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曠麵色有些僵,其他三名鳳衛更是低著頭,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十一已打開木匣,悲喜難辨的容顏似有什麽跳了跳,然後看向陳曠,“這遺骨是你們盜來,中間未曾經過其他人的手?南安侯……更未經手過?”


    陳曠原已預備了一套說辭,準備在十一問及詳情時好好應答,再不料十一根本不曾問起,直接來了這一句。他頓了頓,才趕忙答道:“其實南安侯究竟怎樣想,屬下也不清楚。但這木匣……屬下唯恐不敬,一直不曾打開過。”


    難道韓天遙盜遺骨時沒有檢查過,拿了空匣子過來?或裏麵的遺骨被換掉了?


    正疑惑時,十一已從匣中挑出一物。


    竟是一枚素藍荷包,材質極好,式樣卻簡潔無華,隻在抽繩兩側編了同色流蘇,——一看便知是不喜花哨之物的男子所佩。


    陳曠眼前幾乎立時浮起韓天遙玄衣如墨、冷峻沉靜的模樣。他的額上沁出了汗。


    十一放下木匣,拉開荷包的抽繩。


    荷包有些扁,看起來空空的,但十一的指尖抽.出時,卻已多一朵花。


    一朵枯萎得看不出原來風姿的芍藥花,卻被小心保管著,連花瓣都還齊齊整整。


    十一眼底忽然瀲灩,恍惚便照出了當年那男子靜默含笑的英秀麵容。


    297 尋,指間故琴(一)【實體版】


    安縣,驛館,芍藥花,花香裏癡纏不休的親吻。


    其實已是兩人間最後一次好好相處,隻是十一後來已不太肯去回憶那些虛幻得像夢一般的快樂和幸福。


    不久之後,便是算計,謀害,無盡的痛苦折磨,直到一.夜.歡情,含恨入宮…攖…


    驛館最後的親近,早已被她視作算計的一部分。那些看似誠摯的多情,成了另一種不堪回憶的羞辱。


    “嗬!好漂亮的……芍藥花!償”


    她啞啞地笑出聲來,話語間有著怪異的溫柔,如被風雨淋透的落花滋味。


    陳曠膽戰心驚,囁嚅道:“屬下……屬下並不知……”


    “不必說了!”十一站起身,緩緩收了水氣的眸子清明如鏡,“你不僅是鳳衛屬下,更是皇上臣子。如今你隻要告訴我,是宋昀……要他死嗎?”


    陳曠與韓天遙絕無冤仇,不可能無故害他。陳曠忠誠穩重,先前多在宋昀跟前侍奉,也很得宋昀欣賞,十一將他安排到韓天遙身邊,便不必擔憂宋昀多心。


    可她竟忘了,她這些部屬,同樣可以為宋昀所用。


    陳曠早已慌張,忙跪地答道:“皇上……皇上什麽也沒說。是屬下……是屬下……哦,不是,屬下也不是想害他……”


    十一聽得他語無倫次,一字一字地問道:“你隻需答我,南安侯是不是已經遇害?”


    “沒有!沒有!”陳曠急急答著,然後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其實……屬下也不知道……”


    十一不再理他,轉頭看下另一名鳳衛,“你說!”


    這鳳衛再不敢隱瞞,隻得伏下.身去,將前後因由說了一遍,訥訥道:“我們真的隻是擔心被追上,沒敢繼續等下去。南安侯身手絕高,或許……吉人自有天相。”


    他們早先便知曉韓天遙和郡主間頗有些糾葛,又跟隨韓天遙行軍頗久,昨夜更是眼見韓天遙舍命去盜柳相遺骨,便是再傻,也曉得郡主和韓天遙關係太不尋常。


    於是,他們已不敢想象十一得知這消息會怎樣的憤怒或悲痛。


    但十一隻是靜靜站起身,將荷包收入懷中,將木匣仔仔細細重新包好,推到陳曠那邊,說道:“你們不用回軍營了,直接去找皇上吧!若我沒能回去,你們回京後將遺骨交給小觀,讓他代我重新安葬我父親。”


    陳曠一驚,“郡主……要去哪裏?”


    十一淡淡一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麽一個天大的人情,我不欠!”


    跟隨她前來的墨歌已忍不住叫道:“可是郡主……你答應過皇上,三天內回去!”


    青城,敵營,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南安侯。


    三天內怎麽回得去?


    十一不答,轉身步下船,走向那邊的馬匹。


    陳曠等斂聲屏息地相送,已不敢再說一個字。


    十一解開馬韁,縱身躍上馬鞍,轉頭向陳曠笑了笑,“你雖了解南安侯,可惜還是說錯了。他不會說曾欠我什麽。他隻會說,我們早已互不相欠,願你和皇上琴瑟和鳴,舉案齊眉;而他會重建花濃別院,再納上十位二十位美妾,享一世的風.流快活……”


    她悵然地歎息,似在細細品味那一世的風.流快活,會是怎樣愜意無憂的生活。


    墨歌等數名隨侍無奈地看了陳曠一眼,連忙緊隨其後,在冷雨迷蒙裏疾馳向莫測的前方。


    --------------


    韓天遙似乎又陷入了那樣的黑暗裏。


    那一年,被暗算後雙目失明,世界黑得看不到底,仿佛前方已毫無希望,偏偏從最開始就有一雙手拉住他,努力將他拉到有光亮的地方。


    如此黑暗,卻從未絕望,從未放棄,或許便是因那雙手始終伴著他,——他原以為,必會繼續陪伴,直至終老,再不會孤獨。


    到底是什麽時候,他失去了她,且失去得如此徹底?


    “十一……十一……”


    他模糊地念著她。五髒六腑的絞痛感,似被紮了千萬根細針,然後揉在一起搓擰。他喘著氣,終於在那劇痛裏略略清醒。


    尋回一絲意識時,他的掌中真的握著一隻手,骨骼纖細,手掌微溫。他不由失聲地叫道:“十一!十一!”


    身邊便有少女懶洋洋地歎道:“十一是什麽呀?藏寶圖的編號?你的排行?還是你的兒女?”


    韓天遙努力睜開眼,漸漸看清金從蓉無奈的麵龐。她也正仔細打量著他,嘀咕道:“你兒女……沒有十一個吧?好像你還沒那麽老……”


    韓天遙頭疼欲裂,被釘穿過的右肩胸和右手早已紅腫不堪,反而覺不出疼痛來。強撐著定穩住心神,他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小小的橋洞裏,身上鋪了張舊毯子,卻根本擋不住周圍洶湧而來的寒意。他持續高燒,幾乎一直在打著哆嗦。


    金從蓉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夜出逃時所穿的魏軍衣衫已經換下,如今卻是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粗布短襖,磨損處翻出發黃的棉絮。她的麵龐凍得發青,如今握著他的手緊靠住他,正試圖從他身上汲取些熱量。


    韓天遙努力坐起身,將身上的薄毯覆了些在她身上,問道:“這是在哪裏?”


    金從蓉道:“中京西麵的小竹山。其實沒山,就是些小土丘,好處是林子特別密,容易藏身。附近有處行宮,從前我來過,所以知道。”


    韓天遙問:“東胡人還在搜查?”


    金從蓉點頭,懊惱道:“或許我不該在逃出來後還閹了束宏……原想著他們急著救人或者便不追咱們了……何況我恨死這些東胡人。”


    魏國和楚國時而交好,時而交惡,但近些年來魏國被東胡人步步緊逼,先丟了上京,然後又丟了中京,實實在在的家破人亡,還遭受無限屈辱,恨得入骨的便隻剩了東胡人。故而金從蓉在韓天遙的幫助下逃出一條性命後,同樣救韓天遙於困厄,直到此時都不曾將離棄,完全不曾計較韓天遙也是另一個敵國的大將。


    韓天遙早先便已見識過這小公主的機智果斷和心狠手辣,何況又知曉她遭遇過什麽,便道:“也沒什麽不好,隻怕以後還能少禍害幾個良家女子。”


    金從蓉眼圈便紅了,盯著韓天遙問:“我自然已經不算是良家女子了,對不對?”


    韓天遙道:“東胡人的獸行,怎怪得你?心地幹淨便是好女孩兒。”


    金從蓉道:“我心地不幹淨,想方設法隻想著自己逃過去,把表姐說成是我。結果她被害得生死不知,我也沒逃過去。”


    韓天遙便不說話,隻拿他尚能移動的左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金從蓉便揉了揉眼睛,說道:“便是壞女孩兒也沒事。我總得活下去,對不對?”


    韓天遙沉默片刻,答道:“對!”


    他雖認同了金叢蓉的話,但無疑也認同了她是壞女孩兒的說法。金從蓉便有些失望。


    韓天遙繼續道:“其實我也算不得好人。籌謀算計,殺人無數,也不乏有無辜者被犧牲。”


    金從蓉道:“你可曾像禽獸一樣淫.人妻女?”


    韓天遙正想否認,猛地想起湖州城下對十一的行徑,便輕歎道:“有。還是九個月的孕婦。”


    金從蓉愕然,手不覺搭上了腰間的短匕。


    韓天遙隻覺右半邊身子都僵冷脹痛著,且持續高燒,料得缺醫少藥,再難逃過大劫。何況東胡人還在嚴查,這少女雖受過摧殘,到底有些武藝,孤身逃出的機率顯然會高許多。


    他闔上眼,從懷中摸出些物事來,放到金從蓉手邊,低聲道:“殺了我之後,拿這些銀兩做盤纏,去找你的父皇吧!若是他也護不了你,可以去楚國京城,拿我的遺物到韓府求助,也會有人妥加安排。不能保你怎樣富貴,至少也能一世安泰。”


    金從蓉許久沒有說話。


    韓天遙交待完畢,越發眩暈無力,竟又昏睡過去。


    但預料中的利匕始終不曾刺來。有冰冷的濕布不時敷上他滾燙的額,微溫的稀粥被小心地喂到他口中。


    偶爾,他甚至聽到那少女焦灼的聲音:“喂,你……你不會死吧?南安侯明明是那麽厲害的人物……”


    又似有人在喝斥搜索,他仿佛被少女連拉帶拖艱難地藏到了什麽地方,四處都是枯黃的草根紮著皮膚。


    298 尋,指間故琴(二)【實體版】


    仿佛沉睡了許久,迷糊裏又夢到了十一,夢到了她坐於太子陵前彈琴,彈那曲《醉生夢死》。


    為何不是綴瓊軒的雙琴共奏呢?那才是真真正正令人忘憂的醉生夢死。


    “十……十一……攖”


    “又是十一……”


    少女咕噥著,笨拙地用濕布敷他的額償。


    冷意讓韓天遙清醒些,便睜開眼,勉強問道:“你怎麽還沒走?”


    金從蓉猶豫了下,答道:“你別哄我走了。我知道你絕不會欺負九個月的孕婦。”


    韓天遙側頭笑,“何以見得?”


    金從蓉道:“我見過九個月的孕婦,那身段都醜得要死。而且你不好色。你在陡坡救我時,先拿外袍裹住我才來抱我,從頭至尾沒看過我身子。你是君子。”


    韓天遙道:“我不是。”


    “你是。”


    “不論我是不是,你走吧!”


    “……”


    “以你的機智,隻要小心行.事,應該可以逃脫。我們萍水相逢,你不必顧及我。”韓天遙頓了頓,耳邊依然隻聽得那曲調在回旋,遂歎道,“我竟聽到了十一的琴聲……隻怕大限已至。”


    “十一的琴聲?”金從蓉疑惑,“十一,是個人?會彈琴的?”


    韓天遙不答。


    金從蓉又道:“何況的確有人在彈琴,你聽到琴聲有什麽奇怪?”


    韓天遙驀地屏住呼吸,“有……有人在彈琴?”


    他無法分出究竟是不是傷重時的幻聽,但卻能斷定,入耳的確實是《醉生夢死》。


    金從蓉答道:“上午開始便有人在彈琴了,時遠時近,似乎並不在一個地方。附近還有東胡人在搜個沒完呢,幸虧我機警,提前把你拉到了蘆葦邊的這堆荒草裏。”


    韓天遙側耳靜聽著,左手慢慢捏緊身下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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