,當為國效忠,不吝馬革裹屍,卻也不能由人擺布,至死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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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府,後園一間小小的佛堂。


    聶聽嵐惶惶踱於堂前,然後攬鏡自照。


    困頓之中,秀美眉眼越發雲籠霧罩,說不出的風致楚楚,我見猶憐。


    當日,也曾玉堂香暖,珠簾漫卷,有眼眸狹長的俊秀郎君寵她入骨,金玉珠飾堆積成山,由她賞玩取用,但求千金一笑。


    如今,淡月照素簾,清光透骨冷,連嫋繞的香煙都似沾著淒涼。


    她半世努力,不屈不撓,縱然注定再不能得到心中那男子的情愛,也不該在這樣冰冷如死的富貴囚籠裏困守一生,甚至還得隨時擔心哪把懸於頭頂的劍會落下自己脖頸。


    不知第幾次小心向簾外探頭張望,終於等來了想等的人。


    深紫衣衫的女子身材窈窕,容貌出眾,難得的是舉止也異常輕捷靈敏,幾乎無聲無息地閃進了屋子。


    聶聽嵐似見到救星一般,衝上前握住她的手,“紅綃,你可來了!”


    紅綃拍拍她的手,“是不是察覺不對了?”


    聶聽嵐點頭,“虧得你提醒,不然隻怕已經被他們得手了……紅綃,紅綃,他們是不是潛入相府好幾次了?”


    紅綃皺眉道:“正是!相府高手雖多,但鳳衛明著暗著百般手段使盡了,分明就是想要擄走你。虧得近來為姬姻小產的事鬧得雞犬不寧,相爺也時常心悸不適,管事猜著鳳衛想趁機對相爺不利,近來防守嚴密許多,不然也攔不住他們。”


    聶聽嵐道:“這幾日我恍惚聽得有打鬥聲,也不敢臥於自己房中,隻在耳房或佛堂臨時打地鋪睡著。幾個還算忠心的侍女還覺得我多心,原來到底不是我多心。”


    她看向紅綃,“旁人不知,紅綃姑娘是知道的,鳳衛找我,必定是因為聞博的事。柳貴妃與濟王雖未做成夫妻,可論情分未必比皇上淺。濟王這一死,這瘋女人鐵了心地窮究到底,絕不會善罷幹休!”


    紅綃忙道:“放心,大人早有安排!你收拾收拾,咱們這便離開!帶些金銀細軟便可,東西多了恐有不便。”


    聶聽嵐心驚膽戰多日,連聲應了,說道:“早就收拾好了。隻是如今出得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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