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裏給了你多長的假?”


    譚真沒吭聲。


    “你現在怎麽想的,跟我談談。”譚父沉下一口氣,從抽屜裏掏出煙,跟他一人一根。


    譚真還是沒出聲。


    打火機輕輕一聲響,譚父把煙點燃,“既然事故認定已經出來了,你就不應該回來,在那邊療養一陣子,準備接下來複飛的事。”


    事故認定的直接原因是機械故障,非人為責任。也就是說,他當時的操作沒有錯。這應該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結果。他應該呆在那兒好好調養,時機成熟後再請求複飛。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哪一步做錯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譚真心平氣和地說。


    事後他無數次回憶當時的情景,回憶每一步操作,仿佛每一步都記得,卻又仿佛什麽都想不起來。時至今日,這是譚真第一次正麵提起這個事故。


    譚父靜靜地吐著煙,陽光下,他隔著嫋嫋煙霧看著譚真。


    “事情已經過去了,組織上也認定了是機械故障,你就不要再多想。明天就回去,後麵的事我來安排。”


    譚真喉結動了動,皺著眉摸了下眉角,“爸,你不明白。”


    譚父沉默著拉近煙灰缸,往裏麵倒入一點茶葉水,彈煙灰。


    父子倆靜了會兒,譚父說:“從你說想當飛行員的那天起我就告訴過你,開飛機很危險,上了天全是意外,很多情況是人力無法操控的。是你堅持要走這條路,好,我們支持了,你做得也不錯。現在遇到一點挫折就想放棄,這不像我兒子會做的事。”


    譚真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譚真,你不要忘了,你是全空軍年輕一代裏最優秀的飛行員。”


    譚真皺了下眉,看向自己的父親,“已經不是了。”


    譚父很深地吸了一口氣,久久無言。


    最後他說,“自己的路自己選,我左右不了你什麽。以後飛還是不飛,你想想好吧。”


    ……


    譚真從軍區出來,陽光刺眼,他上了車,忽然不知道該去哪兒。


    其實回來得這一個星期他一直很閑,每天除了傍晚接梁京京下班,白天裏他都無所事事,牽著狗到處轉。


    車開出來,在冬景蕭瑟的馬路邊停了會兒,電話響了。


    是徐寧打來的。他昨天剛剛出差回來,問譚真在忙什麽。譚真說沒忙什麽,徐寧說他們那邊新來了兩架水陸兩棲小飛機,喊他過去玩。


    空曠的機場跑道上停著四五架小飛機,小飛機塗裝炫酷,造型時尚。譚真到的時候徐寧剛飛完一個架次,身上穿著隊裏的藍色飛行服。


    他跟譚真一起點煙。


    抽著煙望著下麵,徐寧說:“又來了一批新學生,接下來有的忙了。我們最近剛建了一個水上旅遊基地搞體育旅遊。”


    “怎麽個搞法?”譚真問。


    “現在能想到的就是做熱氣球、動力傘、跳傘這些項目,也可以跟房車、露營結合起來,我們也還沒有太多頭緒,”徐寧解開衣服領口,“宗旨就是什麽賺錢,什麽項目吸引人來什麽。”


    譚真看著下麵一群穿著飛行服的人,目光茫然。


    “你想什麽呢?”徐寧也望著下麵,“這種時候你不好好拿出點態度,接下來怎麽申請複飛?”


    “你覺得我還有機會飛嗎?”


    徐寧:“事在人為,何況你爸在這個位子上。”


    摔飛機是二級特情,這樣的事故對飛行員心理會帶來毀滅性打擊,從生死線上逃生的人很少會再要求複飛,即便要求了,很多也隻是為了向組織展現一個“高姿態”,組織上酌情考慮後大多情況會為其轉崗。


    陽光下,天空是純淨的瓦藍色。譚真微微皺著眉,雙目顯得更加深邃。


    徐寧:“是不是沒信心了?”


    譚真沉默了很久。


    “最近經常常常想到我們小時候,”譚真吸了口煙,手搭在欄杆上,看上去十分平靜,“成天在山裏跑,你說我們家境也不比別人差吧,我媽年輕時候還特別喜歡漂亮,結果直到我去大連那年,我才知道我們有多土。”


    徐寧笑,“你是被人家小姑娘刺激的。”


    譚真也笑了下,“也不全是吧。你憑良心說,難道我們那時候不土?”


    徐寧仿佛也被他帶回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溫和地笑了笑。


    怎麽能不土。現在回頭想想,那時候的口音、審美,簡直是土爆了。調去城市後剛剛接觸到一點流行文化,結果兩個人的父親又被調去新疆。好在後來他們都考了軍校,天天穿統一的軍裝,不會再暴露出那份土氣。


    小時候梁京京的一句“鄉巴佬”譚真真的在心裏記了很多年。現在看是笑話,當年何嚐沒有認真傷害過一個小男生的自尊?


    而事實上,當年隻要不選擇跟著爸爸跑,他們這樣的軍娃完全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我算了算,現在一年撐死二十幾萬。這兩年買房子也沒存下來錢,結了婚我打算給京京買輛車,手上差不多就徹底空了,”譚真說,“小時候不懂事,就想著以後要開飛機,現在回過頭來想,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得太簡單。”


    他的童年和青春除了機場、飛機、軍裝,唯一的異色就是梁京京。其他什麽也沒有。


    譚真仿佛第一次思考自己的生活。


    徐寧不禁朝譚真看了看,想了想,道:“譚真,我是被學校開除的,到現在都沒摸過三代機,你卻已經能飛最新的戰機。一路走來我最羨慕的就是你,所以不管你現在怎麽想,以後怎麽想,不要覺得不值得。做空軍,做殲擊機飛行員是件驕傲的事,哪怕摔了飛機,它也是驕傲的。”


    譚真望著一派深遠的藍天,腦中平靜而混亂。


    他說:“不是純粹的機械故障,我的操作有問題。”


    第76章 76


    風風火火的期末考一忙完, 學校裏準備放寒假了,梁京京這才閑下來。她忽然發現, 這幾天譚真也沒在家閑著, 每天早出晚歸, 不知道他在忙什麽。


    這天上午去完學校, 梁京京的假期生活正式開始了。結果等她回到家, 隻有一條傻狗在。她發消息問譚真在哪。過了一個小時譚真才回,說在外麵有點事,等會兒就回來。梁京京看看家裏這條傻狗, 想著閑著也是閑著, 帶它去附近的寵物店做了個美容洗了個澡。


    天是徹底冷了,天氣預報這兩天還要下雪。冷風外頭呼呼掛著, 寵物店裏很忙, 把狗送進去後梁京京也不走, 就坐在外麵刷手機。


    過陣子就是譚真的25歲生日, 過完今年他就26歲了。去年他過生日的時候他們在雲南,梁京京提前托朋友給他代購了一個價格不菲的名牌錢包,當時看著他挺高興的,結果那錢包他一次也沒用過。


    梁京京後來問他為什麽不用, 譚真嫌帶著麻煩, 說平時都手機支付,他就一張工資卡, 現金直接揣點在褲兜裏就行了。


    梁京京便露出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表情, “嫌麻煩?你有點品位行不行。人家男的用錢包就不網上支付?”


    譚真隻是笑笑, 不跟她爭辯。


    今年譚真的這個生日跟以往還不太一樣,現在是他的特殊時期,梁京京不知道買什麽才能讓他高興。她倒是想投其所好給他買點飛機,網上搜來搜去也沒搜到他家裏那種,偏偏還價格不菲。這個買錯可就真是玩具了。


    打火機、皮帶、外套,梁京京正一樣樣找著,狗狗洗完澡被放出來了。大黃狗被洗得幹幹淨淨,滿店撒潑跑,跟人家剛送過來的一個薩摩玩。


    梁京京把它叫住,“好了好了,星星,過來!”


    大狗戀戀不舍地搖著尾巴過來,梁京京給他套上狗繩,“別跟人家瞎玩,被咬了把你爸急死。”


    狗狗“汪汪”叫了兩聲。


    牽著狗出來,剛走兩步天上便開始掉小雪點子,路上行人紛紛抬頭看,驚呼下雪了。


    大狗長這麽大估計是第一次看到雪,更是激動得不行,扭得梁京京拉都拉不住。


    天空白茫茫的,小小的雪花裏夾著雨絲洋洋灑灑飄下來,不一會兒便打濕了地麵。梁京京怕它這個澡白洗,走到一半隻能把它抱起來往家趕。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這個時候下。


    心裏正憤憤地,馬路邊,有車鳴笛。


    梁京京沒有理,車喇叭又短促地“嘀”了兩下。


    她皺著眉回頭,正暗罵神經病,結果發現是一輛改裝過的粉色mini ,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了不起啊。


    等模模糊糊看到駕駛座裏的人,梁京京臉上的表情浮上了一層疑惑。抱好懷裏的大土狗,她遲疑了一下,湊近過來。


    她身上裹著條紋大衣,頭上戴一隻畫家帽,壓著蓬鬆微卷的長發,漂亮時髦。譚真坐在車裏,忍不住牽起了嘴角。


    小雪花輕輕旋轉著落下,套著皮手套的手扣車窗。


    譚真降下窗。


    梁京京一臉的莫名其妙:“誰的車?”


    “先上來,下了雪還亂跑。”


    梁京京頓了頓,“把它放後麵?它腳有點髒,沒事吧?”


    “沒事。”譚真開了車鎖。


    梁京京繞過車頭,心砰砰跳得上了車。


    車子連內飾都是粉色的,梁京京忍不住心動地前後看。譚真手裏把著紅白相間的方向盤,什麽都不說。


    梁京京心裏有小小的期待,但麵子上還是穩住的,口吻尋常地問,“你從哪弄來的這車?跟網紅車一樣。”


    “剛買的。”


    梁京京咽了下口水,“買車幹嘛?你不是沒錢了嗎?”


    譚真開著車沒說話。


    停了停,他問,“喜歡嗎?”


    梁京京抿了抿唇,“一般般吧。”


    譚真:“以後要是開車上班早上就走點起,不要磨蹭。”


    梁京京環視車內,感覺自己暈暈的。粉色的mini,她隻在微博上見過,這簡直是她的dream car。


    梁京京感覺就像在做夢一樣。


    她想要一輛自己的車很久了,有車她冬天就可以穿得更少,也能更大膽地穿高跟鞋、穿精致的小裙子,隻是現在的經濟條件還不允許,所以也隻能在心裏想想。有時身邊的好朋友買了車,她明明羨慕得要死,偏偏還得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其實人在成年後是很難像孩童期、青春期那樣,因物質的滿足獲得一種單純而輕盈的快樂,更多的可能是滿足感與欣慰感。而此刻,這輛粉粉的車卻讓梁京京感到了一種夢幻般的快樂,快樂到有一點點不真實。


    不是車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是滿滿的、無條件的寵愛。


    梁京京看看駕駛座上的譚真,忽然就靜默了。


    譚真注意到她情緒的變化,在路邊停下。


    梁京京垂著頭,睫毛翹翹的。


    “不高興了?”譚真摸摸她的臉。


    梁京京搖頭,靜了靜,往他懷裏靠過來,抱住他的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懸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康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康城並收藏懸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