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琛枕著椅背,頭往後仰,下巴到脖頸的弧線繃的很緊,他閉目又緩了緩,才坐直了身子,看了眼窗外,對老餘說:“你下午不用等我,晚上我自己開車。”


    老餘應聲,把人送回芳甸路上的別墅便離開。


    十月起秋風,一下車,內外的溫差裹著人略有不適。唐其琛的風衣單薄,被風撩起衣角,反著麵的貼在他腰上。景安陽的電話從昨日起便沒斷過,當時他在澳洲,原本定於晚上的行程臨時改了主意,留柯禮繼續工作,自己提前回來。也不知是誰給景安陽通風報信,非讓他回老宅。


    唐其琛進門後,家裏的阿姨為他遞鞋,小聲告訴他:“夫人昨兒就在生氣,儂讓著她點,有話好好說伐。”


    阿姨是本宗人,一口吳儂軟語說了幾十年,她待唐其琛盡心盡力,既當主人也是親人,心疼的緊。唐其琛笑了笑,道了謝。看了一眼屋裏,景安陽在院外的花園擺弄花草。


    知道兒子進了屋,仍在院裏閑情雅致,可見氣還沒消。唐其琛放下保姆遞來的熱茶,也走到院裏去。景安陽目不斜視,給一盆兒富貴竹澆水。唐其琛說:“這竹子不吃水,再澆就淹死了。”


    這人說話時,表情輕鬆玩味,眼角上揚,勾出一個很招人的小弧,看著就不正經。景安陽放下澆花壺,披肩攏在肩頭,沒好氣的說:“還知道回來。”


    唐其琛幫她把垂了一邊的流蘇用手托了托,笑意不減,“景夫人今天是給我臉色看了。”


    他有意哄人的時候,三分溫柔,七分風流,是不正經的神色,偏偏很亮眼招人,到底是兒子,景安陽沒舍得真甩臉子。她冷嗬一聲,“你昨晚到的上海,怎麽不回家?去哪裏了?”


    她能這麽問,就一定是知道結果的。唐其琛也沒瞞,說:“去外地。”


    景安陽語氣更冷,“去外地幹什麽?”


    開場鋪墊已經夠久,再周旋便沒意思了。唐其琛索性挑明話頭,“媽,您是問安安的事。”


    景安陽倒沒料到兒子這麽直接,思緒更煩,忍不住怪責:“你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在澳洲嗎,電話裏都能把安安氣成那樣。你知不知道,安安哭的多傷心,都嚇壞你安伯父了,你安姨親自給我打電話,語氣就沒這麽直接過。我還慪了一肚子火呢。”


    唐其琛眸色深了些,“她給您臉色了?”


    “我是慪你的火!”景安陽越發鬱結,“我平日跟你說的話,你就是不聽。難道安安比外麵的女人差?我說了,你們知根知底,你們一塊兒長大,你安伯父也很喜歡你。”


    “所以呢?”唐其琛打斷,“知根知底一塊長大,倒成了我要負責的理由了?”


    景安陽氣的,“其琛!”


    她原本還想迂回婉轉的推進,但唐其琛這樣的態度,那就是坐實了她心裏最不願的那一個猜測。景安陽細眉淡眼,嚴肅起來時,與唐其琛如出一轍,她冷聲說:“你交女朋友,我不反對,但你把握好分寸。你工作辛苦,有個消遣也可以,但孰輕孰重,為了不相幹的人,傷了自己人的情麵,其琛,值不值得?”


    唐其琛笑著說:“不相幹的消遣是怎麽回事?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怎麽到您這兒就變成陌生人了?您認,我可不認。”


    連最後的讓步都被他冷硬的否決,景安陽臉色沉下去,“犯什麽糊塗。我可給你提個醒兒,你爺爺知道了這件事,對你很不滿意。就昨天下午,他都把我叫進書房念叨了好一陣。你爺爺也不是什麽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你別忘了,你身後還有一個唐耀!”


    唐其琛沉默著,沒說話。


    景安陽句句在理,順著人情利益往下推,每個字都跟出鞘的尖刀似的,“公司那幾個老的,對你本就有異議,你幾年前上任,要不是當時安氏與你合作的那個高鐵項目正式簽約,你能這麽順利在集團紮穩腳跟?其琛,這種道理,現在還要媽媽來提醒你嗎?安氏為什麽選擇與亞匯合作?還不是因為你安伯父!”


    唐其琛抬起頭,臉色凝重三分,很快輕佻勾嘴,“嗬,他可也沒少掙。”


    景安陽已經知道自己剛才那話說重了。她是心急,用詞和語境都隻顧著外姓人。其實亞匯能夠發展至今,在中國數以萬計的企業之中出類拔萃,更多的仍是領導班子的正確決策和嚴防把控。


    她這一句話,是抹殺了兒子的心血和付出。作為母親,景安陽深知自己方才是傷著唐其琛的心了。一旦理虧,氣勢便弱,景安陽表情訕訕,但依舊堅持立場,“你必須給安安道歉。你是個男人,你就去道歉。”


    唐其琛眉峰下壓,唇瓣緊抿成一道鋒利的刀刃,語氣暗啞:“她要有點善心,就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你!”


    “媽,您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無非就是想得我一句話。我今兒就跟您坦白了說,我有喜歡的姑娘了,她跟我在一起不容易,我也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別的我不承諾,但至少擱我這兒,如果不是她提分手,我就一定護好她。您是我媽,我不會不尊重您的意見,但在這件事情上,爺爺說了不算,安伯父說了不算,安藍說了不算,您說的也不算——女人我要自己選,主意我也要自己拿。”


    唐其琛從來不會對父母長輩趾高氣揚,他有教養,有家風,有尊老之德。他一席話,語速平緩,就像與你普通的聊天,但字裏行間暗潮洶湧,撲了景安陽一麵冰湖。


    景安陽心裏添堵,但又半字回不上話,她悶了一團火,都發泄在了腳邊的澆水壺上。


    水壺被她踢倒,冰冷的水全都濺在了唐其琛的右腿上。薄薄的外褲瞬間被浸濕,繼而沾上了他的腳腕。十月了,水還是很涼的。唐其琛本就胃不好,不太能受寒。一壺水這麽透過來,他渾身無意識的打了個顫。


    景安陽難掩關心,向前一步麵露焦色,“哎!你怎麽不躲呢!”


    唐其琛鬆緩了神色,又換上一副笑臉,好生和氣的說:“您這不是還生氣嗎,沒敢躲,讓您消消氣兒。”


    有了這一層台階下,景安陽也不再拿勁,攏了攏披肩,徑直往屋裏走去,留了話,“老大不小的人了,比小時候還讓人操心。”


    唐其琛隨後也踏進屋內,保姆把他的茶水又添了熱的,送到他手中,萬分心疼的勸:“外頭風大喲,吹了那麽久難不難受啊?”


    唐其琛喝了口熱茶,舉起杯子掩住嘴和鼻的時候,眉頭不可抑製的皺了一下,很快舒展如常,沒人瞧見。


    他沒留下吃晚飯,母子二人看似最終以和氣收尾,但都是給彼此一個麵子。到底是血緣至親,不會真的大動幹戈。但景安陽的態度實則已經非常堅定,這些年為唐其琛打點內部的這些人情關係,很多東西也能率先洞察。唐老爺子對唐耀有心,唐其琛又何嚐不知。


    夜色降臨,溫度跟著漸滅的天色一起,跌了一檔又一檔。唐其琛開車出了別墅園區,立刻就將車停在了路邊。他原本隻想緩一緩喘口氣,但胃裏像是塞了千斤秤砣,扯著他的五髒六腑往下墜。唐其琛整個人隻得趴在方向盤上,忍受這波痛苦的痙攣。


    這輛車是寶馬,他不常開,所以備用的胃藥都沒在這車裏。等最疼的這幾分鍾熬過去了,唐其琛才強打精神,硬撐著把車開去了老陳的診所。老陳看到他人時,都嚇了一跳,“快躺著。”


    他攙著唐其琛的胳膊,連番問:“疼多久了?”


    “昨天就不太舒服。”


    “喝酒了?”


    “這幾天在澳洲簽合同,喝了一點。”


    “最近這樣疼的時候多不多?”


    唐其琛沒說話。


    “你還瞞著我?”老陳沉了臉,“半個月,兩次有沒有?”


    唐其琛說:“三回了。”


    老陳倒吸一口氣,“那你還不上我這兒來!”


    “吃你開的藥,止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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