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個急刹車,堪堪止住了前傾的勢頭,她縱目望去,那一眼看不到邊的巨型島嶼上妖山妖海,列成嚴整的方陣,近島的海麵上更是有無數化成原形的海獸,黑壓壓集聚在一起,不時發出衝天的怒吼。


    這是……什麽情況?


    看起來像是要去打仗一樣,十五喉頭滾動,艱難的咽下嘴裏的吃驚,試圖找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一會兒。


    不過,她這回是真的想多了,憑她一個金丹中期,還明晃晃的懸在空中,在妖修大軍麵前,簡直就如同白紙上的墨點一樣紮眼,哪能給她“蹲一會兒”的機會,不過須臾間,十五便被一道大力給拘了下去。


    她重重的摔在木台上,臉朝地,鼻子磕的生疼,還未等翻個身,耳邊便傳來一道嚴厲的男聲:“你是哪家的小妖?”


    十五將砸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臉從凹陷下去的木台裏□□,便見到前方有一雙少說兩倍於她的大腳,套一雙黑靴,她繼續抬頭,映入眼簾的是金底繡鯊獸圖樣的長袍,那鯊口生利齒,姿態凶惡,威猛無比,十五忽然咧開嘴角,露出一抹追憶的笑容,隨即眼眶驟然酸澀,立時便落下兩行淚來。


    巨齒鯊,偕相思。


    這圖案,她自然認得。


    十五緩緩站起身,從儲物袋裏掏出那個被存放在最角落的錦囊,這錦囊本是海一樣的顏色,然而如今將近百年的時光過去,再如何明亮的色彩也褪去了它的豔麗,顯出歲月的蒼白痕跡,一如那個鮮活的少年。


    站在十五麵前的男人頓時瞪大了雙眼,眸子裏悄然爬上蛛網般交錯的血絲,紅的嚇人,他的麵貌普通,與相思有三分相似,不同的是棱角分明的輪廓和不怒自威的神色,這是偕豈身為一島之主的氣勢。


    然而,他同時又是個父親,一個不合格的父親。


    偕豈周邊還站了不少人,大多麵露老態,但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是深不可測,見之生畏,他們也都看到了十五拿出的錦囊,一個個麵色“唰”的一下就變了,更有甚者直接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是想將錦囊拿去認真分辨一下,但最終迫於偕豈的威壓,不敢有多餘的動作。


    木台下,是一望無際的妖修,漫山遍野,行伍整齊,皆是目不斜視,站如磐石,即便這場奇怪的儀式被十五中斷,他們依舊靜靜的等待著,沒有半分騷亂。


    偕豈看了那錦囊半晌,終究收回目光,瞥了旁邊唯一一個年輕妖修一眼,那妖修微微低頭,疾步走到十五身邊,半拎著她走到回了先前的位置,十五本想反抗,卻聽到一聲傳音,正是那疑似長帆島島主、相思親爹的男人:“容後再議。”


    十五看了一眼台下的情勢,便不再言語。


    這似乎,是一場極為重要的儀式。


    十五如此想著,隻見偕豈高聲喝道:“既為妖兵,當揚我東海,複我妖界榮光!”


    “揚我東海,複我妖界!”


    “揚我東海,複我妖界!”


    “揚我東海,複我妖界!”


    那底下的萬千妖修紛紛舉起手中兵刃,異口同聲的喊道,集聚在近海的海獸們也競相高吟,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嘯,一時之間,聲如雷震,十五兩隻耳朵都仿佛炸了一般,腦中一遍遍嗡鳴不止,她幹脆關閉了聽覺,省的壽元未盡人就先聾了。


    這儀式一直持續了近三個時辰才結束,十五也乖乖的站了三個時辰,直到月上中天,潮汐漲落,妖兵們才井然有序的退場,隻餘下木台上的一眾人等,這些都是巨齒鯊本族的族長、長老以及長老直係,十五手中攥著錦囊,在一群大能的凝視下,雙腿不禁有些發軟。


    她吸了一口氣,將錦囊呈送給偕豈。


    偕豈手捏著錦囊的手指微微顫抖,目光則如利劍一般射向十五:“相思我兒,究竟在何處!”


    十五雙唇緊抿,但還是咬牙開口:“相思……已經不在人世。”


    “你說什麽!”偕豈瞪圓了眼睛,裏頭幾乎冒出火星來,他伸出空餘的那隻手,隔空一抓,便將十五攝來,捏緊了她的喉管,十五臉色被憋的通紅,全身血液都競相上湧,她不敢掙紮,若是惹怒了這位大能,頃刻間她的脖子就能被擰斷。


    但同樣她也清楚,他們不可能殺了自己,起碼現在不會。


    果然,下一刻便有一道雄渾的靈力襲來,偕豈手一鬆,十五便墜落到地上,旁邊緩緩走出一個發須皆白的老頭,拄著蛇藤杖,聲音嘶啞道:“族長,且聽她如何說。”


    偕豈朝後退了一步,向老人微微點頭,顯然對對方很是尊敬,他看向伏在地上的十五,澀聲道:“說。”


    十五緩了一口氣,隨即行了一個人修中的晚輩禮,並將白軟軟贈與的兔子毛扔了出去,瞬間,眾人的眼神都變了。


    怪不得這個小妖身上氣息怪異,原來本就是個人修!


    人族與妖修是世仇,一個出現在東海的人修,若非奴仆和肉獸,那便是奸細,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而妖修,年紀越大,便越仇恨人類。


    先前解救十五的老者當下便變了臉,朝她冷笑了一聲,刹那間,十五五髒六腑連著丹田都被這輕飄飄的一笑震得血氣翻湧,靈力竄動,一縷殷紅從唇邊流下。


    那年輕妖修趕緊上前扶住老者,目光同情的看了十五一眼。


    十五早就料到會這樣,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跡,朝老者又是一禮,老者見此,不屑的“哼”了一聲,不過倒沒有繼續為難十五。


    十五從懷裏取出那片沾血的囚海碎片,仰頭看了一眼天上那輪熟悉的圓月,這一眨眼,便是百年的蹉跎時光,她終於來到了這座長帆島上。


    相思,你看見了嗎?


    十五吸了一口氣,麵向眾人,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的道來,從羅帷宮逃生到相思自爆,隻將自己死而複生這件事說成了重傷。


    十五說的很慢,時間過去太久,她唯恐錯漏了任何一個細節。


    “……事情就是這樣,晚輩曾立誓要赴東海將這錦囊交還給相思的族人,如今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誓言,相思雖死,但他的小叔仍被囚於鳳巢魔宗,望前輩們能施以援手,晚輩知道,相思與他小叔關係甚篤,如此一來,也算告慰其在天之靈。”


    “在天之靈?”老者冷笑一聲:“自爆何來在天之靈?”說完又看向一臉悲容的偕豈,道:“族長,人修的說辭不可信,既然是腸山七坊,不若傳信去核實一下,東海雖與死域分治許久,但到底是獸妖一家。”


    “不妥。”旁邊另一個中年人斂眉道:“都是心懷叵測之徒,定會借此事做文章,我東海安寧千萬年,不能被小人算計了。”


    “那相思之事如何驗證,老夫寧願去信一個奸詐的妖獸,也不會信人族半個字,這冒充妖修的人類,直接罰入地牢便可,待內陸傳回消息再行處置!”


    那扶著老者的年輕人道:“雖然是人修,但畢竟千裏迢迢送來消息,若是如此苛待怕有些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老者瞪了年輕人一眼:“偕愁你才多大,哪裏曉得人心險惡!”


    眼看眾人就要吵起來,一直沉默著的偕豈忽然道:“都別說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自有主張。”


    第69章 回信


    十五最終還是被關進了地牢, 不過倒還能忍受, 所謂地牢,不施刑罰的時候隻是一間沒有窗戶的破舊房間而已,這種程度對於十五而言, 根本算不上什麽, 她又不用吃喝,也沒有潔癖,隻是換個地方修煉,更何況還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


    現下, 十五花了近百年的時間終於將錦囊送到了長帆島,心裏一直懸著的巨石也落回了一半,剩下的, 便是修煉到元嬰期再去收拾聞虛宗的李算子,妖修避居東海,輕易不會踏足內陸,她也不指望他們能做到什麽程度。


    十五索性掏出蒲團擱在地上, 盤膝而坐, 帝迦氏知守經已經到了突破的邊緣,如今心緒舒暢, 不若再試一試。


    這個夜晚,巨齒鯊一族注定無眠,消失了近百年之久的少主相思和長老偕歡竟然有了消息,合族上下無不震動,送往腸山七坊的訊息早就秘密發出, 族長同眾長老更是連夜商討對策,縱使聞虛宗和魔宗龜縮陸內,他們也決不姑息。


    人修,總該為自己愚蠢的行為付出代價!


    ……


    數月之後,腸山七坊,七寶閣。


    常嶽站在一扇雕雲刻水的木門前,透過鏤空的紋路和半透明的屏風,一眼便看見裏麵影影綽綽的昏黃燈光,他歎了一口氣,終究是忍不住推開門。


    撲麵而來的是濃重的灰塵和黴味,似乎有幾十年都沒有打掃過,連蛛網都結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團,常嶽眉心緊皺,加快了步伐,很快便走到內室,縱目看去,四處都是淩亂的陳設和翻倒的櫃椅,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卻坐著一個年輕人。


    那人靠在旁邊的矮桌上,長發未束,亂糟糟散落下來,皮膚蒼白如紙,瘦削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曾經的清俊,血絲密布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著矮桌上的一盞油燈,隻是這油燈裏卻沒有油,隻有一根蜷曲的燈芯在燃燒,蠶豆大小的火焰因有人走近帶來了微風而輕輕顫動,守著它的年輕人慌忙將油燈攬入懷裏,揚起長袖遮住脆弱的燈光。


    須臾,火焰趨於平靜,年輕人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


    誰能想到,昔日的雲水宗首席大弟子,掌門連葭的欽定繼承人,竟會落得如此慘淡景象。


    常嶽看著頹廢的連明階,麵上閃過一絲怒氣,他冷聲道:“有那兩個劍修的消息了。”


    連明階神色微動,他緩緩抬起頭,目光中仿佛冰雪般的涼意,連語氣都凍出了冰渣子:“在……哪。”


    常嶽勾起唇:“告訴你又如何?你是第一次去抓他們嗎?兩個金丹期的小兒,你竟屢屢失手,明階……”常嶽走到連明階身前,半蹲下來,借著昏黃的燈光凝視對方:“……你太弱了。”


    常嶽站起身:“便是不說之前,你再如此頹廢下去,不出幾年,等那兩個小子結嬰,你還能殺的了他們嗎?”


    連明階一怔,赤紅的眼中倒映出油燈上跳躍的火焰,卻是陰鷙的可怕,空餘的那隻手五指收緊,多年未曾修理的長指甲深深嵌進肉裏。


    總算活了過來,常嶽微微一笑:“你身體裏流淌著為父的血脈,先前被葭兒封住了天性,如今雖然解開了,你仍是不得用法,今後我會教你如何運用,憑你的天資,隻要稍花功夫,便可突破元嬰桎梏,那兩個劍修的生死也不過彈指之間。”


    連明階緩緩站起身,沉默著走到常嶽身後,懷裏仍是抱著那盞無油之燈。


    常嶽攏眉道:“魂燈滅不滅又不是你守著就能控製的,還會影響你的心境,你那徒弟怎麽看也不是個短命相。”他嘴上這麽說,內裏卻是有些心虛,這哪裏是什麽魂燈,不過是他不忍看兒子萬念俱灰,隨手幻化的長明燈罷了,雖說古書上有魂燈製法的記載,但早就已經失傳了,幸虧他活得久,兒子又傻,才會這麽輕易的相信自己隨口謅來的胡話。


    常嶽瞥了一眼連明階,見他神色掙紮,似乎並不想放下手裏的“魂燈”,常嶽不禁有些頭大,他剛想說些什麽,便有一小廝輕手輕腳的走進來,手裏捏著一封魚皮信,小廝停在常嶽身邊,傳音道:“閣主,東海送來的。”


    常嶽微微點頭,心中猜出幾分,他轉身又囑托了連明階幾句,便領著小廝離開了。


    嗬,兒媳婦兒不僅沒死,還挺能幹的嘛,傻兒子果然白傷心一場。


    不過,也好。


    ……


    修士的時間格外不值錢,十五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一坐就是一年多,她悟性不太好,但卻總能靜下來,老老實實用最笨最基礎的法子修煉,腳踏實地,如今也是個金丹中期的修士,擱在雲華界,算不上驚才絕豔千年不遇,但總歸沒有拖後腿。


    前前後後,不知不覺間她竟已“百歲高齡”,若是個普通人,聽說這種歲數那是可以被送到廟裏供著的,十五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脊背,第九百八十二次鼓起勇氣去衝擊歸真境。


    而此時,巨齒鯊一族的核心人物都齊聚一堂,今早便收到了腸山七坊的回信,現下眾人正在商議相關事宜。巨齒鯊雖然是海獸一類,卻不是東海的土著,千萬年前的那場遷徙,妖獸大多是橫跨整個雲華大陸抵達東海,遭受到無數魔道玄宗甚至觀音峽佛門弟子的圍追堵截,以至於死傷慘重,血流成河。


    而巨齒鯊則是另辟蹊徑,走海路,以西海為起點,緊貼著鳳巢往南繞了一個圈,最終到了東海海域,傷亡較小,保存了旗下西海海獸一族的大部分實力,也因此占據了東海七島中最為遼闊的長帆島。


    不過,這較小的傷亡卻同樣刻骨銘心,因為他們對上的是駐紮在魔道老巢的祖宗級人物,這些修士固守門派不能輕易遠行,也就無法直接參與東西獸潮的圍殺,而巨齒鯊為了避開遠海處雲華邊界的滅靈罡風,隻得從近海通行,貼著魔道的老巢走,不可避免的,被這些輕易不出世的人修盯上了,尤其是族中的高修長輩,常常是他們獵殺的目標,因而“較小的傷亡”中犧牲的具是長老一級的妖修。


    譬如那位老者的父母,前任大長老夫婦。


    腸山七坊的回信證實了十五的說辭,巨齒鯊一族上下無不狠的咬牙切齒。


    “如今人族衰弱,連合體期的修士都找不出來幾個,與我妖族懸殊甚大,何必怕他們?就應當連著昔日的仇恨一道報複回去,便是滅族都不為過!”


    “三長老不要盲目自大,我妖修雖然得天獨厚,修為上領先一步,但始終比不過人族數量眾多。”


    “二長老說的有理,妖獸繁衍有限,子息生出靈智更難,確實不如他們人蠢能生,後代遍布雲華大陸,除去死域凶族,就沒哪一塊地方不被糟蹋。”


    “難道我們就悶聲吃虧不成?這我可受不了!”


    “相思這孩子是內定的繼承人,從小聰穎可愛,他無端被殺,還是被逼的自爆,神魂消散,無有來生,這樣的仇恨,怎麽能咽下去!”


    “你們莫要忘了,偕歡還被囚在魔宗!”


    ……


    一片嘈雜的爭論聲中,大長老也就是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他抬頭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偕豈,隻見對方神色沉沉,半張臉掩在陰影中,不置可否。


    偕愁站在大長老身邊,忽然道:“那個送消息的人修還被關在地牢裏,應當放出來了吧。”


    大長老覷了他一眼,冷聲道:“不過是個連累相思的人類,留她活著已經是開恩了?”


    偕愁有些不讚同:“善惡有別,即便是人族也是如此,我們怎能恩將仇報?”


    此時,又有人道:“常嶽的話真的能信麽?萬一就是他派人來胡攪蠻纏的呢?一個金丹人修在我妖族地界來去如此容易?”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沉默了,確實,這是個很難忽視的疑點。


    偕豈手中握著從腸山七坊傳回來的信件,斂眉道:“走,我們去看看那個人修。”


    ……


    地牢中十五正處在突破歸真境的關鍵時刻。


    經過了九百八十一次的失敗,十五狠狠總結了一番,這一回是抱著必勝的信念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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