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遙有片刻不能領會他話中之意,隻頓住酒盞,黑眸盯緊宋昀。


    宋昀麵色也泛著白,卻依然含著清淡笑意,潔淨的手指不疾不徐地磨挲著茶盞,“朕向來敬她愛她,雖納她為妃,卻曉得她心中並不太情願,故而從未逼迫她,一直分榻而眠。後來發現她懷孕,更是由她安心靜養。她去湖州軍營找你時,已經有九個多月的身子。你們做過什麽,朕可以當作不知道;若她覺得對得起朕素日待她的心,對得起她自願入宮接下的貴妃名號,把這事當作沒發生,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隻是……維兒的病,可能就從那時而起。你可以覺得與你無關,她這個娘親,能原諒自己嗎?”


    韓天遙已不能呼吸。


    他如石雕般坐於椅間,垂著眸,手間的酒盞捏得極緊。


    猛然間,他丟開酒盞,一箭步衝過去拉開


    殿門。


    殿外守著的畫樓、小窗大驚,不由地拔出刀劍,警惕地看向韓天遙。


    韓天遙全不理會,隻舉目向外眺望,望向方才乳母帶維兒離開的方向。


    簷馬丁當,細雨紛飛。


    重樓高殿,雕欄玉砌,俱在雨中迷蒙,再看不到乳母帶維兒所乘小轎的蹤跡。


    宋昀舉目示意,畫樓等忙收了劍,依然將門扇關上。


    高大的殿門闔起時,殿外沾著水氣的光線也被掩住,殿中便暗了下去。


    韓天遙似在這昏暗中被人無聲一擊,踉蹌地向後退了兩步,低低地弓下腰去,粗重的呼吸間已帶了虛弱的喘息和痛苦的"shen yin"。


    維兒,維兒,是他的孩子,竟是他的孩子……


    宋昀本意,根本沒打算讓他知曉,所以那日在湖州城外的小廟中,他甚至不許穩婆將維兒帶到他跟前。隻因……維兒分明有著和他相似的眉眼!方才匆匆一瞥,他會覺得維兒麵善,並不是因為維兒長得像十一,而是因為那黑眸濃眉,根本就像極了他自己!


    剛剛飲下的美酒便似在胸腹間灼燒,燙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不知道,他跟十一間已有那樣深的牽扯,甚至有了一個他們不得不為之負責的生命。


    而他都做了什麽?


    利用十一的感情誘其去回馬嶺,是為寡義;誤信居心不良者,害死秦南、杜晨等鳳衛,重傷十一、齊小觀,是為失察;事後為宮中局勢不曾立時前去解開誤會,致十一被擒毀容,是為薄情;明知十一被誰所害,卻不曾替她雪恨,是為無能。


    如此薄情寡義,失察無能,他憑什麽恨十一背信棄義,離他而去?


    他有他的信念,不能向仇人跪拜稱臣;而她同樣有她的信念,不肯讓大楚衰亡或淪入權臣之手。


    為了各自的信念,他犧牲了她;而她在被犧牲後,犧牲的是她自己。他又是哪來的資格怨她無情,不顧她九個月的身子淩辱她?


    最終,報應在了他的孩子身上嗎?


    剛才明明有機會抱上一抱,卻連看都不曾多看幾眼的孩子!因為他的過失,一出生便重病在身的孩子!


    這天底下,哪有他這麽令人作嘔的父親!


    他彎著腰,抽搐著腹部嘔吐,俊挺的麵容已泛了青。


    宋昀靜靜地瞧著,待他平靜些,方繼續道:“還有一件事,太醫得過吩咐,大約不敢在外麵說。柳兒在湖州耗盡心力,憂慮成疾,已成咯血之症。那日她在廟中吐血並非偶然,算來從你軍營出來那晚她便病了,生產前後吐過好幾次血。如今群醫束手,隻能慢慢用藥調理。所幸她聽說維兒生病,愧悔之下沒再喝酒。”


    他歎息,“南安侯,你可想得出她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大口咳血的情形?朕看到時實在很想將她活活掐死,省得眼看她慢慢死去,煎熬自己,也煎熬著朕。太醫說,若她自己不加保重,活不了多久。你可知濟王死後,她其實已不想活了?所幸還有維兒。隻要有維兒在,她怎麽著也會撐下去。便為這個,朕把維兒看待得就如自己的命根子一般。”


    韓天遙好容易才抬起頭來,黯淡的黑眸掃過他,慢慢道:“臣自知萬死,若皇上能容下維兒,臣已感激不盡!”


    宋昀便微微而笑,“朕雖不如南安侯英勇蓋世,但論起待柳兒的用心,絕對不會輸給南安侯。維兒日夜吵鬧,又挑人,她根本照顧不來,朕寧可自己辛苦帶著孩子披閱奏表,接見大臣,都不肯讓她多費心。如今這孩子也隻在朕跟前乖些,朕也當親生的養育著。稍不盡心,由他哭鬧,或許兩三個時辰便可能病發不治。隻是朕比誰都盼著柳兒能好起來,再不願有人令她受驚著氣,或令朕和她生隙。”


    寥寥數語,宋昀說得簡潔,但韓天遙卻已聽得明白。宋昀容下維兒,甚至待維兒比親生還好,為的無非是他始終不能贏得的十一的心。


    他所有行動的底線,都是他的柳兒。對於這段持續了七年的感情,他絕對不會放手。


    而韓天遙所威脅的,正是宋昀最輸不起的。


    雖是九五之尊,但他待維兒的細致周到,已是韓天遙親眼所見。不論是不是親生,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他已做到了極致。


    正因為他對孩子的疼愛眾目所睹,若孩子出點什麽事,誰也不會疑心到他,——他甚至什麽都


    不需做,隻需有意無意地讓孩子哭鬧驚懼。


    一旦病發,如此幼小的嬰孩,服藥針灸都難施為,必定凶多吉少。


    宋昀顯然也在賭,賭韓天遙輸得起多少,敢不敢拿他從未抱過的骨肉和已經另嫁的舊日戀人冒險。


    韓天遙如一尊墨青的石雕,定定地立於幽暗的大殿中。


    他的黑眸一點點地幽沉下去,似暮雲滿天,漸掩去天地間所有的光亮。


    許久,他抬眼,向宋昀行禮,慢慢道:“臣會把聶聽嵐的日誌令人轉交皇上,並妥善安置她的侍女,絕不會讓皇上費心!”


    宋昀微笑,“那麽,京中之事,南安侯也不必掛心。朕隻盼南安侯能助朕收複中原,一雪前恥。卿可一展抱負,朕能振興大楚,才是兩相得益的事。還有,韓家的富貴前程,朕也不會有絲毫虧欠。朕並不希望在史冊上留下暴君、昏君的惡名。”


    言外之意,即便君臣已有嫌隙,為身後聲名計,他也不會因此報複韓家。韓天遙將會得到與他功勳相匹配的高位和財富。


    韓天遙輕輕一勾唇角,終於有一抹清冽的笑,“臣無需高位財富,隻需皇上為我重建一座花濃別院,供我隱居終老即可。臣出山為官,一為報仇,二為驅除外虜。如今濟王已逝,施相……隻怕也不遠了吧?班師之日,便是臣功成身退之時!”


    宋昀笑意清雅,“若你想如祈王般逍遙山間,安享一世清貴,朕也會遂你所願!”


    韓天遙長揖,轉身開門離去,再不回頭。


    待他離去,宋昀才長長地吐了口氣,麵上笑意盡褪。他攤開手,正見掌心透濕,早已汗水淋漓。


    定一定神,他向外急喚道:“快去瞧瞧貴妃可曾回來。若不曾,立刻將皇子抱來。”


    外麵應了,不一時,便見那邊小轎冒雨疾行,卻是乳母抱著維兒又趕了過來。


    宋昀遠遠聽得維兒哭得厲害,怒意又起,匆匆從乳母手中接過維兒,低喝道:“滾!”


    乳母再不敢吱一個字,忍著淚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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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弈,多少傷心(三)【實體版】


    維兒覺出熟悉的懷抱,聽著熟悉的撫慰聲,哭啞了的嗓子這才小了些,兀自嗚嗚著,泛紫的小嘴唇委屈地扁了又扁。


    宋昀抱著他在方才韓天遙坐過的那椅子上先坐了,小心地拭去他眼角的淚,柔聲道:“維兒乖,是父皇不好,不該把你送別處去,父皇……更不該咒你。父皇會好好護著你,直到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他晶潤明秀的眼底閃過恍惚,“我和你的娘。親,會看著你娶妻生子。那時,我們的頭發也該漸漸白了吧?”


    而如今他們還很年輕,年輕到有足夠的時間去融入彼此的身心,直到她如他這般,矢誌不渝。


    維兒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卻似聽懂了一般,衝他“咿呀”兩聲,雖還啞著嗓子,竟咧著小。嘴笑了起來,幼白的雙頰露出和十一相似的一對深深酒窩,越發好看得招人憐愛。


    宋昀鬆了口氣,喚來畫樓道:“叫人再去找!朕不信偌大的京城,便找不到一個合維兒心意的乳。母!”


    畫樓忙應了,匆匆出去吩咐。


    宋昀逗弄片刻,一直緊繃的心弦已慢慢放鬆下來。


    正待抱維兒起身時,他的目光瞥到方才韓天遙喝過的酒盞,眼角已微微一挑。


    原是預備給貴妃用的酒具,自然是極好的。銀製酒盞可辨析毒物,但純銀太軟,故融入精鋼使其堅硬,並嵌上寶石以示名貴。但宋昀取過酒盞看時,已有寶石從他指間跌落。


    質地堅硬的酒盞竟已被韓天遙捏得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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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瓊華園。


    “南安侯的確已經回京。”齊小觀抱肩立於綴瓊軒中,眺望窗外濃綠欲滴的層林碧樹,眼底亦有疑惑,“剛聽說他回京,我還疑心他是不是衝著鳳衛或皇上,後來想著又不像。真要對付咱們,那天在破廟中,才是他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那時四周都是他的兵馬,真做出點無法無天的事,完全可能趁著朝中動蕩另立新君。”


    十一坐在窗前榻邊飲茶,亦默默看著窗外,目光卻鎖住雨水迷蒙中的那隻白貓。——韓天遙抱來想和狸花貓匹配,卻被成了二人間最大笑話的公貓白雪。


    依然是黃澄澄的眼睛,清澈得看不出滄桑。


    它的皮毛被雨打濕,看著有些狼狽,但它身姿挺得筆直,一步步向前踏著,居然不改從前的優雅莊重。


    似乎感覺出什麽,它轉頭看了看十一的方向,一躍跳上圍牆,抖了抖濕淋淋的尾巴,漠然地離開了。


    小瓏兒笑道:“這白雪倒是有趣兒,劇姐姐她們入宮後,我也不大記得喂它,它便時常不見影兒。以為又變成野貓呢,誰知隔三岔五還是回來,也不知在記掛著什麽。明明劇姐姐已經離開了,花花也不在了,它幹嘛還回來……”


    她本就偏愛狸花貓,因白貓是韓天遙養的,每每看到齊小觀空蕩蕩的右邊袖子,便氣不打一處來,遂叫人將白貓悄悄丟回韓府。隻是白貓居然已經認路,大約還懷念著喂她的劇兒,以及總跟它打架的花花,便是沒人喂它,也時不時過來看上幾眼。


    齊小觀瞅著十一的神色,猶豫道:“我們暗中監視,感覺……南安侯也像在暗查聶聽嵐之事。莫非他對濟王之死也有諸多疑心,方才冒險回京?也不怕被人參他一本,罷官奪爵!如此瞧來,他雖與湖州之變大有關聯,倒也不是刻意想害死濟王,更沒打算和施相聯手,才會趕回杭都試圖查明真。相?”


    畢竟,京城不是湖州。真的追究起來,罪證確鑿,那十萬忠勇軍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


    十一不答,隻將手邊匯集的諸多資料一頁頁慢慢地翻著,忽抬頭看向齊小觀,“聶聽嵐失蹤那晚,紅綃曾因病提前離開,並未和其他姬妾一起看護小產的姬煙?”


    齊小觀怔了怔,才道:“紅綃和紫紗……都是皇上的人。”


    她們是皇上的人,一直有意無意地配合著十一安插在相府裏的小溫、阿鸞的行動。而皇上是朝顏郡主的枕邊人,也是鳳衛在宮中站穩腳跟並一步步壯大勢力的支持者。流落宮外的這些日子,他更是一直在鳳衛和十一的視線之下。相應的,誰又會去疑心他安插在相府的耳目?


    正說著時,那邊步履匆匆,便聽得雁山在外喚道:“郡主,三公子!”


    齊小觀明知必有急事,忙問道:“有事?”


    雁山匆匆步入,回稟道:“宮中傳來消息,有人秘密求見皇上,窺其形容,似乎是……南安侯!”


    “南安侯入宮了?”齊小觀不覺向前走了兩步,呼吸有些急促,“皇上見他了?”


    雁山點頭,“聽聞皇上屏去眾人召入,所談何事不得而知。”


    十一忽然間呼吸沉重,驀地問道:“小皇子可在皇上身邊?”


    雁山道:“應該在吧!”


    鳳衛雖掌握近半宮禁,到底還有目之難及處。能在那樣的雨天,注意到微服入宮的似乎是南安侯已屬不易。至於小皇子的去向,誰也沒顧得上留意。但十一不在宮中的時節,挑人的小皇子當然隻能由宋昀照看著了。


    齊小觀明知維兒身世,更不敢點破,隻納悶道:“南安侯……竟敢去見皇上?”


    若無十足把握宋昀不會追究他罪責,私離軍營的韓天遙豈敢去見宋昀?宋昀……做了什麽才會令韓天遙如此有把握?


    十一胸中似有一團火熊熊騰起,燒得五髒六腑都已蜷起。


    彎腰嘔吐之際,她忽又憶起姬煙的話。


    所有人都在告訴她,聞家快完了,紅綃、小溫也議論聞家快完了,除非聞博破釜沉舟擁立濟王,再也沒有活路……


    亮汪汪滴落地間的,竟是觸目驚心的鮮紅,火一般地灼人眼目。


    “師姐!”


    齊小觀倒吸了口涼氣,驚呼著去扶她時,十一眼底似乎也泛著血紅,蒼白的臉轉向他。


    “去查……去查紅綃和紫紗的底細,還有……聶聽嵐失蹤那晚,紅綃到底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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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時分,於天賜求見。


    維兒已被回宮的十一接走,福寧殿被高大的枝燈照得亮如白晝,僅餘一君一臣的大殿便顯得格外空闊冷寂,肅穆得甚至帶著股威煞之氣。


    也許,這樣的地方,本就不該是有嬰兒的啼哭或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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