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陸苗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她撫過他的身體。從她掌心傳來的溫度是真實的,給他的安慰也是真實的。


    按理說,不存在的那條腿是無法被撫慰的,但他確實地,好過了許多。


    當江皓月從那陣疼痛中緩過神,他發現她在發呆。


    花灑朝他的小腿衝著水,陸苗垂著腦袋。


    他喊了她一聲。她猝然抬頭,呼吸急促,雙頰紅撲撲的。


    下一秒江皓月知曉了,她這幅模樣是因為什麽……


    “苗苗,你先出去,好嗎?”


    江皓月一說話,才感到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不知是因為先前幹燒般的疼痛,還是別的什麽。


    意外的是,她沒有動。


    陸苗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她的眼神也像是被淋濕了。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明知道不該繼續盯著她看,明知道的……


    “我們是男女朋友。”她說。


    “你知道的吧,我喜歡你。”


    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他:“你喜歡我嗎?”


    苗苗有一雙圓圓的漂亮的大眼睛,她笑的時候,臉頰有個淺淺的笑窩。


    她是那種心腸好到不行的小姑娘,用世上最好的形容詞去形容她,也不足夠。


    她毫無保留地愛著他。


    她問他:他是不是跟她一樣呢?


    原來喜歡比疼更難忍受。


    他搖搖晃晃地抱住她,他的整個世界傾倒了顏色。


    她回抱他,在他的懷裏踮起腳尖,去找他的唇。


    浴室中熱氣氤氳,花灑由她手中悄然墜地,一切全然失控。


    ☆、60.前夕


    江皓月的左腿, 被遺落在他九歲的一個雨夜。


    那裏剩餘的部分, 是短短的一節骨頭,被薄薄的皮膚包裹。


    愈合後的創麵中心部位是淺粉色的,宛如隨時會破皮似的幼嫩。它潛藏著一些萎靡的皺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


    當它不加掩飾地暴露於陸苗的視線中, 江皓月在慌張。


    他不想讓她看。當她盯著那裏的時候, 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醜陋。


    他匆忙捂住斷腿處。


    但她輕聲地哄他,讓他拿開他的手。


    “那個部分也屬於你, ”陸苗說:“你的一切, 我都喜歡啊。”


    她的手緩慢地覆上去,柔軟的掌心包裹住他數十年來,不願示人的敏感與疼痛。


    浴室霧氣蒸騰。


    他無法叫醒自己,無法推開陸苗。


    她就是他的夢寐以求。


    快感在身體堆積,縈繞於心中的罪惡卻揮之不去, 江皓月倚著牆, 眼神渙散, 思緒飄出很遠。


    他想起小時候, 陸苗送他的一本童話故事書, 叫《堅定的錫兵》。


    單腿的玩具錫兵,愛上了城堡裏紙做的、美麗的芭蕾舞小姐, 他見到她用一隻腿站立的舞姿,以為她跟自己是一樣的, 天生缺了一條腿……


    江皓月忍不住想:如果錫兵一開始見到芭蕾舞小姐, 他便知曉她是健全的, 她不是自己的同類,他還會有勇氣愛上她嗎?


    也許不會了。


    哪怕能被錫兵小江找出,住在城堡裏的陸苗小姐哪裏有一點點的不好,他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他們是相配的。


    可是他找不出。


    她哪裏都很好;值得更好的人的,那種好。


    她那樣的心軟又善良,渾身是用紙做成的,漂亮而嬌氣,需要被人好好地保護。


    錫兵獨自一人時,他勇敢地舉起毛瑟槍,對抗頑劣的孩童、攔路的老鼠,他能在湍急的水流中屹立不倒。但他暫時,沒有能力建造出大城堡,安放他的芭蕾舞小姐。


    江皓月閉上眼睛。


    花灑湧出清澈的水流,不知疲倦地衝淡髒汙。


    可惜很多東西仍是肮髒的,且無法自控的,比如錫兵不自量力的愛,比如他滿溢出身體的欲望。


    ……


    陸苗饜足地窩在床上,樹袋熊似的牢牢抱住江皓月的手臂。


    她問他的腿還疼不疼。


    他回答,已經好了很多。


    “再跟我多說一點吧,從前你總瞞著我。”


    她積極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防止下一次她再像這次這樣,手足無措。


    “疼起來你是什麽感覺?需要我怎麽幫你呢?”


    江皓月望著天花板,思索了好一會兒。


    在陸苗以為,他睡著了,或者是不想說話保持沉默的時候,他開口了。


    “那條腿是不存在的。”


    “但我時常能感受到它,它在痛。”


    “那條左腿,在我的感知中,它比右腿短了一截,它依舊保持著孩童時的長度。”


    “它已經壞死了,隻是殘留的疼痛仍在折磨著我。有時候是膝蓋脹痛,有時候是腳拇指抽筋,有的時候一直覺得小腿有水,沒法擦幹;有的時候腳底板發癢,有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拿到一片一片地剜我的大腿肉……雷雨天,翻來覆去睡不著,殘肢會木木地疼。”


    他情緒很淡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裏。敘述這件事,冷靜得仿佛事情本身跟他沒有太大關係,也沒有對他造成很大的影響。


    可聽者依舊是聽得一陣揪心。


    她鬆開他的手臂,環抱住他的半邊身子,姿勢由被他抱著,改為了抱著他。


    陸苗想著,這樣的姿勢或許能讓江皓月舒服一點。


    他笑了笑,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別擔心啦,不嚴重。你沒什麽能幫到我的,我也沒有什麽能幫到自己的。陰雨天會難受,別的時候沒事。”


    “除了擔心,我沒有別的能做的事了,你還不讓我擔心啊……”


    陸苗悶悶地說:“那下雨天,我們就躲家裏不出去,我在家裏陪著你。”


    “傻瓜。”江皓月歎著氣,捏了捏她的臉蛋。


    “吃麵嗎?”她眨巴著眼睛,表情乖乖地問:“廚藝很好的苗苗可以煮麵條給你吃。”


    他忍俊不禁:“好啊。”


    終於有自己能幫上忙的事,陸苗歡天喜地跳下床,翻找出她帶來的小電磁爐和小鍋子,哼哧哼哧地忙活起來。


    江皓月坐起身,準備穿鞋過去幫她。


    聽到他不老實的動靜,陸苗猛地一回頭,手裏舉著鍋。


    “你不準動,”她的語氣凶巴巴的:“不能剝奪我獨自給心愛的人煮麵條的權利。”


    江皓月隻好回到床上。


    他出神地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掛上一抹幸福的笑。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悄悄地震動了一聲。


    是一條新來的短信,發件人顯示的是“芳姨”,江皓月點開信息。


    【小江,陸苗什麽時候回來?我想跟她通電話。你們那邊下雨,她衣服夠穿嗎?】


    他凝視這條短信,簡單的一行字,看了大概五分鍾。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這時,又有新的一條短信進來。


    【她在你那兒玩夠久了,你幫我跟她說,差不多時間要回來了,不能老麻煩你。】


    “你在看什麽呀?”煮麵的空檔,陸苗回過頭跟他搭話。


    江皓月下意識地迅速合上手機屏幕,選擇了瞞她。


    “沒有。”


    鍋子內,美味的麵條湯汁咕嘟咕嘟地沸騰。


    外麵的世界大雨傾盆。


    他一向不喜雨天,此刻卻希望這場雨能下得久一些,將她困在這兒。


    他沒有城堡,卻私心地想要一直一直看著她,怎麽看都不覺得足夠。


    “大功告成。”


    煮好苗條,擺好餐具,陸苗專為顧客小江開設的麵館可以開門營業了。


    他在椅子前坐定,她卻賣了個關子,不肯把手中的筷子給他。


    陸苗叉著手,輕咳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此麵……我煮的。要想吃我麵,你需要付出點東西。”


    他判斷她是假裝出惡霸的模樣,於是配合地開始演良家婦女。


    “什麽東西?”他仰頭,無辜的眼神看向站著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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