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的高架永遠在動工,當初城市規劃有問題。地鐵線修完又架橋,指不定哪天就封路。


    修不完的路,倒騰不完的工程。魏北不曉得塵土是從地麵揚起,還是從天上降落。車子開得有點堵,心也堵得慌。


    他從車門下邊的凹槽裏拿出煙盒,剛叼一根沒點上,正摸著口袋翻打火機。


    “抽煙也得分場合吧,你這旁邊還坐著一大活人呢。”


    辛博歐戴了口罩,說話嗡嗡的。年輕人四肢修長,幸得這座駕夠寬敞,他伸了腿仰靠在副駕上。


    魏北轉頭瞥他,煙叼在嘴角,含了片刻。現在稍微時尚前線的年輕人,出門都愛戴口罩。不是明星,也得把自己弄得像個人物。但辛博歐最近小有名氣,前段時間拍的學校微電影,經營銷號一炒,弄了個十大校園男神,到底top幾,不清楚。


    喜歡他的小女生呼啦啦湧來,緊跟著一些小品牌的代言也湧來。他算是迎著小鮮肉潮流,有了點要火不火的勢頭。


    “受著。”


    片刻後,魏北摸到打火機。他熟稔地點燃,將煙霧呼出車窗。前路堵車,魏北有些心煩意亂地拍著方向盤,罵一句髒。


    辛博歐返校,之前沈南逸答應親自去送,結果最後放他鴿子。國內某出版集團的雜誌專訪上門,沈南逸四平八穩地坐在沙發上,將此任務派發給魏北。


    辛博歐不扭捏,懂事。他提著行李箱叫魏北跟上,路過沙發停住腳。辛博歐俯身下去,攀住沈南逸的肩膀,兩人吻得難舍難分。


    專訪記者滿臉尷尬,從他那角度瞧去,兩根舌頭緊緊纏在一起。魏北司空見慣地立在一邊,低頭數著大理石紋路。


    方才辛博歐叫魏北不要抽煙,他差點回一句:那你們發情也看場合麽。想了想覺得沒意思,按下不表。


    “我說你是不是,有點橫啊。”


    辛博歐剛閉目養神,腦子不太清醒。這會兒堵車,漸漸進入狀態。


    “不過也沒事,誰都有點脾氣。我欣賞。”


    魏北懶得跟他扯,實際兩人也沒什麽好說的。沒有共同生活圈,沒有共同愛好,唯一相同之處,是跟了同一個金主。況且在辛博歐眼裏,魏北是去傍款爺,他不是。


    他是衝著新鮮去的。新鮮的感情。


    車內是漫長沉默,辛博歐低頭回消息,魏北偶爾以餘光打量,他的微信消息幾乎不停。沒有閱讀的信息上百條,辛博歐完全看心情回複。


    糟蹋完手機,見魏北不理他,又扯了話題硬要聊。


    辛博歐後躺著,目光濕淋淋的。大抵未曾出入社會的學生都這樣,眼裏永遠浸泡陽光。


    “魏北,你睡過導演嗎。”


    魏北咬著煙頭:“沒有。”


    “你睡過?”


    辛博歐聳肩:“不睡。不敢。”


    “這次去北歐取景,有個導演朋友過來。想睡,但不敢。”


    風吹得煙霧往車內湧,熏了魏北左眼,有點疼。他伸手揉兩下,“為什麽。”


    “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辛博歐嗤笑幾聲,他舉起右手,做了個簡單、直接、粗暴的斬首動作。


    “南哥要是知道了,會直接判我死刑的。誰能容忍自己的小情兒和別人睡,這他媽也太大度了吧。”


    “南哥不是那種人。”


    你不試又怎麽知道,魏北想說。而他作為以身試法兩次的人,能存活至今,估計在辛博歐眼裏是奇跡。他沒講,感覺說出來就是炫耀。


    很低級。


    話題聊得開了點,魏北也不是特冷傲的人。況且辛博歐在他眼裏,就跟不太懂事的弟弟差不多。犯不上冷眼相對,真不至於。


    他單手夾煙,前方紅燈轉綠,於是踩了點油門趕緊變道。卡得後麵那司機相當無語。


    “既然不自由,那你為什麽跟著他。”


    “為什麽?”辛博歐偏頭思索,接著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好看,“吸引吧。一個全新的人、全新的職業,南哥又帥。所以願意。”


    魏北點頭,“沒想過和同齡人談戀愛嗎。”


    “那可太多了,我從十四歲就開始談戀愛。”


    辛博歐隨口接道。要說現在的年輕人沒幾本情史,基本屬於不可能。辛博歐從小早熟,就喜歡各種男生。


    同齡的、比他大的,再後來高中談了幾個比他小的。反正不管怎樣,辛博歐就喜歡躺平享受。


    “任操”這詞說來淫蕩,個中妙味隻有做0的知道。


    讀大學時,在一次講座上認識沈南逸。此後開始迷戀老男人,至今沒能拔身而走。


    “等會兒,你該不會還沒談過戀愛吧?”辛博歐咂摸半晌,霍然從座椅上坐直了身體。他一把拉住魏北手肘,雙眼滿是玩味與不可信。


    “我操,你他媽看著點!”


    方向盤打滑,差點撞上隔壁大奔。魏北心有餘悸地甩開辛博歐,心想老子是多有病,才會跟他擺龍門陣。


    辛博歐哇哦幾聲,跌回座椅裏笑開了。倒不是嘲笑,就覺得還真見了寶。二十好幾的人,沒經曆過一次正兒八經、全身心投入的愛戀。到底是有些虧。


    等他笑完,摘下口罩。辛博歐跟魏北講,“你知道什麽最吸引男人嗎,就是你越想圖他的什麽,你就越要裝作不在意。就是......”


    “算了,要不這樣。你把南哥踹了,回頭我給你介紹接個盤靚條順,活兒又好的男人。能踏踏實實談戀愛那種。”


    魏北將煙頭扔出窗外,雙唇微啟一條縫,煙霧就從那裏緩緩吐出。唇是紅的,煙是白的。性感,又好看。


    “有錢嗎。”


    “有......不是,你這人怎麽張口閉口就是錢啊。錢重要嗎?”


    辛博歐盯著剛才那賞心悅目的畫麵,差點看呆。要不是魏北這話俗不可耐,合該將他裱起來,掛在名畫裏供著。


    錢不重要嗎。


    這個問題,已被當代年輕人搞得上升到哲學高度。


    擁堵的道路終於疏通,上高架便能一腳油門轟到底。魏北開得較慢,車載音樂放藍調。這輛座駕是沈南逸送給辛博歐的,amg63,說是低調可以開到學校去。實際也給魏北買了車,但他很少開,也不怎麽願意開。


    雙腳要踏踏實實走在地上,他才覺得自己這一天又算活過了。


    魏北抬頭看路,下高架再有個幾公裏,就是辛博歐的大學。那個他永遠也“進不去”的地方。天上有一群鴿子飛過,黑藍色,夾了幾隻少量的白。


    近日飛鴿比賽如火如荼,他瞧那些自由的鳥,在天幕散成片狀。然後再拉扯,組成一根線。再集結起來,組成風暴。


    天發黃,這些鴿子呼啦啦地振翅。然後隱入建築群,不見了。


    錢重要。錢當然重要。魏北就是因為錢,才跟了沈南逸。辛博歐沒收到回答,半晌反應過來,張了張嘴,又閉上。一直安靜。


    魏北發現,辛博歐說話時,很會招人喜歡。不講話時,就更招。


    之後他們沒在談論“離開與否”、“愛情到底好不好”、“錢重不重要”的問題。他們在不太成熟的年紀,深刻明白一個道理。不同成長環境所培育的人,是根本、完全、徹底不同的。也沒有可比性。


    他們之間,掛著互不能理解的深深溝塹。


    那麽對彼此的唯一尊重,就是不評不判,不亂言。


    “其實魏北,你問我有沒有跟同齡人談戀愛時,我就覺得你要問的肯定不是這個。”


    “但就我個人而言,是希望你不要對不可能的人發出信號。如果別人不回應你,你就會痛苦、會有落差。”


    “這實在太蠢了。”


    辛博歐靠著車門,手拉行李箱。他身後是大學的威嚴校門,人來人往。其中不乏與魏北年齡相仿的學生,不過應是大四或研一。


    魏北揮手讓他走,從車窗露個頭。實在長得太出挑,不少男女投來目光。


    “趕緊上學。”


    辛博歐走幾步,又回頭,“魏北,你就不覺得你跟南哥有些地方很相似麽。說話的語氣,行事的態度,開車的風格。”


    “其實我覺得,你倆天生一對。”


    魏北點火正要走,冷不防被這幾句搞蒙。他抬眼盯著辛博歐,嘴唇抿著不講話。


    年輕人佇立在那裏,像開在四月最美的花。笑得如沐春風,白襯衣發亮,雙腿又直又長。眼睛彎著,隨時可叫人為他赴湯蹈火。


    特別是那誘人嘴唇,紅潤,邀著萬物與他親吻。


    辛博歐說:“我其實有點羨慕你。”


    “但無所謂。”


    “南哥現在是我的。”


    他咧嘴一笑,就揮手與魏北告別。他朝氣蓬勃地走進校園,走進象牙塔,幹脆利落地踹開這泥濘社會。


    好似蹭掉腳底的一層泥。


    魏北愣在車裏許久,倒不是因為辛博歐最後那句話。而是對方講,我覺得你和沈南逸天生一對。


    天生一對。從未有人這般形容他和誰。從未有人這般將他與誰捆綁。


    挺新鮮。


    但到底什麽才是天生一對。魏北不清楚。思緒就像水流,撞上礁石。接著一分為二,流淌下去。再分開。分成七八股,後來就數不清了。


    送走辛博歐,魏北給沈南逸發消息。說人已送到,今晚有事,會晚點回來。


    沈南逸沒回。魏北沒有等。關閉手機。


    他開車去醫院,準備給魏囡說說過繼的事。這事兒也真不好講,到底要怎樣斟酌措辭,才不會將“我們需要錢,才能給你一個上等的教育環境”這樣現實的問題,說得不那麽直白而市儈。


    魏北又想抽煙,伸手去拿時,發覺空了。最近他煙癮有些大,很難控製。


    車子拐上高架,向來時之路開去。臨近傍晚,灰黃的雲層終於泄出幾絲藍。薄薄的,像無意潑灑顏料。


    辛博歐說魏北與沈南逸登對,口吻玩笑,卻多少夾了些真心。


    魏北聽出一點難受。


    魏北記得去年曾用這輛車,送過一次辛博歐。那時辛博歐才入住不久,魏北駕駛,那兩人坐後頭。


    辛博歐離開,沈南逸忽然叫魏北去副駕,他來開車。兩人誰都不講話,沈南逸開出城區,去往山間。沒有目的地,魏北也不問目的地。


    他們在野外來了一次車震,車窗緊閉,把激蕩的喘息與盡興的碰撞,一齊關在車內。魏北折起腿,沈南逸卡在其間。


    溫柔鄉的墓口有點窄,卻豎著明確的碑。上書英雄塚,曾讓沈南逸以為,他是會死在這裏。


    人人都求死得其所,為性而死。其實並不壞。


    那天的過程有些殘暴。像被人緊攥在手中的紅玫瑰,像剛出生就麵臨夭折的小獸,是釘在欲望塔上的赤裸心事。


    痛苦。痛快。酣暢淋漓。


    魏北嗓子啞得不行,他在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他在此時做個吃人的妖精,雙腿略張,就勾得男人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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