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隻是幾乎而已。


    有頭發花白的老奶奶拉著她的手說,阿容啊,今年的旗幟顏色好像不對,牌匾也掛歪了,香火包數量是不是少了?哪家的兒孫偷懶沒給孝敬嗎?


    也有老態龍鍾的老爺爺對王爸爸說,兒子們大了,得趕緊結婚啊,當爹媽的不能太放縱了。文波眼看著是不行了,文遠心野了也收不回來,想別的辦法吧。


    還有年齡相仿的三姑六婆,嘻嘻哈哈,容姐,聽說文遠帶女朋友回來拉?可好看了呀。就是太瘦了吧,現在姑娘講漂亮不講健康,生不出來怎麽好?得養養胖啊。我娘家有個姑娘可好了,要不要再看看?


    文遠的事情要定了伐?文波呢?趕緊讓文波定了文遠才好結婚,不然耽誤了。


    也不要太挑剔呀,文波那個病不好挑剔別人家啊的。


    對了,帶那個姑娘來我看看,算下生辰合適不合適啊。


    被稱呼為‘容’字的王媽媽不僅沒有任何生氣,反而和他們談笑風生。


    直到外麵喧鬧起來,是晨起一家沒接到邀約的電話鬧起來,說是王家老大發達了,抖起來了,連禮節都不講了。有人罵,說都是自家的事情哪裏有三請四請的?有人勸,說人多忙亂疏忽也是有的,鬧什麽?然而人卻更大聲了,隻說怎麽是一家人了?已經都要被趕出家門了,怎麽算一家人?也不是沒交房租水電,當地主還當出良心來了嗎?當然要不是咱們老祖宗讓了,這房子還指不定是誰誰的呢——


    王爸爸趕緊出去把人拉進來,散煙安撫著。王媽媽笑得勉強,招呼大家去院子裏坐。王文波則領著和他差不多大小的進去看修複好的院子,王文遠則是被一群人圍在一起。


    然而安撫並沒有效果,大概是人多正適合表演,那人不依不饒起來。因有了他挑頭,其它人也竊竊私語起來,無非是住了幾十年的地方,讓搬就搬還不給補償種種。


    王媽媽試圖解釋,這房子本是自家的,借的時候說好了住一段時間就走,租的時候也說好了可以隨手收回,因此費用特別低,根本入不敷出。然而別人聽了隻是笑,“你家地主,還缺那點小錢?”


    齊蘆聽得一清二楚,找杯子接了一杯熱水,悄悄遞給她。她略詫異地接了,還是喝了,順口道,“這是小齊,文遠帶回來的朋友。”


    她笑笑,並不多話,又站後麵去了。


    喧鬧之後是正式的儀式,按照年齡和輩份排序上香跪拜,將代表各自家庭的紙錢包堆疊在香案前。王文遠被推到香案邊,大概類似主持的位置,負責傳遞香燭水果等物品。然而沒等全部拜祭完,剛鬧事的人卻衝出來,直接將香案掀翻,撒了滿地的紙錢等物。


    推推擠擠,一片混亂。


    王文波不知什麽時候出來,被人全卷了進去,臉色一下難看起來。王媽媽顯然注意到,也慌神了,想衝進去把人拽出來。他那病最怕的就是情緒激動、人多和呼吸不暢快。然而無論怎麽都沒辦法進去,再加上外圍起哄的,假裝勸架實則拉偏架的,甚至連王文遠都被壓在裏麵動彈不得。


    齊蘆見王媽媽被一個手肘打中眼眶,一把將她拉出來,“阿姨別去。”


    “不行,文波要犯病了怎麽辦,得把人弄出來。”


    齊蘆左右看,堆在走廊下的紙錢包還好好的,另有一些香燭在燃燒,她欲要走過去,卻聽王媽媽道,“王家的媳婦不好當,你自己想清楚了。”


    她笑一下,邁步上了屋簷,趁人不注意抓了幾根香燭放在紙錢包下方,草紙很快燒起來,翻卷著火舌。幾乎是一分鍾之內,半人高的紙錢山熊熊燃燒起來,火苗幾乎舔上了屋簷。她尖叫一聲,“著火啦——”


    場麵頓時更加混亂起來,有慌忙著要跑出去的,互相擠壓著踩來踩去;有想要幫忙滅火的,四處尋找滅火器;有拉架的迅速把中間的人拉開;又有人不知從何處找了竹竿來捅向火堆,這一撩便更誇張了,無數燃燒的小火團散落在院中。


    王媽媽待要衝進去,齊蘆壓著她,“馬上就好了。”


    果然,王文波已經被王文遠抓出來,雖有些唇色發青,但明顯還算好。王爸爸隨後出來,明顯十分惱怒,“怎麽會著火?怎麽回事?”


    齊蘆悄悄拉了拉王文遠的手,“怎麽辦?”


    王文遠十分惱火,摸出手機來撥了110,便要按下撥打鍵。王媽媽突然推他,厲聲道,“你要幹什麽?”


    “報警。”他道。


    王文波也道,“鬧得太不像樣了,報警吧。”


    “不準。”王爸爸道。


    “報警幹什麽?還嫌不夠丟臉嗎?”王媽媽惱怒道。


    大概是聲音略高,火也差不多被人踩滅,便都聽見了。幾個老者過來,很不悅道,“阿容,這是搞什麽?大祭搞成這樣,還想把自家人抓進去?你們怎麽——”


    王爸爸道,“小輩不懂事,沒有——”


    王文遠退後一步,將手機讓出來,直接按下了撥通鍵,“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大祭確實應該高高興興,結果反而成了鬧事的機會。昨晚上人就找我家裏去,給我媽提了什麽條件他好意思說嗎?我媽說等忙完了再商量,結果今天來這一出?故意欺負人不是?這是家裏的事,但沒家裏人出來做主,隻有報警了。叔爺要是覺得不好,那該怎麽辦?”


    老者們很無趣,但外麵被抓出去鬧事的人卻又想衝進來。被打斷的祭祀,每一張不高興的臉,滿地草灰和沒有被燒完的紙錢,一地雞毛。


    齊蘆看著憤怒又緊張得發抖的王媽媽,這便是她的難嗎?想要她看得清清楚楚,自動退出?


    終究,沒有報警。


    重新打掃衛生,清理香案,來了新的紙錢,向祖宗誠懇道歉。


    人的糾紛,掩蓋在一場煙火裏,而接下裏的大戲還有兩天。


    落在最後整理的王媽媽遺憾地想散亂的未燒透的紙錢全裝垃圾袋裏,真是可惜了她小兒子的一筆好字,更氣憤的是搞得灰頭土臉很沒麵子。然而撥弄撥弄,碎紙頭上居然有齊蘆的名字。她驚訝地撿起來,對著燈看了許久,滿臉喪氣。


    “居然搞成這樣?”伍葦聽了轉述後驚歎道,“原來文遠哥家裏的事情也那麽精彩?為什麽?”


    歐陽北顯然了解得更多一些,“他們家人太多了,老祖宗當年闊得很,留下來半個晉城和城外麵的許多地。這老些年,子孫一房房分出去,到他這邊就剩下個大房子和倒座房那些鋪麵了。都是一家人嘛,房子就借給別人住,租給別人做生意,錢不錢的沒算得清楚,合同也不簽的。”


    “倒黴的是,聽說那邊要開發一個啥古鎮旅遊項目,打造三十六街文化之旅。”


    “心眼子都活起來,要占房子占地了。”


    齊蘆了解,點頭道,“財帛動人心。”


    “沒啥財帛,根本不拆遷的。主要是外麵那些鋪麵,政府給出錢裝修統一外立麵,然後做遊客的生意。”歐陽北嗤笑道,“要是我啊,先把房產證辦了,找個保險公司保險,然後再一把火全燒掉。都不用讓人搬,全洗白——”


    這種流氓手段,沒多少人能搞得出來。


    伍葦罵道,“流氓,少亂說話。”


    “行唄,我不亂說。不過文遠家一老糊塗,一病大哥,再加上倆抹不開麵子的爹媽,能怎麽辦?隻好指望找個厲害媳婦了唄。”


    齊蘆了然,“吳潔家厲害呀?”


    “地頭蛇,爹是那邊公安局的領導,你說呢?”


    還真是,她壞了人家的好事。這麽說起來,若要王家明麵上同意她,起碼看得見的好處不能比吳潔少。她便笑道,“文遠找我,虧了。”


    歐陽又發言了,“男人找老婆算是虧賺?他要是個有本事的,能靠老婆嗎?姐放心,我也不讓你吃虧。”


    “謝謝,我和文遠自行處理。”齊蘆拒絕了,王文遠和歐陽北還真不一樣。歐陽幾乎沒有過家庭的溫暖,但王文遠明顯是有期待的。


    齊蘆關了手機,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了,然而還沒開飯。


    奶奶坐在屋簷下的躺椅上發呆,媽媽和王文波在堂屋清點許多年的老賬本,王文遠和父親被族裏的老人拉出去商量事了。難得清閑的時間,她便和伍葦她們閑聊起來。


    可堂屋內的氣氛卻絕不輕鬆。


    王文波奇怪道,“媽,怎麽突然想起來盤賬了?”


    王媽媽看他一眼,“算算家裏還有多少錢,欠了多少債,還能撐多久。”


    不是早就算清楚了嗎?


    王文波腹誹,媽媽再精細不過的人,每年年中和年終都會整理家裏的財務狀況。最大宗的收入是爸爸的工資和每個月的收租,但人情耗費巨大,收入幾乎隻夠送禮和自家生活。老房子破敗得不成樣,他堅持在沒完全塌掉前修複一遍,家裏雖然支持但拿不出來錢來,因此都是從王文遠手裏摳。


    王文波和母親不願意王文遠吃虧太多,逼著王爸爸和族老商量,想把老房子和鋪麵的事情整清楚。因此目前隔了倆院子出去,一則做祭拜用,一則做管委會,負責收租和日常維護開銷。然而親戚們見他們要開始玩真格,而且兒子長大心多了,因此也著急起來,也就有了今兒這一場。


    她見大兒子不搭話,“老實講,你覺得齊蘆怎麽樣?”


    “很好啊。”他回答。


    答案顯然不令她滿意,隻搖頭。


    “媽,你要不喜歡,怎麽讓人家來家裏?現在人家來了,又說不好,這樣不好吧?”他寬慰道,“我覺得她和弟弟挺配的。最重要的是大氣,我回回從文遠手裏摳錢出來,人一句話都沒吭過。”


    還沒進門,哪裏能對男人的錢發言?


    王媽媽有點遺憾地看大兒子,從小因為體弱所以保護得很好,再加上天性善良,他的眼睛裏幾乎看不到人不好的地方。縱然族內人多,糾紛多,房子和鋪麵的情況複雜,他也道,“房子和鋪麵是要收回來,但人家確實生活困難,也不能讓人沒著落。”


    她當時聽說便氣笑了,難不成幾乎個人白用了,臨走還送一份大禮?


    “文遠小時候挺聽話的,就這幾年越來越不聽了。你爸經常說心野了收不回來,不該讓他去海城讀大學;就算讀了也不該讓他在外麵上班。現在這架勢,他怕是回不來了。要是再找個主意大的媳婦,更沒指望了。”


    王文波欲言又止。


    “哎,你說,到底是文遠膽兒肥,還是齊蘆膽兒肥?”王媽媽盯著兒子問。


    王文波心抖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媽媽和他向來有話直說,可沒這樣試探過?難道說是那事兒被發現了?他頓時臉脹得通紅,有些想逃避道,“我出去透口氣。”


    王媽媽見他那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輕輕拍了拍桌麵,“回來。”


    他不敢動了。


    “坐下。”


    他坐下,吞了吞口水。


    她從賬本裏摸出一張半殘的紙錢來,“這是什麽東西,給我解釋清楚?”


    他這瞥了一眼,滿頭大汗。


    “怎麽回事?不是你看著他寫的嗎?搞的什麽玩意呢?儀式沒辦,證沒領,也沒入族譜,先搞這一套?這是把我和你爸放哪兒了?這事誰弄的?文遠還是齊蘆?是不是還有你?”


    王文波十分冤枉,想開口解釋,然而解釋便意味著推脫。他還真不是那種小人,半晌沒吐出一個字來,急得不行了。


    “看樣子你確實是知道的伐?”王媽媽痛心疾首,“混賬東西,夥著外人來騙我。之前黃那麽多次相親是不是你搞的鬼?不願結婚,不想生娃,連抱養也不要,知不知道你爸在幹啥?他都去好幾家看了娃,你們倆兄弟再不抓緊,就真過繼了!我這辛苦三十年,為的都是什麽?”


    “你逼著我把文遠的婚事提前,他咬死了非齊蘆不要,都這樣了我還能不把人請家裏來?家裏一爛攤子,她自己看了心裏有數。總之,嫁進來就得解決問題。”她又拍了一下桌子,“可這是什麽?兩人是不是悄沒聲把證領了?文遠的主意還是她的?不,文遠從小聽話,幹不出來這是,都是——”


    他瞠目結舌,小心道,“媽,人齊蘆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哪兒能——”


    “斯文?”王媽媽一想起在四海被懟的話就糟心,斯文個屁。


    “反正都這樣了,不如就認了唄?”王文波苦勸。


    “不行。”王媽媽看著他,“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們真幹出來先領證的事了?”


    王文波暗叫糟糕,被媽試探出來了,更想跑了。


    王媽媽喪著臉,“還真是?你個混賬,這樣大的事情跟著他們胡鬧?居然不告訴我?”


    他挨了幾下揍,雖然不重但也不輕。隻好道,“這是人家的自由——”


    “呸,什麽自由?”她用力拍了下桌子。


    王文波抖了一下,不嘴倔了,道,“反正都已經這樣了,難不成讓他們離嗎?還是說告訴老爸,讓老爸來處理?可家裏就這爛攤子,我反正隻想把房子修複好,別的都不愛管。什麽結婚生娃跟我沒關係,你們把人弄散了,把文遠弄火了,他跑路了咋辦?”


    問題很現實,但他說得戳心,王媽媽怒其不爭地看著他。如此,王文波便曉得她肯定是不要告訴爸爸的,心略放了放,很自覺地幫弟弟被了個黑鍋,“媽,要沒事我就出去了啊。”


    “站住。”她嗬道。


    “幹嘛?”


    “我知道他們領證的事,不準說出去。”王媽媽惡狠狠地看著他,“你要說了,我立馬把之前相的那姑娘給你弄回來過日子。”


    王文波被嚇到了,再三思慮。媽媽和爸爸感情還算不錯,但爸爸是個維護老規矩的老古板;媽媽大麵上很賢惠很聽爸爸的話,但是私下維護兒子更多。父母之間的分歧是一個覺得自家兒子不成就過繼,一個不管自家如何自己的房產絕對不能便宜的外人。在這個成麵上講,媽媽有不得不接受齊蘆的基礎,但她又肯定想搞到更多的承諾。


    如此,他心也定了。這門婚事穩穩當當,隻是細節有點差池。


    想明白後,他點頭,“行,你和他們談妥之前我肯定不說。”


    王媽氣憤地看著他,“養兒子有什麽用?一個貼心的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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