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兒,他歎了口氣,重新站直了身子。


    他雖然微服在外,但終究身為掌天下事的帝王,行事向來光明磊落,怎能做出這等強迫他人之事。何況,他要的,不是違背意誌的肌膚歡愛,而是情投意合的恩愛纏綿。


    月白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捶了捶有些發麻的腿,按這些日子來的習慣,躺到了窗邊的榻上。


    他身材頎長,躺在窄小的榻上時,需要將整個身子蜷起來才能躺得下。


    這樣的條件,與平日在宮中時的高床軟枕完全不能比,但他卻覺得這樣睜眼就能望見心慕的女子、與她一同醒來的日子,遠遠勝過在宮中枯燥單調的每一天。


    睡意朦朧間,他仿佛聽到蓮紋的聲音:“下次,別再來找我了。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你沒有必要如此。”


    他想睜眼卻怎麽也睜不開,很快沉入更深的睡眠中去。


    翌日再醒來時,屋內已經隻剩下他一人,床上空蕩蕩,被褥鮮見地整齊。蓮紋竟不告而別。


    第170章 良配2


    蓮紋清早便離開了那個院子,聽完一場梨園新戲,她沒有繼續在這個小鎮駐足,徑直往城外的深山而去。


    一直綴在她身後的暗衛們很快便駭然發現,這一次他們竟在密密的叢林間,跟丟了人,不由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回去交代。


    而蓮紋其實早已借著密林的掩飾,馭劍遠遁到了千裏之外。事實上,之前若非不能在凡界顯露神通,她又故意放了水,單憑那些肉體凡胎的暗衛,又怎麽可能跟得上她。


    化神期修士的遁速非同一般,不過片刻功夫,她已落在了清源劍派的青雲峰頂。


    那裏如今是清源劍派的禁地,而萬年前,卻曾是她與師兄紫塵一同閉關修煉的地方。


    紫塵……這個久違的名字,自他結丹之後便不曾用過。在他結丹後,他的道號叫慕白,先被稱為慕白真人,後來則是慕白真君。再到後來,他自己悟出心法劍訣,創立了清源劍派,成為一派始祖,於是整個修真界皆尊稱他為慕白道尊。


    紫塵這樣的名字,沒有人再會提及,漸漸被被世人所遺忘。


    而如今,慕白道尊早已飛升萬年。這空蕩蕩的青雲峰上,隻剩下蓮紋獨自一人千年萬年地待著,除了閉關修煉,便是對著寂靜的空氣發呆。直到她終於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孤獨,決定下山遊曆。


    事實證明,此番的決定是明智的,若是照之前那般繼續沉悶下去,她早晚會生出心魔來。而這次遊曆歸來,她的心境明顯開闊了許多,便是看那萬年不變的峰頂冰雪都感覺出幾分愉悅。


    “師兄,我回來了!”她站在峰頂對著寒冷的空氣喊了一聲,然後隨手打了隻霜雪鳥。烤熟之後分成兩半,一半放在自己麵前,一半放在對麵。


    “師兄,難得打個牙祭,你可要陪我一起?”青雲峰上特有的霜雪鳥,傳說以冰雪為食,長得肥瘦均勻肉質鮮嫩,是她最愛的肉食之一。


    修士大多能辟穀則辟穀,以免體內雜質過多影響修煉,她卻時常喜歡打隻青雲峰頂的霜雪鳥來打牙祭。每到此時,師兄紫塵都會露出無奈又寵溺的表情,然後陪著她一起享用美食。但這樣的情景,已經萬年不曾見到了。


    蓮紋便帶著遊曆得來愉悅的心情,一個人邊吃邊對著身邊的空氣絮絮地說著話。等吃飽喝足,收拾一番後,她望著冷清的峰頂歎口氣,便繼續進洞中修煉。


    修真無歲月,這一修煉,等她再睜開眼時,已是三年時間匆匆過去。而她的境界依舊毫無進展。


    也是,萬年來都不曾有所變化,三年時間又怎會出現奇跡?


    蓮紋輕歎口氣,飛身離開青雲峰,瞬息已至萬裏之外。她站在閃著青芒的仙劍上,向下方俯瞰山河大地,然後取出一塊玉佩拋向高處。


    空中霎時間祥雲靄靄霞光萬丈,一座巨大山脈在隆隆聲中憑空出現,遠遠望來通體晶瑩剔透如冰中玉、如雪中蓮。


    這便是傳說中令修真界眾多修士趨之若鶩的芙蕖仙境。


    也是當年師兄紫塵飛升之前,以接近開天辟地的大能,開辟出來的空間,真正的名字應為水芝境,乃是取蓮紋的“蓮”字別稱來命名的。空間內能自生天地日月,靈氣比外間充沛,且植有仙花靈草無數,更放置了紫塵與蓮紋曆年來所收集的無數法寶仙器。


    起初這水芝境隻是他們用來一同閉關修煉的空間,紫塵飛升之後,便留給了她,算作一個念想。


    但是蓮紋日日對著故人舊物,總難免心緒起伏。再加上空間內的東西,以她的修為大部分已經用不上。她便索性隔一段時間就對外放出來水芝境,讓後輩修士們多一個曆練尋寶的機會,也算不浪費這許多的積藏。


    放出水芝境後,她便轉身離去。一月後水芝境會自行收起,進入芙蕖仙境曆練的修士們能有多少收獲,就全看他們的機緣如何。


    本要回青雲峰繼續修煉的,但她馭劍飛到中途,卻不由自主向下方凡界望去,側耳細聽凡界紛亂而熱鬧的聲響。


    這才發現三年間,凡界竟有了不小的變化。


    首先便是凡界帝王在頭一年裏,用計鏟除了把攬朝政的跋扈權臣,其後兩年又逐步削減擁兵自重的諸侯封地。僅僅三年功夫,便收回且鞏固了政權,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親政。此後他政事上勵精圖治、任用賢能,又知增強國力減輕賦稅,登基不過幾年,便治理得天下海清河晏、時和歲豐。實在算得上是個百年難遇的明君。


    蓮紋不自覺落在凡界的城鎮中,尋了個茶樓聽別人眉飛色舞地講述三年間發生的事。諸如帝王親征時,以匪夷所思的神奇戰陣大破叛軍,從而平定諸侯叛亂之類的事跡,尤其被講得生動有趣,極盡誇張之能事。


    正聽得津津有味時,她忽地感應到一絲熟悉的氣息。轉頭向外望去,卻發現是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男子,正趕著一輛牛車緩緩經過茶樓,赫然便是許久不見的月白。


    往常見到月白時,都是一副貴公子模樣,為何三年不見,他卻成了這般?


    蓮紋疑惑地出了茶樓,遠遠跟在他身後。卻見他趕著牛車,一路晃晃悠悠地穿街過巷,最後在黃昏時分,回到了一所看著十分眼熟的小院前。


    “我回來了。”月白在小院前揚聲喊了句。


    蓮紋聞怔了下,隨即想到:是了,都已經三年過去,月白乃是凡人,早該娶妻生子了。


    然而眼見月白在外頭等了幾息,小院內沒有傳出任何應答,他卻毫不見怪地笑了笑,從牛車上躍下,拉著車推門進去。


    “今晚我做冷麵,拌上嫩槐樹葉汁,涼牙又解暑。”他邊說邊挽起袖子走進廚房。


    蓮紋輕輕縱身,落在院中的樹上,靜靜地望著月白的身影。見他在廚房內忙活了好一陣,最後端了兩碗涼麵並幾樣小菜出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後對著石桌那邊說道:“夏月冷淘、粉粥,最是納涼佳品……”


    但他的對麵並無一人,屋內更是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原本猜想他已經有妻室的蓮紋,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時,卻聽月白又望著空空如也的石桌對麵,柔聲道:“動箸吧,蓮兒。”


    他的眼中溢滿柔情蜜意,仿佛對麵真的坐著他相濡以沫、恩愛多年的妻子。


    蓮紋心頭驀地一酸。


    她忽然想到了萬年來獨自對著空氣自自語,假裝那人還在身邊不曾離開過的自己。


    她也終於想起來——這裏,正是她三年前最後同月白一起待過的那個小院。原來她竟下意識地選擇落在這個城鎮,難怪會覺得處處似曾相識。


    隻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人……與她是何其的相像。


    同樣在盼著一個人的回首,她一度想追上去,卻發現注定無望,而心中的那點渴盼也早已被萬年歲月逐漸消磨,隻剩下如今的一點自欺欺人。


    而眼前這人呢?


    三年前她便隱約察覺了他的情意,但終究無法給予他回應,所以選擇趁早離開。想不到,他仍在這裏……他是在等她嗎?


    院裏的百年老槐枝繁葉茂,旖旎橫斜的枝條,長長地直伸入雲。蓮紋就坐在其中纖細的一枝梢頭,透過房間的窗子悄悄望著月白,輕靈的身子隨風搖曳,就如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


    她悄悄地觀察了月白好多天,看他每一日晨起趕著牛車去集市,直到日落時分才歸來,然後做一頓二人份的飯菜,坐在院裏的石桌上對著空氣說話,待夜深時便獨自一人洗漱就寢。


    雖然就寢了,他的房裏卻總留著一盞燈,似乎怕有人回來時看不清路。


    許多天後,在月白再一次端出剛做好的飯菜時,不由怔住了。


    一身黃衫的少女正坐在石桌對麵,舉著筷子敲碗:“還不快端上來,我都餓了!”少女眸如點漆,在月光下閃著流光,笑起來時那般鮮活……依舊是三年前的模樣。


    那是他想念了許久的人。


    “我找了你好久……”月白慢慢走上前,唇角微微顫動,勉強將碗盤放在桌上後,便隻定定地望住了蓮紋。他的樣子比三年前沉穩許多,唯有眼底依舊有著熟悉的情意。


    蓮紋站起身,取出帕子將他額角的汗水拭去,然後衝他露出一個笑:“動箸吧,月白。”


    也許,他們可以試一試。


    凡人壽元雖短,但若能幸福而充實地生活幾十年,不是勝過單調枯燥的千年萬年?


    不管將來如何,至少現在她知道,這世上有一盞燈,是為她留的。


    第171章 終於找到你了


    “我找了你好久……”魔尊手中繚繞的黑氣漸漸散去,他那眼角帶著傷痕的眼眸中,嗜血紅光也慢慢褪去。


    “我走遍了每一個城鎮,找遍了每一個我們曾經待過的角落,卻總是尋不見你的蹤跡……”他褪去紅光的眸子漆黑若深夜,緩緩淌出一滴淚,沿著棱角分明的臉龐落下,“我以為我把你弄丟了,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顫抖著伸出手,向麵前少女的臉上撫去,卻在即將碰到她的那一刻,耳邊響起巨大的爆響。


    趙坦坦顧不上去看被狂暴氣流遠遠衝開的魔尊,捏緊了手中光華暗淡的玉佩,下一瞬仙劍青芒閃過,已帶著身後的梅彩沙橖等女遠遁千裏。


    一次馭劍帶這許多人遁走,對於神識衰弱的趙坦坦來說,算得雪上加霜,遠遁千裏對她來說已經是極限。勉強落地之後,她便在仙劍急切的鳴叫聲中,眼前一黑,幾欲昏厥。


    她吸了口氣,強行壓下湧到喉間的一口血,倚著仙劍喘息道:“你們走吧,回山門中好好修煉,不要再去找魔尊。”


    身後正看著她的諸女,還未開口,沙橖已先一步道:“方才你救了我們,我領你這個情。但若想因此擺著前輩的架勢,要我們回去,放棄給大師兄報仇,我沙橖首先辦不到!”


    “我知道我們幾人的想法太不自量力,但如今修真界與魔道之間關係微妙。瓊華派因魔尊來襲元氣大傷,其餘門派則因瓊華派之事越發不敢輕舉妄動……若想為大師兄報仇,也隻有我們自己私下行動……”薑思應是想到之前對她下藥一事,此時又剛被她所救,麵露愧疚地歎道,“終究是我們不自量力。”


    “師叔祖。”梅彩也開了口,她氤氳的雙眼中藏著幾分複雜,“當日你的修為明明不過築基大圓滿,為何出了芙蕖仙境後,就驟然升到了元嬰初期?或許別人以為你是在仙境之中得了機緣,但若是如此,為何大師兄的修為又消失了?”


    她倒是一下就問到了重點。其實當日在場的也不是沒有人想到此節,隻是沒人會相信,世上竟有人願意將一身修為,都灌頂於他人。修真界中人雖說還未到自私絕頂的地步,卻也鮮少有這般無私的行為。


    她們幾人起先喚金丹期的崔塵為師叔,後來崔塵自碎金丹廢去修為後,逐漸半推半就地改口叫他大師兄,心底其實暗喜同輩更方便結為道侶。之後崔塵恢複修為不久,又失了修為且冰封自身,她們索性也不再改稱呼,一律都繼續喚他大師兄。


    這修真界以修為論輩分,實在太複雜。若換做平時,趙坦坦必會慨歎,自己與崔塵明明是同門師兄妹,卻在她們的稱呼中,又生生差了兩輩。


    “沒錯,是師兄將修為灌頂給了我。”趙坦坦也歎了聲。


    雖然早已猜到,但梅彩聞還是“呀”了聲,低下頭去,絕色的麵容瞬間失了神采。


    沙橖也驚訝出聲:“大師兄竟願意對你灌頂?你有了大師兄給的修為,難怪會一下子就升到元嬰!既如此,你得了大師兄如此大的恩惠,為何卻不為大師兄報仇?”


    其餘幾人的神色間,顯示她們也有和沙橖一樣的想法。


    趙坦坦搖搖頭:“師父和師兄要我專心修煉,爭取早日飛升。你們則要我用這一身大師兄贈予的修為,為大師兄報仇。但不管這些都不是我此刻最想做的事,我隻想救師兄。”


    此時的情勢不等人,她未再繼續勸說。在諸女或驚訝或黯然的神色裏,她的視線投向遠處樹梢,那裏果然藏著一角白羽。


    “雪衣,你出來。”她揚聲喚道。


    白羽顫動了下,一陣微風過後,化作白衣蹁躚、眸如秋水的美少年。


    “主人……你知道我在?”他澄澈的眸中有著驚喜和激動。


    有著心靈感應的趙坦坦,早就知道雪衣偷偷跟著自己,白日裏小心地追在前頭暗中打點開路,晚上則會在她安歇的屋頂守夜。本以為自己擺出不理不睬的態度,雪衣早晚會離開,卻不想他竟一直跟到了這裏來。


    她真的看不懂雪衣,總覺得他另有圖謀,卻不確定究竟會是為了什麽。


    所以當日劇變之後,她曾決定跟雪衣斷絕。


    但如今想來,不管他是為了什麽目的,至少他將生死攸關的內丹,給了自己。


    她不禁又歎了聲,正色道:“我有事拜托你,你可否送她們幾人回師門?不要出任何差錯。”


    以雪衣相當於元嬰境界的修為,應當能安全順利地將這幾個一心找魔尊報仇的女弟子送回清源劍派去。


    雪衣嘴唇動了下,似乎有些不情願離開,但還是順從地點頭:“是,主人。”隨即他還是抬頭,擔憂地望著趙坦坦蒼白的麵容,“那你呢,主人?”


    趙坦坦倚著劍,輕笑著拋了拋手中玉佩:“沒有你們的負累,我逃多遠都沒問題。況且我們分散開來,魔尊要追上來的話,還得先考慮一下追哪邊比較劃算。”


    她手中玉佩有隱匿修為的功能,方才魔尊察覺到的元嬰境界修士,其實是藏身她附近的雪衣。若非她突然自己走出來,且發動對魔尊的攻擊,恐怕雪衣也會跳出來,後果隻會比現在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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