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去哪兒,自己反正是要逃了!


    嬋九腳下發軟,踉踉蹌蹌剛跑出百十來步,突然被一股大力向後拽去,緊接著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衣領。


    “忘了你會逃。”劍仙說。


    狐狸最怕被人拿住後脖子,嬋九一被抓,渾身難受,恨不得把腦袋和四肢都縮到腔子裏去。


    先解釋一下:因為有內丹在,修仙的妖怪通常不怕冷。


    像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嬋九也不過穿了一件夏季的薄綢衫,那是從梨香院頭牌春蘭姑娘的相好的——吳員外家二公子的箱子裏偷出來的。粉底綴金絲牡丹配大綠葉,夠富貴,夠俗辣,夠討春蘭姑娘喜歡,所以無論怎樣嬋九也不會脫。


    為什麽不幹脆偷春蘭姑娘的呢?因為春蘭姑娘太胖,橫向裏有嬋九兩個寬,吳二公子比較勻稱。


    綢衫可不是什麽牢靠玩意兒,被劍仙一扯一抓,竟然裂了,嬋九光溜溜地從中間掉了出來。


    ——她隻穿了長衫,沒穿褲子,也沒有內衣。


    狐妖基本沒有羞恥心,所以她撲一聲落在雪地上後,先可惜衣服:“嘖嘖嘖,我的吳二公子啊!”


    但是劍仙有羞恥心,而且異常強烈。


    嬋九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於是她爬起來,叉腰抬頭,大馬金刀地站著。她想我除了能變胡茬子,還能改變胸/部大小呐!


    劍仙迅速脫下了自己的黑袍扔在她臉上。


    嬋九覺得這是生死關頭,理應豁出去,她勇敢地甩開袍子:“不好看,不穿。”


    穿上。”劍仙望著別處,用隱忍的聲音說。


    嬋九篤定他絕不會看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就算男人他也不會看——於是悄悄撿起了黑袍,但嘴裏卻說:“難看難看,不穿不穿。我記得以前那個誰誰誰說過,人就是裸蟲,我從走獸修成了裸蟲,何苦要蓋遮羞布。”


    她披上袍子,悄無聲息地往後退。


    退出十餘丈,準備要跑了,那件黑袍陡然鼓起風來,把她從頭到腳蒙住,裹得嚴嚴實實。她奮力掙紮露出臉來,隻見劍仙一步步走近,臉上有點羞惱的神氣,手裏捏了條玄色的衣帶。


    嬋九連忙撇清說:“不不不,我不是要逃,仙長劍法通神,我怎麽敢逃?”


    劍仙扶她站好,先給她掩好領口,再用衣帶在他腰上纏了幾圈,提在手上便走。嬋九的小命掌握在人家手裏,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乖乖地任由他提著。


    手中狐妖就像飛絮一般輕盈,劍仙暗暗歎了口氣——昆侖洞府中將近五百年,他下過三次山,頭一次見到法力如此低微還敢在人間行走的狐狸。


    也難怪,上兩次下山都是天下大亂,劍魔出世,亂妖孽橫生,他奉了師父的命令下山平亂,足足打了數百場硬仗。這一次是太平盛世,所以遇見了這樣不成器的小妖。


    因為手裏提了人,他特地走得慢了些,聽見嬋九正唧唧咕咕說廢話。


    嬋九說還有一個時辰,再不吸精氣老子就要死了,老子也不是故意要害人,可是我們狐狸就是得靠人活著,沒修煉成人形之前吃野果子也能活,但是修練成人形後就不行了,野果子填不飽,蟲子老鼠也不行,蛇也不行。媽的,老子都修煉了一百一十年了,就這麽死了……


    劍仙停下腳步。


    什麽老子不老子的,你師父怎麽教你的?”


    嬋九怒道我師父怎麽教關你屁事?老子不行那就老娘。老娘死了也好,但是你千萬別把老娘的屍首丟了,老娘的原形是一條白狐狸,又白又軟,皮光水滑,你可以拿去做圍脖。


    劍仙簡直哭笑不得,他又不是什麽縣城土財主,要圍脖幹嘛?


    他說:“噓,別說話,進城了。”


    他本來可以從城牆上飛過去,但為了泯然於普通民眾,他選擇穿城門而過。


    今天風大雪大,城門隻開了半邊,守門的老兵卒躲在避風的牆角烤火。剛過了未時,店鋪已經收了招牌,插了門板,大街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城門沒有人進出,守門老兵看到一個帶著鬥笠的青年提著一團布包的東西進城來,頓時瞪大眼睛盯著看。


    那青年看不清楚樣貌,身材挺拔,隻穿了一身中衣,本來顯得就十分突兀;再看那布包,露出一個四處張望的頭和幾縷銀色長發。


    這是……貂?


    老兵揉了揉眼睛:嗐,貂什麽呢?是個大活人啊!


    老兵把眼睛瞪大了一倍:沒錯,大雪天穿中衣戴鬥笠佩長劍的青年和捆得跟比粽子還嚴實的姑娘!


    什麽姑娘才十幾歲頭發就全白了?年紀輕輕有這麽多愁心事兒?哎呦這不是重點,大雪天的兩個人趕路,既不像生意人,也不像農戶獵戶,身上還背著武器,莫非是賊人?


    他握緊手中生鏽的鐵槍,正考慮要不要喊,那兩人已經從他麵前走了過去。


    那青年模樣目視前方,走起路來不緊不慢,但身上有股令人生畏的氣勢,劍看起來也鋒利得很。


    老兵捧著胸口,心想自己亂咋呼恐怕要死在當場,於是掩了半張臉,坐回去繼續烤火。


    姑娘倒是扭頭看了他一眼,但那一眼讓他渾身不舒服,背上寒毛直豎,像是被什麽吃人的妖物遠遠盯著了。


    難道是英雄少俠和女山賊?


    “我還是早點兒回家喝老酒吧,這年頭怪事真多。”他喃喃自語。


    財主李全死得蹊蹺,李家正在給官府遞狀子,知縣老爺擔心有人從中作梗,便把李全的屍體從家裏抬到了縣衙。


    ☆、第5章


    縣衙裏靜悄悄的,知縣老爺正摟著小妾在內宅烤火親嘴兒,知縣夫人在念佛,師爺則緊閉著房門睡大覺。


    後院廚房周圍有人走動,仆役們正在準備縣太爺晚上的吃食,誰也沒注意牆頭站著兩個人。


    劍仙問:“在哪兒?”


    “什麽在哪兒?”嬋九說。


    “你鼻子靈,李全的屍首在哪兒?”


    嬋九心想我又不是吃腐肉的,我怎麽能聞到死鬼的味道?但她好歹曾夜襲過幾次,對縣衙布局大致知道,便指著西南邊的牢房說:“應該在那附近。”


    縣衙有“吏”、“戶”、“禮”、“工”、“刑”、“兵”六房,“吏”、“戶”、“禮”辦公一般在縣衙大堂的東麵,歸第二把交椅縣丞管,叫東司;“兵”、“刑”、“工’、在西麵,歸第三把交椅縣尉管,叫西司。


    刑房管著本縣所有民刑案件,還管著牢房。天寒雪大,刑房的管事、仵作、儈子手都回家去了,隻剩下兩個老獄卒看守者牢房,估計也正躲著喝酒。


    李全的屍首放在牢房東麵的空屋裏,那是仵作專用的停屍房。


    劍仙提著嬋九進去,發現屋裏十分昏暗,手上便掐了個“明”字決。隻見一簇冷火從半空中“噗”地亮起,在貼近橫梁的地方越燒越旺,房內頓時亮堂了不少。


    嬋九說:“哈,這招我也會!不過我的狐火是青色的,你的是白色的。”


    她是吹牛,她的狐火連一尺見方都照不亮,唯一的作用是嚇唬趕夜路的山民。


    劍仙沒理他,走近查看屍首。


    死財主李全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凍得發硬,就像掛在院子裏的一條鹹魚。


    劍仙隻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嬋九沒說謊。狐妖害人是吸人精氣,讓人虛弱而死,所以死在他們手上的人往往消瘦幹癟,毛發幹枯,仿佛被掏去了內容物的口袋。


    但狐狸生性多疑,膽子也小,極少一下子把人吸幹,總是鈍刀子割肉似的慢慢磨。


    眼前的李全雖然死了,可依舊胖得像隻球,絲毫沒有消瘦的樣子。


    屍體臉色青黑,雖然有受凍的緣故,和死前窒息也有很大關係。再看一旁仵作的筆記,上麵清清楚楚寫著:中毒身亡。


    劍仙倒也幹脆,丟下嬋九說:“確實不是你。”


    嬋九雙手雙腳都被紮在衣服裏,一時站不起來,躺在地上得意洋洋地說:“是吧?我早告訴你是他大老婆幹的,你別看她吃齋念佛的,心腸狠著呢……哎?你去哪兒?”


    劍仙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淡然說:“我不管凡人的官司,打賭你贏了,我答應放你走。你走吧。”


    嬋九央求:“你別走啊,至少給我抓個人來,你雖然不殺我了,可一會兒我還是要死的!”


    劍仙怎麽可能抓個人來,轉眼就出了門。


    “呸呸呸,小畜生!”嬋九怒啐,站直身體,左右胡亂扭動想掙脫黑袍,突然聽到外麵有人咳嗽。


    咳過還唱了一嗓子,那聲音蒼老粗啞,顯然不是劍仙,而是守牢房的獄卒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地跑出來小解。


    嬋九大喜,老天爺還是向著他的,這下可逮到一個活人了,不管多老多醜,先勾進來嚐嚐!


    她清清嗓子,準備喊“哦喲喲喲,那是什麽?好新鮮,好奇怪,從來沒見過!”,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劍仙又站在他跟前。


    嬋九苦惱道:“嘖,你怎麽又回來了?”


    劍仙不答話,提她出門。


    那老獄卒喝得頭暈眼花,跟瞎了似的,連一眼都沒朝他們瞧。


    嬋九無奈地問:“你帶我去哪兒?”


    “土地廟。”劍仙說,“我放你走,但也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往後你不可以害人,還要做滿十件善事才能回山,做不了我還是得殺你。”


    “……”嬋九簡直無語:“您老人家在說什麽呢?我是狐狸。”


    “我知道你是狐狸。”劍仙垂眼看她。


    “那你還要我做好事?”要不是實在沒力氣,嬋九恨不得跳起來咬他一口。


    從天地玄黃,三皇五帝坐龍庭以來,你聽說狐狸做過一件好事?


    如果有,那就是文人胡編亂造。


    文人還常說狐狸會報恩,真是吃飽了撐的一廂情願,不談大多數人看見狐狸的第一個念頭總是剝了皮做皮襖,狐狸修煉成形後想弄死他們都來不及;就算有一兩個傻瓜救了狐狸,以狐狸的爛記性,這點恩情轉眼就忘得精光。


    嬋九就不記得一百年前的事,五十年前也不記得,好吧,去年的也不太記得。山林裏,俗世裏,壓根兒沒什麽事值得她記住。


    總之小心翼翼的狐狸有,陰險毒辣的狐狸有,忘恩負義的狐狸有,俠肝義膽的狐狸,絕沒有!


    所有的妖怪都一樣!


    嬋九苦著臉說:“我不知道什麽叫做善事。”


    劍仙說:“我把你吊在城牆上你就知道了。”


    嬋九說:“不不不,我做我做!十件太多,一件行不行?”


    如果劍仙答應了,她立刻跑去把知縣老爺的小妾揍一頓,替知縣夫人出口惡氣,算是一件好事。


    劍仙冷冷地說:“二十七件。”


    為什麽一下子加這麽多啊,你到底會不會算數啊?嬋九簡直要哭了:“七件如何?”


    “四十九件。”


    “好好好!”嬋九滿口答應,“立誓約吧。”


    她努力從衣服下麵伸出右手小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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