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魏國的金枝玉葉們已淪落為東胡那些軍中莽漢的玩物,命如螻蟻,受盡作踐,隻怕連青樓女子都不如。


    聽得趙池言語間的惋歎之意,韓天遙淡淡道:“你若心疼,也可以前去英雄救美。”


    趙池忙道:“又不是我心上人,我心疼什麽?如今正心疼的,是陳曠!”


    他終究不敢說,若出事的是十一,縱然她已是皇帝妃嬪,他們這位侯爺也會不要命地前去英雄救美吧?


    韓天遙再不理會他的胡說八道,顧自拍馬疾行。


    兩旁的樹木村莊模糊在冷風裏,在沉沉的黑夜無聲地掠過,連馬蹄踩踏枯草的聲音都格外的蕭索。


    或許,能有胡說八道的興致也是一種幸福。至少證明這個人的心裏尚有著期待和想象,而不是荒蕪如無邊沙漠。


    青城離中京不遠,何況原是大楚故土,韓天遙早先便已研究過附近的輿形圖。但目前中京附近局勢複雜,又值深夜時分,韓天遙原沒指望能那麽快找到陳曠和他的隨侍。


    可尚未趕到青城,他便聽到了一聲馬嘶,然後很順利地在大運河的一處堤岸邊找到了陳曠等人。


    292 寂,冷月鐵騎(三)【實體版】


    陳曠見到韓天遙,雖有些驚惶,卻也不見慌亂,見他下馬走上前來,隻迎過去行了一禮,眉眼低了低,說道:“侯爺,陳曠還有些要事要處置,不便就此離開,故而私自離開軍營,不曾回稟侯爺,望侯爺莫要見怪,也……莫要攔阻。出了軍營,我便不是軍中將領,而隻是一介草民,所言所行都由我自己一力承擔,絕不會連累侯爺或大楚。攖”


    韓天遙看了眼不遠處隱約的青城輪廓,淡淡道:“陳曠,既已從軍,當知軍法如山,絕不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若不能給本侯一個理由,本侯不可能放你離去。”


    陳曠似有些意外,就著依約的月光仔細看他麵容,依然隻是一貫的冷峻沉凝。


    他猶豫了下,說道:“我雖從軍,但侯爺也當知我另一重身份。我是聽從於朝顏郡主的鳳衛,郡主交待的事,我必定為她辦到!若侯爺認為我犯了軍法,待我為郡主辦妥那件事後,必定向侯爺領罪,也算是軍法忠義兩不誤。”


    韓天遙微微眯眼,“她交待你辦妥什麽事?”


    陳曠皺眉,“郡主的吩咐,不便告訴第三人,尚祈侯爺恕罪!償”


    韓天遙盯著他,忽冷笑,“你既知自己違了軍法,又憑什麽認定本侯不能先按軍法處置你,容你先去辦柳貴妃交待的事?便是貴妃在此,本侯也照樣能處置你!又或者,你認為逃離軍營後,本侯便處置不了你?”


    他搭上了腰間的龍淵劍。


    趙池等見狀,亦各自按住兵器,無聲轉換著方位,卻是將陳曠和他四名親隨的去路盡數堵住。


    覺出韓天遙不加掩飾的森冷肅殺之意,陳曠一時怔住。


    跟韓天遙征戰那許多日夜,他對韓天遙的身手再清楚不過。


    論起武藝,兩三個陳曠都未必是他對手,何況他還帶著趙池等身手不凡的從人。


    好一會兒,陳曠長長地吸了口氣,退後兩步,竟向韓天遙跪倒,低聲道:“侯爺,此事……算我求侯爺可好?求侯爺放我等離去,我……必須去青城!”


    韓天遙齒間冷冷迸出兩個字:“原因!”


    陳曠額上有汗水滴下,又頓了頓,才道:“郡主遣我隨侯爺出征,令我無論如何保侯爺周全。隻為……她認定侯爺當世英雄,早晚能打回中京。而郡主的生父、柳相的首級,一直作為戰利品被收藏於魏國的獄庫。郡主要我在攻破中京之後,無論如何找到柳相遺骨,帶回杭都,好讓柳相屍骨得全,免他泉下不安,也可全了郡主這份孝心!”


    韓天遙掌心一陣熱,一陣涼,呼吸亦有些不穩,但目光冷冽依舊,“她命你在攻破中京後再找柳相頭顱,有命你離開軍營孤身留在敵境,冒死尋她父親遺骨?何況,柳相遺骨在中京的府庫中,你跑青城來做什麽?”


    陳曠向青城看了一眼,啞聲道:“已經被他們帶青城來了!”


    “嗯?”


    “柳相屍骸不全,一直是郡主心病。郡主除了安排我跟隨侯爺等候機會,也在中京安插了不少眼線。如今得到的消息,東胡人將部分府庫財寶和魏帝宗室子弟作為戰利品,分批押回東胡的和都。”


    “柳相的遺骨,並不是什麽財寶。”


    “是!可東胡的主帥束循已經趕到青城,下令將押送宗室子弟的同時,特地傳下令去,讓把這些年魏國和楚國交往的國書以及相關文書典籍收拾好,一並送往青城交他閱覽……也不知是不是魏國那些府吏嚇破了膽,唯恐有什麽不周不到,竟當日作為求和條件的柳相首級也一起送過去了!”


    韓天遙低眸,竟有好一會兒不曾說話。


    趙池卻已驚怒道:“束循要魏、楚兩國交往信息做什麽?他們明著要和大楚聯手滅魏,暗中……暗中其實也覬覦著大楚江山?想從透過這些信息,了解更多大楚的訊息,希望提前找出大楚的弱點?”


    陳曠歎道:“若魏國覆滅,中原便是東胡與大楚各據半邊。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早晚必有戰事。束循把財寶封存交給胡主,把美人賞給部下,他自己卻隻索要那些材料,可見其手段和野心……如今最要命的是,柳相遺骨也被帶來了青城。其實柳相遺骨對束循完全沒有用處。”


    束循可能會留著那些文書翻閱,也可能將它們送回和都。但柳翰舟的首級對於魏國是炫耀自己成功、打壓震嚇楚國的戰利品,對東胡卻什麽都不是,很可能會隨手丟棄,也可能夾在戰利品中一起運往東胡都城。


    也就是說,要麽就此損毀、遺失,要麽被送往比中京還有遙遠的千裏之外的和都,——指不定到了和都,誰也記不得這首級是怎麽回事,還是逃不過被丟棄的命運,再也找不回來。


    趙池遙眺向青城,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於是,你們打算去青城將柳相遺骨搶回?就憑……你們這幾個人?”


    如今東胡的主力軍部分駐於中京城內維持秩序,部分駐於青城以東的開闊處,隨時準備移師攻打別處。束循將俘虜們押到青城,隻是打算用魏國那些高貴女子犒勞自己最忠心的部屬,所駐兵馬不會太多,但少說也有幾百上千的驍勇之徒,何況距離大軍營帳也近。憑陳曠他們幾人實力,說是去奪柳相遺骨,不如說是去送死更合適。


    陳曠也有些惶恐,卻道:“總要……試一試。聽聞郡主病勢屢有反複,太醫不敢在外人前透露,但私下早已說過,這病支持不了多久,若非貴妃身有武藝,為著小皇子年幼也在著意調養,隻怕早已……”


    韓天遙定定地站著,一時竟如石雕般動彈不得。眼底反反複複,都是伊人身影。


    笑意懶散,容色傾城,執著酒壺倨傲冷淡地看他。


    其實那樣也不妨,他更不願去想太子陵前那麵色如雪早生華發的憔悴女子。


    若她能在夫婿的寵愛下慢慢調養好身子,在維兒的哭哭笑笑間覓得她的一世安樂,他當然該放手。


    可如今,他聽到了什麽?


    趙池在旁已耐不住,問道:“這時候你該為你們郡主尋訪天下名醫為她治病才是,柳相遺骨便能救回她性命?”


    陳曠嘶啞著嗓子叫道:“尋訪天下名醫……皇上愛她入骨,怎會不替她尋訪天下名醫?柳相遺骨或許在旁人看算不得什麽,隻是你們可知郡主心底已為此事痛苦為難多久?當年害死柳相之人,除了施相,其實還有雲後。隻是郡主斷斷不能為生父之仇傷害養母,於是更覺對不起柳相,甚至都不敢到柳相墳前祭拜……”


    趙池怔了怔,“她想得太多了!”


    陳曠便忍不住站起身,指著他高聲叫道:“你不是她,你怎知她想得太多?換你養父母殺了生父母,你又會如何抉擇?你可知她避無可避,不得不逃得遠遠的,日日借酒消愁!你可知她複出後不顧一切想要振興大楚、收複中原,也是想告慰含恨九泉的生父?你可知……你可知……”


    他的眼底終於迸出淚珠,“你可知郡主連受打擊,在生產之際吐血連連,甚至心萌死誌,喚我等吩咐遺命,要我等代她尋回柳相遺骨?她說……找不回父親遺骨,死後也無顏見他,墓碑上不準寫父姓,也不必寫夫姓,隻寫朝顏二字即可……我怎能讓郡主生前不寧,死後難安,甚至墓碑上連個姓氏都沒有?便是死,我等也要為她將柳相遺骨找回!”


    韓天遙握著龍淵劍的手捏出青筋浮起,嗓音幹涸卻平靜,“她既病勢沉重,為何又跟皇上來到邊疆?”


    “聽聞郡主已察覺自己病勢難愈,更想在自己死前覓回柳相遺骨,所以執意前來。皇上勸不住,又不放心,便帶了小皇子陪她一起來了北方。”


    “小皇子……也來了?”


    “是,小皇子有心疾,聽聞先前發作了兩次,但救治及時,一時倒還不妨,隻是越發挑人,乳.母根本帶不了。皇上、貴妃出門,自然得把他帶上。聽聞這幾日貴妃勞累發病,小皇子也著了涼,偏偏宮外不比宮中方便,皇上也著急,這才催著侯爺和孟將軍出兵中京,希望能找到機會盡快完成貴妃心願,貴妃便可以安心回宮養病,還能多支持一陣子……”


    293 血,寒夜斷刃(一)【實體版】


    陳曠拿袖子抹了把淚,眼睛才恢複了幾分神采,隻沙啞地向韓天遙說道:“侯爺,若你有一分念當日郡主救你之情,若你有一分念陳曠這半年來鞍前馬後奔走之情,萬祈成全陳曠心願,成全郡主心願!攖”


    韓天遙轉過頭,看向南方,看向杭都的方向。


    月色已隱,唯餘水寒風烈。冷冽冬夜裏,再不能看到半點江南的輪廓。


    他的耳邊也沒有西子湖畔的水聲和琴聲,更沒有女子溫淡的笑聲。大運河的水嘩啦啦地奔流著,震耳欲聾,仿佛永無停歇之時。


    數百年前,那位亡國的煬帝下旨開鑿大運河,南起杭都,北至涿郡。此處的水正往東南方向奔流,將會流到杭都,流到那個銘刻了他們這一世幾乎所有悲歡的地方。


    趙池已十分惶恐,見韓天遙久久沉默,忍不住低問道:“侯爺,這……怎麽辦?償”


    韓天遙回過神來,唇角彎了彎,居然是一個淺淡的微笑,“趙池,你先回營,明日一早率領大家按原計劃撤軍,前往許州跟孟許國他們會合。”


    “啊!侯爺,你呢?”


    “我也去青城走一遭吧!”


    韓天遙言畢,從懷中摸出一隻荷包,嗅了嗅。


    隔了那麽長的時間,隔了那麽多的人或事,甚至隔了那麽多的死亡和戰火,他居然聞到了陽光下芍藥花的清香。


    那年那月,他是她的大遙,她是他的十一。


    她展臂擁他,仰麵親他,在燦金的陽光下明媚而笑,絕色傾城。


    微偏的鬢髻間,一朵芍藥跌落,如一枚絕美的蝴蝶,翩然棲於他寬大的指掌間。


    ------------


    青城並非城池,而是一處小丘陵,可登高望遠,占據地利之便,故而當年靺鞨人攻打中京時,曾駐紮此處;後來懷帝和三千宗親被擄,也曾先囚於此處,然後分批發押回魏國都城。如今魏都已被東胡人占據,魏帝金瑛被迫遷都於此,卻隻換來當年情形重現。


    如今,青城同樣成了東胡攻占魏都的據點,魏國的宗室同樣被押在青城,被斬殺,被蹂.躪,被踐踏。存活下來的人,將會被分批押往東胡都城,幸運的可以成為東胡君臣的婢妾,僥幸偷生;不幸的或許就成了東胡人交換牛羊的貨物,連營妓都不如,那便很可能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了。


    魏國比當時敗亡的楚國要慶幸些,總算魏帝得以逃生,留了東山再起的機會。隻可惜了那些留在中京的宗室子弟,被東胡人一網全兜了,隻作押往和都,稍稍安撫了那些尚忠於魏室的臣民,便拖到青城被盡數斬首,——竟比當年的魏國兵馬更加凶殘狠毒。


    如今,青城隻剩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魏國貴女,正被那群餓狼似的莽漢蹂.躪欺辱,能逃出一條性命都不容易,再無半點反抗之力。


    而青城原也不是什麽軍事要塞,攻占中京後,留在附近的守軍不能參與城內那場殺戮和搶掠的狂歡,如今好容易有機會放縱一回,自然肆意妄為,防衛鬆馳。


    雖然從未曾和東胡人正麵對敵過,但韓天遙出身將門世家,對於局勢的判斷極為敏銳,早對東胡兵馬的習性有所了解,仗著一身武藝潛入青城,很快找到數名躲懶喝酒的巡邏兵,迅速出手製住,逼問了青城大致情形,便與陳曠等人都換了東胡人的服飾,隻作巡邏,大搖大擺地從營寨間穿過,雖也遇到幾撥東胡兵卒,竟無人理會。


    那些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於帳內笑鬧喧嘩裏。若仔細傾聽,方能聽到女子斷續的哭泣和呻.吟,大多已十分無力。


    第一批運回的財物,在他們眼裏隻怕比魏國曾經的金枝玉葉們還要珍貴。韓天遙雖逼問過巡邏兵,卻知之不詳。


    陳曠焦躁道:“侯爺,既然你會說東胡話,不如找大些的帳篷挨個查探查探?”


    韓天遙皺眉,“不可。我隻是與東胡人有過接觸,胡亂學了幾句,稍有不慎便會露出破綻。”


    何況陳曠等人完全語言不通,若走到明處,身材模樣和東胡人也有明顯差異,一旦人察覺,裹在千軍萬馬裏絕無脫身機會。


    他們要做的,是盜回柳相首級,而不是枉送自己性命。


    陳曠卻越發焦灼,吐著被夜風卷到嘴裏的沙塵,低低道:“若今夜找不到,天明後他們拔寨而起,沿路必定戒備森嚴,更沒有機會了!而且……”


    而且他們未必會將柳相首級帶走。它對於東胡人來說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人願意去研究,為何財物中會多出這麽一顆不祥的頭顱。


    可偌大營寨黑漆漆的,無處不是敵兵,想找出它來談何容易?


    身畔的鳳衛安慰道:“看這天氣,等會可能會下雨。若是能來一場大雨,他們天明後未必會走。不過……”


    天已很冷,若是下雨,他們更是行動不便。但此刻陳曠抬頭看著天,倒有幾分期盼下雨的模樣。


    十一的部屬,對她赤膽忠心,果然名不虛傳。


    韓天遙掃過他們,提氣躍上一株高槐,將各處營帳的燈光細細分辨片刻,許久才低聲道:“跟我來!”


    ---------------


    跟韓天遙走近那處營帳時,陳曠便知韓天遙的判斷很準確。


    臨近丘陵邊緣的那頂大帳篷黑漆漆的,並不見燈光,卻有兩名兵丁持長戟守著。隻是周圍合抱那帳篷的幾頂帳篷卻正熱鬧,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哭泣混合在一起,便讓陰冷的深夜意外地跌蕩起野火撩動般的邪惡氣息。


    兩名守兵便有些不安分,不時拖著長戟向左近的帳篷裏張望。


    那邊便有人笑罵:“剛睡了魏帝的兩個妃嬪,還不知足?”


    守兵笑道:“聽聞這裏麵是魏帝的九公主?她姨媽把自己女兒都獻出來了,隻為保全九公主的清白?”


    “對,叫什麽金從蓉,的確生得極好,聽聽叫的這聲音!”


    “嘖嘖,果然……”


    “且再等一等,待裏麵的兄弟完事了,換你們進去!”


    “叫他們悠著些兒,別弄死了……”


    其中之一的帳篷裏,正傳出尚有幾分稚.嫩的少女慘叫,卻是一聲比一聲淒惻,一聲比一聲痛苦。忽似有什麽東西塞住她的嘴,那慘叫便轉作了欲嘔不能的哀號,蘊了生不如死的絕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酌風流,江山誰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寂月皎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寂月皎皎並收藏酌風流,江山誰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