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麽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麽,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麽——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6)。隻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裏麵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著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隻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將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麽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於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豁,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麽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隻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麽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並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於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裏,進城去的隻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著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7)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8),抵得一個翰林(9);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於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裏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著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隻有兩個,城裏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隻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音"壁",字形上"辟"下"足";瘸行之意】進去。他一到裏麵,很吃了驚,隻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裏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10)。對麵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裏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麵,我總是說:洪哥(11)!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裏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於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麽,又並不叫他洋先生。


    聽著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麽?"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麽!"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於是心裏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誌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於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於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遊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裏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穀祠去。


    拍,吧~~!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麵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麵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著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麵並無什麽,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麽?"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籲籲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於是□【上"辟"下"足"】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裏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12)時候一般太平。阿q站著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裏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裏去了。


    土穀祠裏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裏。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於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並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於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於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準我造反,隻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嗬,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裏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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