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坦坦遙遙望著那兩個字,不知為何心中起伏不定,耳邊似傳來個飄渺的歌聲:“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帝王之愛莫測,情濃之時可以三千寵愛在一身,恨不能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然而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麵前,最先被犧牲的卻也往往就是這名被帝王所愛的女子。


    蓮紋皇後獨得椒房之寵,最後卻結局淒慘,死後還無辜背負了千載罵名。


    ——這哪裏能算作是真的愛?


    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許久,她才回過神來,歎口氣:不管是哪種可能,這人間的帝王,終究最是無情,不值得托付終身。


    走出皇宮,天才蒙蒙亮。


    趙坦坦在秋日晨曦中的涼意中,感受著體內的修為慢慢恢複,心中隻覺得在皇宮中雖然僅僅過去一夜,卻好像過了一年般漫長。也許這就是凡人常說的“度日如年”吧……


    而昨晚經曆的一切,竟似比她從前在山中十八年間經曆的還要多。修真者往往看不起凡人的平庸無能,卻不知他們的愛恨交錯、悲歡起落,竟比修真的心法口訣還要複雜萬分。


    她仰頭望向天空,見依舊是長空遼闊、白雲悠悠。身後的皇宮幾經變遷,百千年來人事幾番新,卻始終如同一座華麗的牢籠。即便錦衣玉食仆婢如雲,又怎及得上縱情馳騁、吟嘯風月的自由生活?


    心念動處,她忽然有所頓悟,之前一直凝滯不前的境界竟出現鬆動。


    藏在身上的仙劍隨著心念,在一聲嗡鳴中飛落她身前。她一步躍上劍身,便在呼嘯間排空馭氣直衝入雲霄。


    隨意尋了一處無人的幽靜山洞,匆匆撒了兩三套師父給的防禦陣法,她便一頭紮了進去,閉目打坐開始衝擊築基。


    不知就此運轉了多少個周天,她體力靈氣終於如飽脹水壺中的水衝破了壺口般,突破了煉氣圓滿境界,邁入築基初階。


    這一次築基,總算沒有再失敗。


    趙坦坦鬆了口氣睜開眼,隻覺得渾身黏滿了灰黑的汙垢,氣味難聞。這都是從身體內排出的雜質毒素,資質越差的人每次升階排出的雜質便越多,趙坦坦的情況已經算是好的了。


    她皺了皺眉,站起身準備去外麵尋處山泉清洗。


    雖然修真者平時都會用淨身決清潔身體,但趙坦坦總覺得還是泡在水裏徹底清洗一下會更舒服。


    走出山洞之時,趙坦坦隻覺得神清氣爽、身輕體健,目力直接能望到百來丈遠,附近大小聲息更是盡數收入耳中。


    咦?那遙遙傳來的樂聲倒是極好聽的。


    聽韻律分明是凡間曲調,卻聲聲帶有靈氣的波動。她好奇之下找過去,發現是一名男子正坐在雪中鬆下,神色悠然地輕挑慢撚,而手下瑤琴形製古拙,內收的弧形和琴足處都刻有複雜而細小陣圖,大約是有增幅音效和防禦的用途。


    而琴聲溫勁古樸,所奏曲調雖然不過是凡間曲調,卻比起趙坦坦之前聽到的別有一番意趣。而靈氣隨著琴聲陣陣波動擴散開來,竟如同春水融冰、春風化雨般,令周圍的白雪隨之融化,隨著鬆枝和山石的形狀慢慢滴落。


    一時間,這片山頭隻有琴聲和滴答水聲。


    清源劍派以劍修為主,很少能聽到有門中人彈琴奏樂。趙坦坦打小跟著師父獨居一隅,更是不曾有機會聽到,如今算得上是此生頭一回現場聽修真者彈琴。


    她一時把要做的事都忘在腦後,偏著頭仔細打量那彈琴者——瞧他那不畏嚴寒的單薄衣衫,瞧他那微敞衣襟處隱約露出來的結實胸膛,瞧他那被瑤琴遮擋了一半的堅韌腰肢,還有即便盤坐也不掩修長的長腿……呸,怎麽一不小心也學了二皇子的調調了。


    她搖搖頭,唾棄了一下自己。


    按照修仙者的視角來看,應該是這樣的:瞧那運用靈氣彈奏的方式多麽巧妙又配合音律,在修真界裏也就隻有天音宮才有。瞧那動聽又效果超凡的琴藝,在天音宮中大約也就隻有那麽三五人能達到。而三五人中,能擁有這樣一件刻滿陣圖的瑤琴法寶的,也就隻有一人了。


    ——那個人叫什麽來著……


    趙坦坦正在搜腸刮肚地想著,遠處忽有白光閃過,天音飄渺間又從空中翩然落下一名男子。


    他衣著款式與彈琴者相似,手中持的卻是一支笛子,看光澤非金非玉,不知究竟是什麽材質。笛上綴有各式的寶石,同樣也刻有防禦及擴大音效之用的小型陣圖。


    看來應當與彈琴者份屬同門。


    趙坦坦猛然想到了這二人的身份,脫口而出:“鳥語花香?”


    第43章 鳥語花香


    這一聲剛喊出來,趙坦坦立馬捂住自己的嘴。


    該死的,嘴太快了!


    以音修為主的天音堂中,最出色的是兩名男弟子,也就是此刻趙坦坦眼前這二位。


    彈琴的是大弟子岑雲鶴,如今修為在築基五層。吹笛的是二弟子何雲寧,修為在築基四層。這二人年紀都不超過百歲便已築基,算得上代表修仙界未來的俊傑之二。


    然而,雖說他們吹奏的曲子確實讓人如聆鳥語如聞花香,但“鳥語花香”根本不是他們在修真界真正的名號。


    “鳥語花香”,隻是女修們私下給這個美男子組合取的綽號罷了,當事人有九成可能並不知曉。


    這下可好,這個眾所周知而當事人不知的秘密,居然讓她一時嘴快當著本尊的麵叫了出來。


    趙坦坦非常希望那二位因全神投入於合奏,而忽略她的這聲叫喊。可惜天不從人願,那吹笛的何雲寧已停止吹奏,放下唇邊笛子,開口喝問:“何人在此?”


    彈琴的岑雲鶴也隨之停下了撥弦的手,向趙坦坦的方向望來。


    這時候趙坦坦還能怎麽辦?她隻能訕訕地從原先藏身的樹後慢慢走出來,向二人行禮道:“二位師兄好。”


    “你是……”岑雲鶴打量了一眼趙坦坦,那審視的眼神似乎在判斷從荒山野嶺間跑出來的她,究竟是什麽物種。


    趙坦坦有些疑惑為何對方是這種眼神,又自我介紹道:“我乃是清源劍派無極真人親傳弟子——趙坦坦。”


    “胡扯!”那何雲寧十分直接地喊了聲,他一手拿著笛子,一手捏著鼻子,皺眉瞪視趙坦坦道,“大師兄,我方才剛到此地便隱約聞見一股異味,像是什麽動物腐爛的味道。可是如今隆冬臘月,荒野間又哪來的動物?正犯嘀咕,想不到……”他說著又鄙視地掃了眼趙坦坦。


    趙坦坦愣了下,低頭看看自己,這才猛然想起剛才她是因為身上滿是汙垢,特地出來洗澡的。現在澡還沒洗,她身上髒得像剛在泥沼裏滾過兩圈,還帶著惡臭,也虧他們兩個還能待在原地,沒被直接熏跑。


    “二師弟。”岑雲鶴喝止了自家師弟的無禮行,在終於確定趙坦坦不是什麽妖魔鬼怪後,十分禮貌周到地問了聲,“這位……師妹,可需要在下……幫你施個淨身決?”


    這年頭要當門派大師兄也真是不容易,為了本門形象都不能像自家師弟那樣捏著鼻子,還得繼續維持客氣的態度。


    “不必,其實是剛才這位師兄的琴聲太過美妙,令我陶醉其中,一時忘了用淨身決。”趙坦坦訕訕地搖搖頭。


    橫豎這天氣嚴寒,外麵就算有泉水也都被凍住了,估計別想泡澡。她伸手給自己施了個淨身決,頓覺一身輕鬆,好似身體一下子輕了幾十斤份量,就連雙手看著都似比從前白了不少。


    這清潔完全身,她才發現自己身上還穿著當日搶來的宮女服。終究是凡間材料做成的衣服,雖然數個月來她隻是打坐不動,墨綠色覆著綢紗的衣裙仍然滿是褶皺。她整個人此時看來大概跟一根鹹菜也差不了多少。


    萬萬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天音宮“鳥語花香”美男子組合,竟然是在自己這樣狼狽的狀態下。


    趙坦坦正有些喪氣,聽岑雲鶴問道:“這位趙師妹,方才聽你說是無極真人親傳弟子?在下之前隻聽說無極真人座下親傳弟子,是千年難遇的天才崔塵崔師兄,敢問你是他……”


    作為修煉速度像炮仗一樣的師兄,果然在修真界名氣響當當麽。


    從小對師兄內心有些小疙瘩的趙坦坦,此時心中居然感到有幾分小得意,謙虛道:“崔塵正是我同門師兄,天才之稱不過是世人謬讚罷了,更別提哪有什麽千年……我看也就頂多百年難遇。”


    岑雲鶴隻是形式化的客套寒暄罷了,沒想到對方說話這般出人意料,一時竟呆了下,沒反應過來,稍後才有些尷尬地咳了下:“難怪師妹年輕輕便已築基……”


    一旁的何雲寧忽地笑出了聲,臉上一掃方才的鄙視,露出興味之色:“趙師妹不錯,雖然模樣不怎樣,脾性倒還對我胃口。”也不知他對崔塵師兄有什麽看不慣的,聽到趙坦坦的謙虛話,居然心情好成這樣。


    他沒再捏著鼻子,此時雙手持著笛子背在身後,向趙坦坦問道:“我且問你,方才你說的‘鳥語花香’是何意?為何我與師兄時常聽到有女修對著我倆喊這詞?”


    噫……原來她不是第一個當麵喊出來的?那她就放心了。


    趙坦坦放心地笑道:“不瞞二位師兄,隻因聽過你們二位合奏的人都覺得仿佛置身鳥語花香之境,這才會有此感歎。”


    岑雲鶴聞眼中神色變換,似乎並未完全相信趙坦坦的胡謅。


    “嗯。”何雲寧卻聞點頭,頗有幾分自負道,“我想也是這麽回事。”


    他轉頭向岑雲鶴道:“大師兄,既然趙師妹也十分欣賞,我們不如繼續合奏給她聽聽?我剛來都還沒過癮呢。”


    “二師弟!”岑雲鶴皺眉想說什麽,眼角掃過趙坦坦,似有所顧慮,隻說了句,“別忘記門規。”


    何雲寧顯然是真的還沒過癮,順著岑雲鶴的視線看向趙坦坦,索性直接道:“趙師妹,如果你能答應替我們保密,我們師兄弟便再度合奏給你聽如何?”


    保什麽密?


    趙坦坦疑惑地看看,觀察了一番二人似有難之隱般的神色,想了想恍然:“哦,我知道了。我一定不會把你們二人離開門派,在此偷偷相會的事情說出去,放心。”


    第44章 鳥來了


    為什麽她都這樣說了……對麵二人的臉色反而不好了?


    “我說錯什麽了嗎?”她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兩人難道不是自己跑出了天音宮,偷偷約了在此地相會合奏?


    岑雲鶴的神情十分不自然,已經端不起那天音宮大師兄的架勢,尷尬道:“師妹,咳……我們其實是想你幫忙保密,不要將我與師弟在此偷偷彈奏凡間曲調的事情說出去。我天音宮曆來禁止門中弟子彈奏凡間曲調,被發現的話嚴懲不貸。”


    哦,原來是這個要保密呀。


    這個其實倒也能理解。如果她們清源劍派中的弟子不練自家道尊傳下來的無上劍法,卻偷偷找地方比劃凡間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對修為毫無進益的刀法劍法,被掌教知道了必定也是會生氣懲戒的。


    “這個沒問題。”趙坦坦非常理解地點頭。雖然她對音律並不是很感興趣,但難得有修仙界有名的美男組合“鳥語花香”,主動在她麵前表演合奏。這可是女修們求也求不來的享受,她怎能拒絕?


    “那你們打算合奏什麽曲子?”她看著麵露喜色的兩人,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喜愛凡間曲調。


    “方才那曲,乃是《陽春》,一段氣轉洪均,二段陽回大地,三段三陽開泰……將春回大地、萬象皆新的情景盡數描繪,可謂凡間曲調中的經典之一。在這冰天雪地間,配合我門中冬音功奏來,能格外增強化冰融雪之功效。”岑雲鶴看看自己身周方圓百裏內,本已化得差不多的冰雪,在說話間又重新結上了一層冰,不由皺眉歎息,“可惜不能維持太久。”


    他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卷殘破泛黃的古書,扔給何雲寧:“師弟,我們再換首曲子。”


    修真界都用玉簡等不易腐化的物品進行記載,這麽殘破又泛黃書卷想來應當是屬於凡間的,並且是記載了凡間曲譜的。


    果然,何雲寧隨手翻了翻書卷道:“這首不錯:‘青山不減,月缺花殘……憶交歡會合何難……’乃是前朝哀帝所作《憶仙姿》,這哀帝雖是亡國之君,但音律方麵的造詣倒是不錯。聽聞門中便有長老曾悄悄找來他的曲譜,用以借鑒研究新的門派樂譜。”


    “亡國之君所作的曲子能有多好?”因著之前皇宮內聽聞的信息,而對哀帝很有意見的趙坦坦,表示反對,“長居宮中不思為國為民,卻貪圖安逸享樂導致亡國之輩,想來能作出的也不過如此。不聽!不聽!”


    何雲寧此時一心撲在曲譜上,又指著趙坦坦替他們保密,倒也沒反駁,再翻了幾頁道:“這曲《梅花引》,與身邊這幾樹梅花也算得上應景。且古來便有笛弄落梅曲,如今琴笛合奏《梅花三弄》正是相得益彰。”


    看不出他明明性子有幾分毛躁,涉及到曲譜時卻顯得見聞廣博。


    都說修真弟子需一門心思埋頭苦練,方能在壽元耗盡前有所成就。沒想到天音宮的弟子卻如此空閑,連不允許練習的凡間曲譜都了解甚深,也不知天音宮的宮主若知道了該作何想法。


    趙坦坦思想開小差時,那邊岑雲鶴已經手指輕揮開始彈起前奏。


    梅花本被稱為花中最清,而琴聲則為天地一切聲律中最清。以最清之聲描述最清之花,自然分外有傲骨淩霜之感。


    再加上以音修為主的天音宮首席弟子岑雲鶴的造詣,令人隻覺得琴聲從容和順,恍惚間仙風和暢,萬卉敷榮,皆隱現其指下。


    忽的笛聲穿雲,驚起西風,玲瓏叮咚,曉鍾鳴響。冰肌玉骨的梅樹上,花瓣正正又斜斜地雜亂飄落,開完又謝,欲罷不能。


    琴聲與笛聲宛若鸞鳳和鳴,在這山間雪地間聲聲回響。他們靈氣的波動隨之重重疊疊,一波又一波,漸漸合在一起。


    一時間,山中因這靈氣波動竟寒風再起,漫天白雪若鵝毛般翩然落下,將整片山野都滿滿覆蓋。


    琴笛合奏不知多久,才漸漸止歇。


    岑雲鶴手中最後一個泛音收起後,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抬頭向對麵的趙坦坦道:“師妹覺得此曲如何?”


    快被凍僵的趙坦坦還能覺得如何?


    要是早知道聽首曲子還得被北風吹大雪、落個滿身,她是死也不會留在這裏聽的。


    這還幸虧她是有修為在身,且剛升到築基期,才能抗過兩個築基中期高手的靈氣鎮壓。若換了凡人,早凍死在這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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