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溪驟然聽見老嫗提起前楚時候的事,明顯怔了怔。


    “那時候,朝廷年年征兵和北鄴打仗,誰家沒幾個男丁死在戰場?我老婆子本來有三個兒子,前兩個和他爹一樣沒本事全都死在了戰場,現在就剩這一個,本來想著做護衛起碼能保住小命,可誰成想,還是要打仗。”


    雲溪聽出老嫗話裏行間的抱怨,狠狠咬了咬唇,低頭不語。


    思忖了一下,又遲疑地問:“那老人家,你覺得前楚的皇上和現在的皇上,哪個更好?”


    元燾詫異地看了雲溪一眼,指尖微微顫動。


    老嫗認真想了想道:“如果真說誰好的話,照我來說,還是現在的皇上好點兒!”


    雲溪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了一大步,臉色難看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顫抖地問老嫗:“可現在的皇上生性殘暴,為了得到皇位,一連殺害前楚五位皇帝,不,應該是六位才對!老人家,你為什麽會覺得他更好呢?”


    “其實,這天下姓什麽,誰當皇帝,和咱們關係都不大。咱們做老百姓的,隻盼著能吃飽喝足,一家人和和樂樂地在一起,一年抱一個大胖孫子,活到九十九!”


    老嫗的話讓雲溪陷入了沉思。


    “前楚的皇帝雖然是傳了上百年天下的真龍天子,可鹽稅太重了,那些年,咱們沒少挨餓。”


    “去年梁王登基後,減了鹽稅,時常打開糧倉接濟百姓,據說還準備收回那些王爺貴族的地,分給窮人,咱們老百姓聽了都歡喜的很!”


    雲溪聽完臉色煞白,久久說不出話來,滿腦子都是老嫗方才所說的話,就連元燾何時帶著她離開也不知道。


    待回過來神時,元燾已然帶著她來到一處天然狹坡。


    這裏雲氣頗為稀薄,雲海之中有一間青瓦紅磚的小廟在前方若隱若現,間或傳來一兩聲悠揚的鍾聲。


    雲溪聽著鍾聲入耳,心中似有感悟,抬頭問元燾:“是不是我真的錯了?前楚早就氣數已盡,我不該執迷於替父皇報仇?”


    元燾牽著她的手道:“若為天下蒼生考慮,你若想複辟前楚,必定掀起一場波瀾,無數生靈塗炭,確實錯的離譜。可畢竟你隻是籌謀,並未掀起戰事,尚還來得及挽回。若從為人子女的角度考慮,天下每一個子女為父母複仇那都是天經地義之事,並無對錯可言!”


    雲溪不禁唏噓:“可是,為了咱們,高侍衛、宋侍衛、宗噯和褚侍衛,他們都……”


    說著,雲溪難過地垂下了頭。


    元燾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前後夾兵雖多,可隻要他們不負隅頑抗,十有八九是會被生擒活捉的。隻要保得一條命在,到時,咱們再設法救出他們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他頓了頓,“宗噯和我長得並不十分相像,他被識破後,難免會比旁人多吃一些苦頭……”


    雲溪眼中登時充滿冀盼,她有些急切地拉著元燾,指了指前方:“那裏有間寺廟,我想去為他們祈福!”


    不多時,兩人來到寺廟跟前。


    小沙彌見到有客來,稍稍吃了一驚。


    元燾說明來意,和雲溪雙雙跪在堂前,為眾人祈福。


    雲溪上完了香,正欲布施,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靜樂公主?”


    雲溪驀地回頭,一眼看到謝承運披著蓑笠踩著木屐從廟外走了進來,一時間也頗為詫異:“謝康樂?”


    元燾狐疑地看了看雲溪,又看了看謝承運,果斷地走到雲溪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這件小廟本就是謝樽所捐,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此小住,故而小沙彌看見謝承運並不詫異,立即把本就認識的三人引到單獨為謝承運所辟的禪房。


    謝承運看見元燾和雲溪十指緊緊交纏,再加上雲溪孕相已經十分明顯,很快猜出元燾身份,朝他重重偮了一禮:“草民謝樽見過狄皇!”


    元燾立即想起什麽似的,目光有異地看向他:“你便是謝承運?”


    雲溪和謝承運同時愣怔了一下。


    元燾卻勾唇笑了笑,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有人托朕給你帶個口訊,她會一直在文鶯湖畔等著你,對了,也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一小兩個。”


    謝承運接過帕子看了看,登時,神情有些古怪。


    雲溪瞥見那帕子角落針線細密地繡著兩隻交.頸.纏.綿的鴛鴦,又想起元燾曾說過夏月和謝承運一起南下,登時猜到了一些大概,萬萬沒料到夏月宛轉扮作西狄公主嫁給元燾竟還另有一番緣由。


    果然,謝承運握著帕子攥了片刻,又把帕子還給了元燾:“狄皇既然追隨公主南下,定然知道謝樽現今所圖謀之事。”


    然後神情有些黯然:“梁帝實施土斷,謝氏受挫頗重。謝樽肩負家族重任,在朝堂上和梁帝大唱反調,如今已被罷黜,除了現今陳郡和彭城的一些土地,已一無所有,再不能給她安定的日子,就連性命也朝夕不保,實在不願牽連了她。”


    然後自腰間摘下一枚玉佩:“這是我謝氏族長曆代相傳之物,煩請鄴皇代交給她,請她務必保存我陳郡謝氏的一點骨血!”


    雲溪有些吃驚:“謝康樂被罷黜了?”


    謝承運咬著牙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謝樽量力不足還妄圖螳臂擋車,簡直是以卵擊石不堪一擊。複辟軍眼下雖然表麵上齊整,然而謝樽已無餘力支撐,恐怕也無法兌現先前的承諾,還請公主見諒!”


    雲溪想起先前老嫗所說,“據說還準備收回那些王爺貴族的地,分給窮人,咱們老百姓聽了都歡喜的很”,望了望與幾個月前判如兩人、神情頹然的謝承運,動了動唇,沒能說出話來。


    元燾卻代她答道:“雲兒體恤天下蒼生,已不想再挑起戰火。至於尋梁帝複仇之事,朕自會為她謀劃!”


    謝承運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謝樽心中便再無牽掛!”


    然後正了正神色,神情凜然道:“梁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弱我士族勢力,謝樽身為謝氏族長,不能坐視不理。就算他罷黜了我,從今往後,謝樽所到之處皆開堂講座,我就不信梁帝他能滅盡天下士族!”


    雲溪和元燾都聽出他這一番話裏的悲壯之意,未免有些唏噓。


    末了,謝承運將霧靈山地形圖並兩個通關玉碟交給雲溪。


    “後山有條小路直達山下,往西可去陳郡,往北可回北鄴,謝樽約了文壇好友來此密會共議抵製土斷之事,恐怕這幾日內,會有官兵來此搜查,此地不宜久留。還望公主和鄴皇路上保重,心願得償!”


    下山後,元燾思忖了一陣子,忽然對雲溪道:“若追兵是為謝承運而來,或許宗噯他們根本不會有事也未可知。”


    兩人商量後決定一路北上,按照先前的約定在平靖關附近的永寧鎮客棧住了下來。


    等了約莫七八日的功夫,果然見到宗噯一行人前來住店,甚至一兩日後還等到司空浩帶著一些精銳前來支援。


    原來那日眾人讓馬馱著雲溪和元燾走後,很快就遇到了梁兵。梁兵盤查發現他們各個都操著一口別扭的南梁話,是從北鄴過來做買賣的“商隊”,很快便放了行,臨行還囑咐他們“朝廷緝拿要犯,爾等若無要事,速速離開”。


    一夥人離開梁兵視線範圍,不敢去的太遠,便遠遠窺視,三日後見梁兵囚車裏關了七八個人,浩浩蕩蕩地往西南秣陵方向去了,這才動身上了霧靈山,誰知都快要把整座山都翻過來了,卻怎麽也找不到兩人,這才飛鴿傳書司空浩,向他求援。


    雲溪猜出囚車中極有可能是謝承運他們,心中負疚不已。


    從某種意義上說,梁帝實施土斷確實有打壓士族之意,可她何嚐不是推波助瀾,慫恿著謝承運往前衝,最終站在和梁帝敵對的一派上。


    打定主意回頭設法營救謝承運,雲溪看著司空浩,心裏總有些膈應。


    猶豫了三四日,終於,她挑了個適宜機會委婉問他:“司空大人既是梁恪的至交好友,如今又在北鄴為官,倘若北鄴和南梁開戰,大人站在哪一邊?”


    誰知司空浩卻圓滑道:“自然是站在北鄴這邊!當初下官之所以會答應三皇子,除了和他有些交情外,不外乎是因為娘娘可與為下官引薦。”


    如此,雲溪雖然仍不喜司空浩,但好歹也放了心。


    畢竟,就算不為了仕途和前程考慮而為了家人考慮,北鄴和元燾都是他的唯一選擇。


    由於徹底放棄了在平靖關設伏廝殺一場的打算,在司空浩的周密布署下,一行人混做為義陽行宮提供酒肉糧油的販子,逮到些入宮的機會。


    彼時雲溪的肚子已經十分明顯,元燾雖極力阻攔,雲溪卻堅持第一時間去見自己的長姐——南梁太子妃楚茂英。


    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午後,梁太子隨梁帝外出巡視,雲溪找了個機會出現在一年多未曾見的長姐麵前,差一點兒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妹……”


    那一瞬,當楚茂英在自己寢宮裏驟然看見一身宮裝的雲溪,曾經無比熟悉的稱呼立即脫口而出。


    但隨即,她意識到不對,立即止住了口,屏退下人,單獨留雲溪一個人在房中。


    然後握著她的手,焦急地問:“妹妹,真的是你嗎?”


    說著,緊緊抱住雲溪,哭紅了眼。


    “是我,長姐,我來看你了!”雲溪輕輕地說。


    楚茂英抽抽搭搭了好一會兒,方才注意到雲溪高高聳起的肚子,不禁十分豔羨地盯著看,還不絕口地發出感慨。


    “真快!去年妹妹你大婚時還不到我的眉毛,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還馬上就要做娘親。瞧你這肚子前麵尖尖的,懷的定然是個男孩兒!”


    雲溪卻曉得時間急迫,姐妹倆不能嘮太久,連忙說出自己此行目的:“長姐可曉得父皇是怎麽死的?他是被梁賊命人用被子活活捂死的!妹妹此來,決意為父皇報仇,不知長姐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楚茂英立即震驚地掉落手裏的絲帕:“你說什麽?”


    雲溪神色冷靜地又重複了一遍:“梁帝害死了父皇,我要替他報仇!”


    楚茂英登時站立不穩:“可為何我每每去探望母後時,她總說父皇是突發心疾而亡?”


    說完,她驀地意識到了為什麽:“難道是,母後她擔心我……”擔心她夾在殺父仇人和公公之間無法做人,故而才一直瞞著她?


    楚茂英登時抽泣不已。


    雲溪看了看屋裏水漏已空了大半,擔心梁太子郢隨時回來,狠心咬了咬牙,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西域曼陀羅花釀成的‘十日醉’,三滴即可讓人失去知覺。”


    “梁賊狡猾的很,所有飯菜都要用銀針驗過毒後,再命人一一試過,方才吃肯吃。我沒有辦法把藥直接下到菜裏,最多隻能下一半。所以,長姐,”雲溪說著頓了頓,“妹妹求你,無論如何設法把另一半下在梁帝喝酒裏!”


    楚茂英怔怔地接過藥瓶,眼淚尚且掛在臉上:“一半?”


    “對,一半!”雲溪鄭重道,“鄴皇與妹妹同來,隻要梁帝飲下‘十日醉’,我們的人自有辦法衝破防衛,你我親自手刃梁帝,為父皇報仇!”


    這時,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在在門外響起:“母妃在裏麵嗎?月兒剛做了噩夢,想母妃了!”


    雲溪登時想起三年前在前楚皇宮出生的粉嘟嘟的小嬰孩,神情有些向往:“長姐,妹妹可以抱抱汐月嗎?”


    楚茂英隨即收好藥瓶,抹幹眼淚,讓女兒進來。


    小女孩兒看見雲溪,“咦”了一聲:“你是誰?怎麽長的和母妃這樣像?”


    汐月長得不太像她的父母,反而有六七分像被關在秣陵行宮的母後。


    雲溪抱著汐月,眼眶微微濕潤,用冰涼的唇稍稍碰了碰她的小臉:“乖月兒,我是姨娘,小時候還抱過你。快,喊姨娘!”


    汐月看了楚茂英一眼,見她點了點頭,方痛痛快快地喚了聲:“姨娘!”


    雲溪想了想,解下父皇昔日贈與自己的琅琊玉佩,掛在汐月胸前:“這是姨娘送你的禮物!”


    楚茂英雖不知琅琊玉佩意味著什麽,卻在楚恭帝書房裏看見過幾次,知道是父皇遺物,趕緊幫汐月掖在衣服底下:“乖月兒,母妃和姨娘好久不見,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聊。你去找漪紅陪你玩!”


    然後關上了門,神色突然凝重地問雲溪:“此次鄴皇親自帶兵前來,人數可有兩萬人?”


    雲溪驀地一怔,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呼吸不由得一緊,對楚茂英急迫道:“並未!此次佛狸他隻是,”說著,她忽而想起挾持自己出宮又客死他鄉的梁恪,有些唏噓,同時也不知為什麽,突然決定有所保留,“他隻是隻身陪我南下複仇,除了幾個貼身侍衛,並未帶太多的人!”


    元燾南下尋她時,確實隻帶了百餘人。雖然後來司空浩也帶了幾千人來,但畢竟不是出自元燾本意……


    “原來如此!”


    楚茂英神色瞬間恢複正常,她微微輕笑了笑,尷尬的笑意中,卻摻雜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生疏:“妹妹的意思,我已經聽明白了。我答應你,三日為限。三日後申時末,我在壽康宮等著妹妹你!”


    雲溪出宮後,把情形對元燾仔細描述了一遍。


    元燾微微蹙眉:“梁郢是板上釘釘的南梁太子,她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雲兒,你當真確定她會為了你給梁帝下藥?”


    “我的父皇也是長姐的父皇,她會和我一樣,一心為父皇報仇!”


    雲溪最不喜歡聽別人說自己父皇母後以及長姐的不是,一聽元燾這樣說,登時有些無名之火升騰上來,忍不住衝元燾嚷嚷了幾句。


    可嚷嚷過後,她卻也隱隱約約地覺得,長姐先前的傷心固然不假,可後來的神情閃爍也是真的,突然之間變得不自信起來。


    元燾見雲溪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便哄她道:“好好好,雲兒說她會幫咱們,她就會幫著咱們!可梁郢其人我卻略有耳聞,其心機深沉,一點兒也不比其父差,我倒覺得,除了先前的計劃,咱們還是要多留一些後招比較妥!”


    雲溪想了想,默認了元燾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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