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曾是最接近那無法觸及的境界之人,為何要突然放棄?


    少女停下了步子,打量著因激動而眼眶微紅的他,而後問道:“假如給你萬年壽命,可是每一天的內容都是單調而重複的,你會覺得這樣的長生之路有意義嗎?”


    那自然,沒甚意思。


    他想起從前看到的那一幕,搖了搖頭,便聽少女歎道:“我活了萬年多……但於我來說,這萬年卻好像一直在重複著同一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千年萬年永遠一成不變地重複著……人生好似一潭死水般,望不見一點波瀾,更望不到盡頭。直到那時,我才絕望地發現,作為人,最害怕不是死亡,而是寂寞。我真的怕極了獨自一人千年萬年地待在那地方,明明過去了萬載歲月,卻仿佛隻過了一天那般單調空虛。”


    少女臉上仍帶著笑,眼底卻透出了孤寂,但很快這份孤寂被全然的滿足取代。


    她輕笑道:“現在不同了,我找到了能與之一起共度歲月的人。雖然他境況落魄了,但我會隨他回他的老家。在那裏,我們會成親,從此過著男耕女織的簡樸生活,然後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看兒孫滿堂……到了垂垂老矣的時候,我們會互相依偎,一起坐在夕陽下的籬笆門前,體會歲月的靜好……與這樣的生活比起來,長生算什麽?哪怕隻有短短幾十年日子,隻要有一人相伴,卻已經勝過我獨自一人所度過的千載萬載歲月。”


    說到這裏,她的眼中煥發出了光彩,那來自於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孤單寂寞的漫漫長生路,和與愛人攜手共老一生……到底哪個更值得?


    他的臉上閃過迷茫時,感覺頭被撫摸了下。


    曾經是清源劍派老祖的少女,仿佛麵對著一名毛躁的後輩般,撫著已經是健壯青年的無極腦袋笑道:“小寶,你是本代最優秀的弟子,你的師尊有意讓你繼承掌教之位。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讓清源劍派的繁榮更上一層樓,所以我就算離開也很放心。”


    他甚至來不及驚喜對方竟知曉自己的小名,以及對自己的看重,便見她放開了手,轉身繼續向山下奔去。那身影歡快地就像一隻剛被放出牢籠的鳥兒。


    讓人禁不住在心中默默為她祝福。


    ——等著吧,我會將清源劍派發揚光大,使你即便身在凡界也能得到門派的庇佑。


    年輕輕便已結丹、前途無量的無極真人,對著山下蒼茫的林海,在心中想道。


    第163章 【長生與偕老】戰栗


    趙坦坦沒有馭劍,她是一步步走下清源山脈的。


    走了沒多久,她感受到自神識中傳來的一聲劍鳴,隨即溫養在丹田內的仙劍竟自行飛出,在她身周環繞著顫動不休。


    “麻花,怎麽了?”她伸手想抓住那泛著青芒的仙劍。


    那被她喚作“麻花”的青劍卻如同小蛇般靈活地閃避開來,繼續顫動著發出嗡鳴,似乎在發泄著什麽,卻又有些畏縮。


    趙坦坦皺眉,收回手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最陡峭的一段石階上。右側是直立的峭壁,左側則是千仞深淵。若是凡人在此,恐怕隻要踏錯一步,便會摔落懸崖粉身碎骨。


    而在那深淵之中,正是清源劍派的劍塚所在。


    她低頭沉思了起來。


    不知是神識屢屢受損,還是神魂始終與肉身不契合,有些記憶總像隔了一層般模模糊糊的,讓她需要努力去回想。


    她辛苦地思索了許久,才終於想起:“是了……麻花,似乎我當年就是在此處將你拋下懸崖的。放心,我再不會將你拋棄了。”


    此一出,麻花劍仿佛聽懂了般,委屈地嗡了一聲,這才乖順地縮回了趙坦坦手中。


    趙坦坦用另一手摩挲著麻花劍的劍脊,輕歎了聲:“但凡有靈性的存在,都不會願意被人隨意拋下吧……”不管是人,還是劍。


    當年,究竟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在這裏將與自己相伴萬多年的仙劍拋回劍塚,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種與從前迥然不同的生活。她如今竟已經想不起來,隻隱約能感受到自己那時的歡欣與憧憬。


    如今回首,記憶中曾經僅有過的兩次毅然決然,所得到的結局似乎都在懲罰她的天真和衝動。她不過想要與一人相攜到老罷了,然而第一次她得到的不過是獨自苦守萬年歲月直到無望,第二次則是……


    她猛地收住思緒,蒼白著臉急喘幾聲,不敢再往下去想,重新看向手中劍。


    “從前,是我對你不住,今後我們便互相陪伴、不離不棄吧。”趙坦坦將額頭貼了下麻花劍,喃喃道。


    麻花劍再度嗡鳴起來,這一次的鳴聲又響亮又悠長,在山穀間激起陣陣回響。回響聲中,遠遠的仿佛還有與麻花劍不同的劍鳴聲傳來,與它依依惜別般交互鳴響,卻又仿佛隻是錯覺。


    趙坦坦回頭望向青雲峰的方向,心頭一酸,眼眶不由微微泛紅。


    “師兄……”她輕輕喚了聲。然而她的呼喚再也不會得到回應。


    她一咬牙,收起麻花劍,便向山下直衝而去。


    這一次,她下山的的速度比方才還快。


    方才在她的心中,早已下了決定——無極真人轉達的那些意思,她絕不會聽從。


    說什麽讓她用崔塵灌頂給自己的修為繼續修煉,爭取早日飛升。


    飛升是需要莫大機緣的,豈是說要做到就能夠做到的?


    如果她沒能等到這份機緣,就會一直到壽元耗盡,然後如同這世上未能等到飛升機緣的無數化神修士般,坐化在自己的洞府之中。


    又或者在不知千年還是萬年後的某一天,她突然有幸得到機緣飛升上界。


    但在那之後呢?


    不管她閉關到齊或者有幸成了仙,卻都是選擇將因魔花毒發而自我冰封的崔塵丟在這裏,任由他永世陷在那活不得死不得的囹圄之中。


    這樣的結局……她絕不可能接受!


    不管哪一種可能出現的結局,都不是她要的。


    誰都不能代替她選擇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她的師兄。


    而她此刻的選擇就是——讓那什麽“閉關修煉、早日飛升”都見鬼去,她隻想再度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崔塵。


    她的師兄,應該永遠是那般纖塵不染的神仙人物,他應當在九天之上好好做他的神仙。而不是為了她這樣衝動又愚蠢的師妹,平白自我犧牲,最後落到險些墮魔又自我封印的下場。


    趙坦坦越走越快,然而出了山門後,她卻頓住了腳步,眼底閃過一絲茫然。


    說來容易,要做卻難。


    她該怎樣做,才能救師兄?


    論理,她應該先得到天機鏡,獲得尋找惜瀾魔花解藥——七葉梵蓮之淚的線索。


    但瓊華派此番元氣大傷,不但掌教重傷,門下弟子傷亡無數,連且世代相傳的基業,都被魔尊毀了。


    原定為仙劍大會獎品的天機鏡,多半也是討要不到。


    雖然心知不會有結果,但趙坦坦還是送了幾隻紙鶴出去,向薛逸含以及“鳥語花香”等人表示問候,並稍作打聽。


    然後她便召出仙劍,馭劍向遠處飛去。


    她有元嬰期修為,壽元比這世上大部分人都要長。在壽元耗盡之前,她便是踏遍這世上所有奇山異水,也要尋覓出惜瀾魔花的解藥。


    也是托元嬰期修為的福,她禦劍飛行速度幾乎是從前的百倍,千山萬水幾乎眨眼間便飛掠了過去。


    待探完東方兩處上古修士洞府,一處秘境後,時間也才剛過去大半年光景。


    轉眼又將是春日來臨,趙坦坦經過一處凡界城鎮時,心中忽有所動,落下了仙劍。


    這是座極普通的小城鎮,正逢午間時分,街上不管是行人,還是小販,都在閑適中露著幾分倦意。唯有城中最大的茶樓內熱鬧非凡,已經換上一身尋常男子衣衫的趙坦坦,就直接進了這家茶樓。


    進去時,茶樓中的說書人正講到精彩地方,臉上神情百變,五官顫動不休,好似列朝列代的帝王將相英雄豪傑都在他身上輪番附體。


    說的人如同正親身經曆,旁邊的人聽著一驚一乍也似身臨其境。


    趙坦坦要了壺茶,坐下沒多久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哈欠才打到一半,忽地一驚猛然坐直身子。她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戰栗。


    第164章 聽書


    她緊緊捏著手中茶杯,需要用盡全力,才能控製自己不去朝那個方向看。可是接下來聽到的一個聲音,卻令她吃驚地打翻了茶杯。


    “這凡界聽書有什麽意思?不如帶我去你家瞧瞧……想來你住的地方應當也如你的人一般……一般清爽雅致。”那聲音婉轉字字動聽,隻聽在耳中,便讓人覺得說話人必是名少見的美人。


    然而,趙坦坦聽在耳中卻如聞雷鳴。


    脫手打翻的茶杯向著桌沿外滾動,她卻心跳如擂鼓,根本顧不上伸手去攔阻,任由杯子滾落在地上發出脆響。


    直到茶水緩緩順著桌麵的木紋緩緩延伸,沾濕了衣袖,她才回過神來。


    那聲音……分明就是梅彩的。


    為什麽……會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形下,遇見梅彩?


    她吸了口氣,努力鎮定了一下,借著去拾茶杯的機會,朝後方掃了一眼。


    後方角落裏,巍巍然如山嶽般坐著一人,棱角分明的麵容,黑如暗夜的雙眼,眼角處仍有著殘留的紅色傷疤。可不正是幾度遇上過的魔尊。


    而在他身旁坐著的女子,著一身繡有紅梅的綃裳,發上簪著一支嵌有紅寶石的梅花簪,襯得她肌膚白嫩勝雪。即便臉上蒙著麵紗,也能看出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美人。


    這二人自進來後,那不同凡俗的樣貌與打扮,便引來了茶樓中眾人的頻頻矚目。因此趙坦坦於眾多目光之中掃過去的那一眼,也就顯得沒那麽起眼。


    梅彩正提起茶壺,低頭為魔尊斟茶,眼神中透著專注,更不可能注意到這裏有一個同門。


    她斟完茶,便眉眼含笑地將茶杯遞向魔尊:“尊上,這凡界的茶水雖粗劣,但還算新鮮,可要用一杯?”


    梅彩的語氣恭敬中透著仰慕,就好像不久前曾對著崔塵時,那樣一般無二。


    趙坦坦的眼中閃過疑惑和怒意。


    她與梅彩雖屬同門,但因自己平時隨無極真人隱居青竹峰,實際接觸並不算多。隻知這位清源劍派長老的女兒、第一美女梅彩,為人清高自傲,對於門中獻殷勤的男弟子們向來不假辭色,唯有在崔塵麵前會表現出少女的嬌羞與愛慕。


    而有關她的具體人格品性,趙坦坦雖沒有更多了解。但前往仙劍大會途中,魔尊來襲之後,梅彩冒領了退敵的功勞一事,她還是記得的。


    所以眼前所見的,是又一個向魔尊投誠的正道弟子?又一個蘇曼姿?


    趙坦坦不敢觀望太久,俯身拾起茶杯後便轉過身去。她也不敢動用神識查探,隻能將注意力都集中在後方角落的那二人身上,同時心中暗暗思忖著——清源劍派中的同門可知曉此事?她可要給掌教還有無極真人等人去個信?


    說來也是奇怪,那魔尊被這茶樓中人頻頻矚目,成為一時竊竊私語間的談資,竟也不以為忤。此時他竟似正在專心聽著說書人講述,連梅彩遞來的茶都沒接,後者隻能訕訕地將杯子放在他麵前的桌上。


    趙坦坦好奇之下,便也側耳傾聽起來。


    人聲鼎沸的茶樓中,說書人戲說著的,是早已湮滅在曆史塵埃之中的那些久遠歲月。若細聽便會知曉,講述的正是千年前,前朝末代的亂世。


    那個年代曾是百年難得的盛世。帝王雖年少,登基之後卻能在政事上勵精圖治、任用賢能,又知增強國力減輕賦稅,不過幾年間便令得天下大治,國富民強。


    然而那個年代,在繁盛了短短十數年之後,便即迎來了百年難遇的亂世。


    數十年間戰火紛飛,天下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鄉野中曾經綿延無盡的良田盡數被踐踏,再無人耕種。城市裏曾經鱗次櫛比、人丁興旺的屋舍十室九空,一度爭奇鬥豔的士族公卿宅邸日漸荒廢,皇宮中的瓊樓玉宇隻剩下斷壁殘垣,滿目衰草連天。


    而導致那繁華盛世匆匆終結的禍源,便是妖後蓮紋。妖後蓮紋迷惑了原本聖明的帝王,使其色令智昏、倒行逆施,連上天都看不過去,令天下大旱、三年無雨。


    三年間百姓顆粒無收、食不果腹,又因久旱無雨,河水井水都漸漸幹涸,等挨到第四年終於有了雨水之時,四野的餓殍早已數不勝數。曾經難得的盛世自此便有了世態動蕩、民心不安的亂世之相。


    而前朝的帝王卻未能因此警惕,反而變本加厲,斬賢臣誅忠良,不管百姓困苦,在應當休養生息之時還興起了戰事。自此前朝的傾覆之勢便再難挽回,直到最後被正義之師兵臨皇城,哀帝大勢已去自焚於蓮樂宮,追封諡號為哀帝。


    由此可見,縱是生得國色天香、容華絕代,貌比嫦娥、顏似洛神,但令一代聖明君主為之昏昧無心朝政,一個繁榮鼎盛的國家為之傾頹……這樣的妖女又有何足取之處?便合該留得身後千古惡名,為後世代代唾棄。


    這段故事,在凡界的各大城鎮中,都是屬於茶樓書場的保留節目,凡是說書人都會講這麽一段。


    趙坦坦在外大半年中,已經聽過許多遍,早已耳熟能詳,見慣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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