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同學對你友不友好?”


    “學校有沒有對你特殊照顧一下?不方便的課程和活動不能去參加呀。”


    “每天爬那麽那麽多階梯,累嗎?每天上課坐著那麽久,累嗎?”


    江皓月在學校裏的情況有太多能說的了,客廳裏全是他們三個人的聲音。


    身為“絕交事件的當事人”的陸苗,被與世隔絕地晾在一邊。


    她憤憤地察覺到,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江皓月過來,純粹是和她父母吃飯的,跟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他進門以來,沒看過她一眼。


    其實陸苗也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可她已經沒有向他提問的權利了……想著想著,陸苗不禁悲從心中來,愈發賣力地埋頭苦吃。


    “你夾得到嗎,肉?”


    她這兒正在神遊呢,忽然聽見江皓月講了一句話。


    “苗苗。”林文芳提醒她。


    “啊?”被點到名後,陸苗立刻抬頭。


    目光與坐在對麵的江皓月對上,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剛是在跟她說話。


    ——肉夾得到嗎?


    被江皓月看著,陸苗感覺自己的臉頰燙燙的。


    她點點頭,點完覺得不對,又馬上搖搖頭。


    放在江皓月麵前的那盤紅燒肉,被他端起來,和她麵前沒怎麽動過的涼拌黃瓜換了個位置。


    陸苗全程盯著江皓月的動作,那紅燒肉在她手邊落定,仿佛表達了某種意思。


    她果斷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塞進嘴裏。


    咽下肉,她悄悄朝江皓月笑了一下。


    吃完飯,江皓月並沒有久留。


    他以前也不會留下來的,頂多是陸苗在人家吃完飯後,跟在江皓月屁股後麵,吵著要去他家玩。


    “謝謝叔叔阿姨,阿姨做的飯很好吃,辛苦了。”


    大人們想讓他多呆一會兒,吃點飯後水果。


    江皓月謝絕:“不啦,我吃飽了,要先回去寫功課了。”


    林文芳站在門口送他:“小江就是乖,惦記著作業,哪像陸苗,天天隻想著玩。”


    逮著機會,陸苗從她媽媽身後鑽出來,對江皓月文靜地說了聲:“哥哥再見。”


    林文芳給自己女兒刻意甜美化的聲線嚇得一哆嗦,難得啊,會管江皓月叫“哥哥”了。除了最早在醫院的那段時間,她跟江皓月熟了以後,向來直呼其名。成天“江皓月”、“江皓月”的,掛在嘴邊,從沒見她對人家客氣過一次。


    “妹妹再見。”江皓月原原本本地客氣了回去。


    這下陸苗的心情是徹底好了。


    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她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個兒房間。


    一開房門,陸苗望見她的書桌上多了一樣東西。


    那股高興勁揣在懷裏,還沒捂熱乎,一瞬間又給涼掉了。


    江皓月把她放在他家那個裝巧克力的罐子,還給她了。


    這不是明擺著要跟她劃清界限嗎?陸苗看電視多年,對於狗血青春偶像劇頗有涉獵,女主角和男主角分手,至關重要的一步就是還他以前送的東西。


    可是……江皓月不是跟她和好了嗎?他問她吃不吃肉,明擺著是主動示好啊!


    陸苗想不明白了,她抱起罐子,準備衝上門找江皓月討個說法。


    腳步剛要跨出房門,她突然警惕——不行,不能現在去,她爸媽還在外麵呢。


    萬一他們倆多問了幾句,知道江皓月不吃巧克力,這些全是她留在他家的、給自己吃的“贓物”,保準會被罵的……


    月黑風高,烏鴉嘎嘎叫。


    江皓月正是好夢,聽到外間有怪聲——“叩叩、叩叩”。


    說是敲門聲,它又太輕,說它不是,那會是什麽?


    他不去理會它,可過了半響,那聲音都沒有停下。


    或許是江義喝醉酒,忘記鑰匙放哪了……心想不過是開個門的事,江皓月沒有重新戴好義肢,按亮電燈,拄起拐杖去開門。


    已是寒冬的季節,門一開,外頭的寒氣就湧了進來。


    女孩穿著單薄的睡衣,雙手捂著肚子,一看就是從被窩裏偷跑出來的,大概是站在門口等了他許久,兩條腿凍得抖呀抖。


    她的眼睛大而圓,望進去黑白分明,所有的情緒一覽無遺。而此時,裏麵透出的信息告訴他——來者不善。


    “你……”江皓月下意識看向對門,那邊黑乎乎的,早就熄燈了。


    “江叔叔不在家嗎?”陸苗神情鬼祟。


    他猶豫地回答:“不在。”


    “那進去說!”沒等主人點頭,她從門縫裏硬擠進他家。


    江皓月不比陸苗腿腳方便,他這邊關好門,一步步走到房間,陸苗已經輕車熟路地上了他的床,往自己身上裹了他的棉被。


    “好冷好冷。”她嘴裏嘶嘶嘶地喘著氣,江皓月過來了,也不給他讓個位置。


    他站在床邊盯著她,毫不掩飾自己要趕客的意思:“你大晚上不睡覺,來我家做什麽?”


    裹成一團的陸苗從睡衣下的肚子處翻出一個塑料罐子,扔出來給他。


    “我才要問你,給我這個是要做什麽?”


    由著罐子咕嚕嚕地滾到床腳,江皓月看都不看一眼:“還你,它本來就是你的。”


    陸苗那個氣呀:“不準還,這個我放你家,我過來的時候要吃的。”哎呀不小心說漏嘴了。


    她忽略掉細節,直接抓住重點:“江皓月,你這麽做是不是要跟我絕交!”


    世上最淒楚的小女孩雙眸噙淚,字字泣血。仿佛當初主動說出“我不跟你好”這句話的,是對麵的江皓月,而不是她陸苗本人。


    江皓月被她這招惡人先告狀搞得無語,一時之間不敢駁她,怕她冷不丁地大哭起來。


    陸苗見江皓月不說話,篤定他是默認了,心裏的委屈更加濃烈。


    她想起她爸爸媽媽說的話,她搬出來教育江皓月:“又沒有多大的事!幹嘛這樣?你脾氣怎麽這麽壞啊!”


    陸苗是一隻空殼的紙老虎,她充其量是聲音大,不是要來找事的,江皓月卻始終不給她台階下。


    “嗯,我脾氣壞,絕交正好啦。反正你也不願意跟我做朋友不是嗎?你也討厭我。”


    “什麽叫也?”陸苗抓住那個字眼,一下子炸了起來:“你不願意跟我做朋友是不是?你討厭我!”


    “是啊。”江皓月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你!”她從被子裏伸出一指,指尖地指著他發抖:“你怎麽能這樣!”


    他反問她:“我為什麽不能這樣?”


    陸苗對於無情漢的冷酷難以置信:“那你不是我的朋友,今天還來我家吃飯了,問我要不要吃肉……”


    江皓月打斷她:“不一定非要做朋友,我和你隻是認識的人、鄰居,那樣的。”


    聽著他的話,陸苗越聽越覺得可怕。她丟了棉被,撲過去一把抱住江皓月。


    男孩身形並不大她許多,又拄著拐杖,被她一抱,直直摔向了床鋪。


    所幸床墊不是全硬的,他受傷的部位輕微地硌到,疼了一下。


    “陸苗!”江皓月推她。


    “不要、不要,你說的我不同意,”陸苗閉緊眼睛,抱著他不撒手:“我要跟你做朋友。”


    江皓月凝視著天花板,沉默了許久。


    良久後他開口,目光仍舊是望向那一片虛無的白。


    小小的男孩聲音稚嫩,咬字卻是沉沉的。


    “為什麽……你要,我就得同意?你跟我做朋友,對你來說是一種施舍,而被施舍的我,除了感激的接受,沒有別的選擇嗎?”


    “如果我不願意的話,不能拒絕這種施舍嗎?我為什麽要跟你做朋友呢?”


    “陸苗,為什麽你認為,你有的選,而我沒得選?”


    他的話太深奧了,陸苗連施舍這兩個字的意思都沒懂,怎麽可能答得上他的問題。


    她今年八歲,說的“要”與“不要”,純粹是出於一種被慣壞的跋扈。因為急切表達自己的意願,所以脫口而出“我要跟你做朋友”。再深的意思,她完全沒有考慮到了。


    到陸苗長大的時候,回想起這件事,她才隱隱明白,此刻小江小朋友他心裏不甘和糾結的東西是什麽。


    身邊發生的一些事情讓他覺得不舒服了。即便此刻的他也表達得不夠到位,但他不舒服了。


    那大約關乎自尊心。


    大人們打哈哈地說著“小孩子有什麽自尊心啊”,可是小朋友們有。


    “小江好可憐呀,苗苗你要好好陪他玩,不要讓他感到寂寞。”


    “不跟江皓月做朋友?不可以,我們不允許。”


    “能趕得上課程嗎?多讀一年沒什麽的,學校能理解你的情況特殊。”


    江皓月被迫地收獲了來自各方各麵的“憐憫”,不管是他需要或是不需要的,在他們眼裏,好像他沒了條腿,從此便低人一等。


    他們給出特殊照顧,給出自認為對他最好的選擇。那如果這個選擇,他不接受呢?


    怎麽會不接受?那可是最好的。給他的,他就該收著。


    ☆、8.被訓


    江皓月那一連串的問句,讓陸苗領會到的事情隻有一件——他是認真地要跟自己絕交。


    她從他床鋪上彈起來,飛快地出拳,錘了他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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