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重逢
自從多寶秘境, 十五輾轉東海北域乃至凡人界, 至今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雖然她是合歡宮出身，但正經修道幾乎都在雲水宗, 師傅、掌門、師叔、師兄師姐……這些埋藏在記憶裏的麵孔, 即便數十年過去，也依舊清晰如昨。
十五不一次的設想過再相見的場麵，她這個早就“死去”的人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又是什麽反應呢？
尤其是師傅……
那個整日泡在酒壇子裏的首席大弟子, 沒了天天給他打酒的小徒弟，會不會有一些些難過呢？
十五抬頭，遙遙望向天際疾馳的一粒微光, 眼底泛紅，濃烈的酸澀感湧上心頭，話本上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她從小被送到合歡宮, 弟子規製鬆散，衣食住行都靠自己, 從未感受過家人的存在，隻有後來下了元君墓，進階歸真境後誤打誤撞被連明階帶回雲水宗，這才有了重活一遭的機遇。
師傅雖然好酒、不著調、經常欺負她年紀小、威逼利誘軟磨硬泡拐她下山打酒……但他總歸是個好師傅，十五想起往日裏在雲水宗的一幕幕, 想起連明階給她喂奶換尿布，睡前杵在她床頭，哼著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並且完全不在調上、音波極具攻擊性、與獸園殺豬現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兒歌……
十五不知不覺間揚起唇角，眉眼舒展成異常溫柔懷念的弧度，那天際的一點靈光越發明亮，屬於師傅的氣息更加清晰了。
隻是，這氣息似乎略有一些……不同？
十五尚未來得及思考其中的蹊蹺，便被那俯衝而下的白光晃花了眼睛，不由自主的想往後退半步，然而腳跟還沒抬起，身體就被一股大力往前撥去，一隻極為有力的手掌從她臂下穿過，直接摟上了腰背，另一隻手則向上撫在了她的頭頸後側，不過是瞬間的功夫，十五便被卸下了所有防禦，隻得被動的往前傾倒在對方懷裏。
這若換在尋常，讓陌生人近身乃是修士大忌，更遑論還是如此親密的姿勢，但是這回卻是不同，十五很清楚的感知到，麵前這個，正是於她有教養大恩的師傅，她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見過的師傅。
如果說十五此時心情是水浪翻動的河流，那連明階便是洶湧澎湃的滄海，巨大的驚喜幾乎凝成實質，隨即又變成了無盡的恐懼，他摟緊了懷裏的十五，修長的身體忍不住顫動起來。
這場景曾在夢裏發生過無數次，然而每一回都隨著夢醒而破滅，隻有身旁一盞微弱的魂燈能帶給他些許慰藉，可是最後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油燈也沒了……他忽然有些感謝那兩個劍宗的小子，若不是惦記著他們還沒死，自己恐怕也支撐不到重聚的這一天了。
連明階俯身，無限欣喜的凝視著失而複得的徒弟，這一回，他絕不會、絕不會再弄丟了！
“咳咳……師傅，你輕點，頭要被擰掉了。”
連明階：……
他慌忙鬆開手，又忍不住重新摟回去，隻是這次是貼著十五兩側的腰身，勉強拉開了那麽兩個拳頭的距離，防止傷到徒弟。
十五伸手揉了揉被按的發脹的腦門，久別重逢，她雖然也想煽情一下，但師傅的動作力度實在太大了，看氣息恐怕得有出竅後期，肉身強度被鍛煉到了另一個層次，舉手投足之間仿佛開山劈石，她這個小元嬰根本受！不！住！啊！
十五抬頭，相較於幾十年前的清俊舒朗，連明階如今的容貌變了許多，五官還是那組五官，可眉眼神色卻是完全不同了，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深沉，氣質也古井一般，頗有些深不可測的詭秘感。
十五彎唇一笑：“師傅，徒兒回來了。”
連明階淺淡的雙唇微微顫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幹巴巴的蹦出一個“嗯”字，他兩眼發紅，瞳子上蒙了層薄薄的霧氣，看不清晰，十五不由得打趣道：“徒弟都還沒掉眼淚，師傅卻要哭鼻子了。”
聽到這話，連明階方才回神，這是他的徒兒，他的小明，他的……
現在，她正完完整整的站在這裏，再也不會離開。
連明階略微撇過頭，用寬大的衣袖拭去眼中的酸澀，連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嗬，如今你這徒弟是回來了，一根手指都沒少，那這麽多年我們的賬又該怎麽算？”
旁邊的何不治並未離去，他冷笑的看著十五與連明階這出“久別重逢”的戲碼，忍不住就想開口諷刺。
鏡君之拉住何不治的胳膊，臉上寫滿了不讚同，他朝連明階抱拳行了一禮，謙恭道：“前輩愛徒既然已經平安歸來，那今後不知可否放過我二人……”
“大師兄！”何不治打斷他的話，憤憤道：“咱們這麽多年東躲西藏，連宗門都不能回，你身上的傷幾乎沒好利索過，怎麽能就這麽算了！”
“你不甘心？”連明階輕笑一聲，道：“即便小明現在沒事，可若不是你們當初在多寶秘境對她下殺手，她又怎會時至今日才回來？我勸你們趁著我現在心情不錯，趕緊逃命，否則莫說是傷，連元嬰也別想留下。”
何不治一口銀牙險些咬碎，他恨恨的盯著連明階：“是非不分，恃強淩弱，雲水宗就是這樣教弟子的？”…
“我早已不是雲水之人。”連明階淡淡道：“你們若有不滿，大可以上腸山七坊尋釁滋事，可惜你們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還是先學會將頭上那顆腦袋捂牢吧。”
十五聽的一愣，她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多少事，而且什麽叫“不是雲水之人”？師傅可是雲水宗首席大弟子，掌門的唯一親傳，怎會說沒就沒了？
她心中生出一大堆疑問，但眼下這場合並不適合說這些，她隻得硬生生憋著，雲裏霧裏的聽著師傅同劍宗那兩位你來我往。
十五忍不住拉了拉連明階的衣角，小聲道：“師傅，咱們走吧。”
第116章 師傅
連明階：“小明。”
十五：“是, 師傅, 您有什麽吩咐？”
連明階：“無事。”
過了一會兒……
連明階：“小明。”
十五：“嗯，師傅。”
連明階不做聲了。
又過了一會兒……
“小明。”
十五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回頭：“……師傅, 我就在這裏, 您已經叫了三十七遍徒兒的名字了。”
連明階愣了愣，隨即笑道：“你不在為師身邊這麽多年，欠下的總得補全。”一邊說著，一邊將十五上下打量了個遍, 皺眉道：“瘦了許多。”
“這不是重點。”十五揚眉：“徒兒雖然流落在外，但課業卻是一日也不敢耽誤，如今已經是元嬰修為了！”說完兩眼彎彎, 十足的獻寶模樣，孩子似的期盼著師傅的誇獎。
連明階寵溺的撫著十五垂在身後的長發，輕輕“嗯”了一聲，倒像是並不在意徒弟的修為。
十五忍不住道：“師傅, 您就不誇誇徒兒？百年元嬰, 這在雲華哪個角落都是少有的境界，怎麽也算是給您長臉了呀！”
“你天賦好, 修煉勤快，修為高是理所應當的，為師並不擔心這個，況且，元嬰修士升階時需要麵臨四九天雷, 凶險異常，為師寧願你隻是個練氣期的小修士，不用理會這些修煉的煩惱，就這樣待在師傅身邊，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世俗的普通生活……”
連明階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他抿緊了肉白色的雙唇，幽潭一般深邃的雙目牢牢鎖住十五，小心翼翼的試探道：“你願意嗎？”
十五心頭一跳，反射性的想往後退，然而腳還沒邁出多少，就被隔板擋了回來，輕薄的雲霧將鬢角的碎發打濕，她這才驚覺現在已經是在飛舟之上了。
柳葉形狀的一扁輕舟，搭載兩個修士綽綽有餘，活動空間也很大，可是擱在眼下這尷尬的氣氛裏，卻是顯得太狹小了，十五不自然的笑了笑，試圖將話題岔開：“師傅，從前咱們不是都用酒葫蘆做飛行法器的嗎？怎麽換成了飛舟？你那酒葫蘆呢？似乎也沒帶在身上啊……”
連明階目光閃爍，溫聲道：“為師已經許多年不飲酒了。”
“哎？”十五麵露詫異：“這是什麽緣故？徒兒明明記得師傅很愛喝酒的啊，當年在多寶秘境有幸得了一小壇佳釀，還特意托歲師姐送回去了，師傅你喝了嗎？”
“沒有。”連明階唇角微微勾起，神色變得極為溫柔：“那壇酒一直留在閣裏，今後可與你同飲。”
閣？
十五疑惑道：“我們不是住在主脈後山嗎？哪來的‘閣’？”
“現在不住雲水，為師帶你回七寶閣。”
“七寶閣？”十五忽然憶起師傅的父親似乎正是腸山七坊的閣主，若說回七寶閣倒也理所應當，隻是雲水宗那邊……她悄悄覷了連明階一眼，發覺師傅眉心微蹙，似乎不願多談，便也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會兒，任由飛舟穿過層層疊疊的雲山霧海，連外衫都濕了一大片。
連明階忽然開口：“小明，方才之事……”
“師傅。”十五打斷道：“徒兒現在長大了，總叫小明挺奇怪的，徒兒在外修行時，常用的‘十五’這個名字，這麽多年下來都習慣了，師傅不妨也這般稱呼。”
連明階卻一反常態的搖頭，眉頭糾纏在一塊兒打成了死結，語氣中滿是不讚同：“為師覺得‘連小明’這名字甚好，你既大了，就把‘小’字去掉，喚作‘連明’可好？”
十五沒有吱聲，她方才提到這名字的問題本就是為了撇開話題，不知為何，數十年不見，她原以為師傅隻是容色氣度略有變化，也屬正常，可漸漸的她便覺得師傅的手腳舉動似乎有些奇怪……但細想一下，當初她在雲水宗時師徒倆甚少避諱這些，如今怕是自己年歲日長，不再是年少單純的心性……
但願是她想多了。
連明階等不到十五回答，還以為是她不喜歡這名字，他不禁有些忐忑，試探的問道：“不叫‘連明’，也可以叫‘連階’，你如果真的不想舍棄‘十五’這個稱呼，就是叫‘連十五’也未嚐不可。”
十五回過神，不由得兩眼彎彎，笑出聲來：“師傅，您為何一定要加上‘連’字？”
連明階呆了一瞬，隨即麵頰上浮出兩團淡淡的紅暈：“為師聽說，凡人界都是子隨父姓、妻隨……夫姓。”
十五自動忽略了後一句話：“連十五就連十五，師傅您直接叫徒兒‘十五’便好。”
“好，小明。”
十五：……
……
這一路上，十五多次扯開話題，終於順利抵達目的地，連明階也借著路上的機會，向她講述這麽多年來蓬萊七坊發生的種種事情。
包括方才放走的兩個劍修。
原來，多寶秘境開啟後不久連明階就成功渡劫，結結實實挨了一串天雷，終於晉升元嬰期。
可剛剛出關，就隻見到門口擺著一壇陳年佳釀，是酒坊裏極負盛名的桃花釀，不知為何竟沒有被天雷摧毀，雖說這酒的味道與經驗豐富的老釀造師的手藝比起來差了一些，但勝在選材上乘，發酵時間長，色香味俱全，對於連明階這樣的好酒修士來說，誘惑力不下於碎丹結嬰。
連明階毫無意外的，瞬間就走不動路了，磨磨蹭蹭了許久，最後還是原地盤腿，抱著罐子啜飲了起來。
直到滿身傷痕的歲珊珊捧著一小壇清酒，踉踉蹌蹌的跑來，隻來得及說一句“去救連師妹”，就陷入了暈厥。
徒弟，與他朝夕相處的徒弟，他從小養到大的徒弟……出事了。
而他卻坐在地上，喝的如同一個醉鬼，這樣子的師傅又怎麽配做師傅呢？他空有一身修為，卻連徒兒的安全都顧及不到……
連明階幡然醒悟，從此，再沒有飲過一滴酒。
歲珊珊在醫修閣躺了幾日，才被救醒過來，她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事無巨細的告訴所有人，以連師妹的狀況，恐怕……凶多吉少。
連明階不相信徒兒會出事，也不敢相信，隻能發了瘋似的追殺劍宗兩名修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第117章 春天
多寶秘境裏對十五下殺手的是劍宗弟子, 且不說何不治, 鏡君之乃劍宗首席，資質修為雖不比連明階，但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兩者相爭勢必驚擾門派。
雲水宗本與劍宗交好, 數百年來一直結成聯盟，守望相助，共同壓製蠢蠢欲動的聞虛宗，這才有蓬萊玄門的三足鼎立, 安泰如山，也使得鳳巢魔道不敢輕舉妄動。
連明階雖然恨極了那兩個劍修，但好在還留有一絲理智, 不願牽涉宗門，妨礙雲水宗與劍宗的關係，所以在追殺何不治和鏡君之前，就自逐出了門派, 卸去雲水宗弟子身份後方才隻身前往劍宗。
諸掌脈聽的此事, 紛紛怒火中燒，尤其是丹脈掌脈春庭月, 歲珊珊在多寶秘境受的傷可不輕，隻是運氣好，一出秘境就落在了雲水，若是跌進了什麽深海荒漠，怕是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
這一回, 即便是最嚴肅謹慎的路長堤也沒有說話，似乎是在默許其餘掌脈的打算，然而掌門連葭卻攔下了衝動的掌脈們。
按理說，連葭才是最應當憤怒的，連明階與連小明都是主脈弟子，一個是親（兒）傳（子），一個是徒孫，一夜之間，連葭滿頭青絲白了大半，可不論再怎麽悲痛，她都是雲水宗掌門，身負雲水興衰大業，無時無刻都要保持清醒和理智。
連葭默認了連明階退宗的舉動，看似不近人情，但轉身就帶著春庭月上劍宗“興師問罪”，迫使劍宗掌門許諾不予何不治和鏡君以庇佑，這事便“私了”了，讓小輩們自行去解決，如此一來，連明階才能明目張膽的滿雲華追著兩劍修砍。
自從多寶秘境, 十五輾轉東海北域乃至凡人界, 至今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雖然她是合歡宮出身，但正經修道幾乎都在雲水宗, 師傅、掌門、師叔、師兄師姐……這些埋藏在記憶裏的麵孔, 即便數十年過去，也依舊清晰如昨。
十五不一次的設想過再相見的場麵，她這個早就“死去”的人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又是什麽反應呢？
尤其是師傅……
那個整日泡在酒壇子裏的首席大弟子, 沒了天天給他打酒的小徒弟，會不會有一些些難過呢？
十五抬頭，遙遙望向天際疾馳的一粒微光, 眼底泛紅，濃烈的酸澀感湧上心頭，話本上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她從小被送到合歡宮, 弟子規製鬆散，衣食住行都靠自己, 從未感受過家人的存在，隻有後來下了元君墓，進階歸真境後誤打誤撞被連明階帶回雲水宗，這才有了重活一遭的機遇。
師傅雖然好酒、不著調、經常欺負她年紀小、威逼利誘軟磨硬泡拐她下山打酒……但他總歸是個好師傅，十五想起往日裏在雲水宗的一幕幕, 想起連明階給她喂奶換尿布，睡前杵在她床頭，哼著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並且完全不在調上、音波極具攻擊性、與獸園殺豬現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兒歌……
十五不知不覺間揚起唇角，眉眼舒展成異常溫柔懷念的弧度，那天際的一點靈光越發明亮，屬於師傅的氣息更加清晰了。
隻是，這氣息似乎略有一些……不同？
十五尚未來得及思考其中的蹊蹺，便被那俯衝而下的白光晃花了眼睛，不由自主的想往後退半步，然而腳跟還沒抬起，身體就被一股大力往前撥去，一隻極為有力的手掌從她臂下穿過，直接摟上了腰背，另一隻手則向上撫在了她的頭頸後側，不過是瞬間的功夫，十五便被卸下了所有防禦，隻得被動的往前傾倒在對方懷裏。
這若換在尋常，讓陌生人近身乃是修士大忌，更遑論還是如此親密的姿勢，但是這回卻是不同，十五很清楚的感知到，麵前這個，正是於她有教養大恩的師傅，她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見過的師傅。
如果說十五此時心情是水浪翻動的河流，那連明階便是洶湧澎湃的滄海，巨大的驚喜幾乎凝成實質，隨即又變成了無盡的恐懼，他摟緊了懷裏的十五，修長的身體忍不住顫動起來。
這場景曾在夢裏發生過無數次，然而每一回都隨著夢醒而破滅，隻有身旁一盞微弱的魂燈能帶給他些許慰藉，可是最後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油燈也沒了……他忽然有些感謝那兩個劍宗的小子，若不是惦記著他們還沒死，自己恐怕也支撐不到重聚的這一天了。
連明階俯身，無限欣喜的凝視著失而複得的徒弟，這一回，他絕不會、絕不會再弄丟了！
“咳咳……師傅，你輕點，頭要被擰掉了。”
連明階：……
他慌忙鬆開手，又忍不住重新摟回去，隻是這次是貼著十五兩側的腰身，勉強拉開了那麽兩個拳頭的距離，防止傷到徒弟。
十五伸手揉了揉被按的發脹的腦門，久別重逢，她雖然也想煽情一下，但師傅的動作力度實在太大了，看氣息恐怕得有出竅後期，肉身強度被鍛煉到了另一個層次，舉手投足之間仿佛開山劈石，她這個小元嬰根本受！不！住！啊！
十五抬頭，相較於幾十年前的清俊舒朗，連明階如今的容貌變了許多，五官還是那組五官，可眉眼神色卻是完全不同了，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深沉，氣質也古井一般，頗有些深不可測的詭秘感。
十五彎唇一笑：“師傅，徒兒回來了。”
連明階淺淡的雙唇微微顫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幹巴巴的蹦出一個“嗯”字，他兩眼發紅，瞳子上蒙了層薄薄的霧氣，看不清晰，十五不由得打趣道：“徒弟都還沒掉眼淚，師傅卻要哭鼻子了。”
聽到這話，連明階方才回神，這是他的徒兒，他的小明，他的……
現在，她正完完整整的站在這裏，再也不會離開。
連明階略微撇過頭，用寬大的衣袖拭去眼中的酸澀，連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嗬，如今你這徒弟是回來了，一根手指都沒少，那這麽多年我們的賬又該怎麽算？”
旁邊的何不治並未離去，他冷笑的看著十五與連明階這出“久別重逢”的戲碼，忍不住就想開口諷刺。
鏡君之拉住何不治的胳膊，臉上寫滿了不讚同，他朝連明階抱拳行了一禮，謙恭道：“前輩愛徒既然已經平安歸來，那今後不知可否放過我二人……”
“大師兄！”何不治打斷他的話，憤憤道：“咱們這麽多年東躲西藏，連宗門都不能回，你身上的傷幾乎沒好利索過，怎麽能就這麽算了！”
“你不甘心？”連明階輕笑一聲，道：“即便小明現在沒事，可若不是你們當初在多寶秘境對她下殺手，她又怎會時至今日才回來？我勸你們趁著我現在心情不錯，趕緊逃命，否則莫說是傷，連元嬰也別想留下。”
何不治一口銀牙險些咬碎，他恨恨的盯著連明階：“是非不分，恃強淩弱，雲水宗就是這樣教弟子的？”…
“我早已不是雲水之人。”連明階淡淡道：“你們若有不滿，大可以上腸山七坊尋釁滋事，可惜你們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還是先學會將頭上那顆腦袋捂牢吧。”
十五聽的一愣，她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多少事，而且什麽叫“不是雲水之人”？師傅可是雲水宗首席大弟子，掌門的唯一親傳，怎會說沒就沒了？
她心中生出一大堆疑問，但眼下這場合並不適合說這些，她隻得硬生生憋著，雲裏霧裏的聽著師傅同劍宗那兩位你來我往。
十五忍不住拉了拉連明階的衣角，小聲道：“師傅，咱們走吧。”
第116章 師傅
連明階：“小明。”
十五：“是, 師傅, 您有什麽吩咐？”
連明階：“無事。”
過了一會兒……
連明階：“小明。”
十五：“嗯，師傅。”
連明階不做聲了。
又過了一會兒……
“小明。”
十五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回頭：“……師傅, 我就在這裏, 您已經叫了三十七遍徒兒的名字了。”
連明階愣了愣，隨即笑道：“你不在為師身邊這麽多年，欠下的總得補全。”一邊說著，一邊將十五上下打量了個遍, 皺眉道：“瘦了許多。”
“這不是重點。”十五揚眉：“徒兒雖然流落在外，但課業卻是一日也不敢耽誤，如今已經是元嬰修為了！”說完兩眼彎彎, 十足的獻寶模樣，孩子似的期盼著師傅的誇獎。
連明階寵溺的撫著十五垂在身後的長發，輕輕“嗯”了一聲，倒像是並不在意徒弟的修為。
十五忍不住道：“師傅, 您就不誇誇徒兒？百年元嬰, 這在雲華哪個角落都是少有的境界，怎麽也算是給您長臉了呀！”
“你天賦好, 修煉勤快，修為高是理所應當的，為師並不擔心這個，況且，元嬰修士升階時需要麵臨四九天雷, 凶險異常，為師寧願你隻是個練氣期的小修士，不用理會這些修煉的煩惱，就這樣待在師傅身邊，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世俗的普通生活……”
連明階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他抿緊了肉白色的雙唇，幽潭一般深邃的雙目牢牢鎖住十五，小心翼翼的試探道：“你願意嗎？”
十五心頭一跳，反射性的想往後退，然而腳還沒邁出多少，就被隔板擋了回來，輕薄的雲霧將鬢角的碎發打濕，她這才驚覺現在已經是在飛舟之上了。
柳葉形狀的一扁輕舟，搭載兩個修士綽綽有餘，活動空間也很大，可是擱在眼下這尷尬的氣氛裏，卻是顯得太狹小了，十五不自然的笑了笑，試圖將話題岔開：“師傅，從前咱們不是都用酒葫蘆做飛行法器的嗎？怎麽換成了飛舟？你那酒葫蘆呢？似乎也沒帶在身上啊……”
連明階目光閃爍，溫聲道：“為師已經許多年不飲酒了。”
“哎？”十五麵露詫異：“這是什麽緣故？徒兒明明記得師傅很愛喝酒的啊，當年在多寶秘境有幸得了一小壇佳釀，還特意托歲師姐送回去了，師傅你喝了嗎？”
“沒有。”連明階唇角微微勾起，神色變得極為溫柔：“那壇酒一直留在閣裏，今後可與你同飲。”
閣？
十五疑惑道：“我們不是住在主脈後山嗎？哪來的‘閣’？”
“現在不住雲水，為師帶你回七寶閣。”
“七寶閣？”十五忽然憶起師傅的父親似乎正是腸山七坊的閣主，若說回七寶閣倒也理所應當，隻是雲水宗那邊……她悄悄覷了連明階一眼，發覺師傅眉心微蹙，似乎不願多談，便也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會兒，任由飛舟穿過層層疊疊的雲山霧海，連外衫都濕了一大片。
連明階忽然開口：“小明，方才之事……”
“師傅。”十五打斷道：“徒兒現在長大了，總叫小明挺奇怪的，徒兒在外修行時，常用的‘十五’這個名字，這麽多年下來都習慣了，師傅不妨也這般稱呼。”
連明階卻一反常態的搖頭，眉頭糾纏在一塊兒打成了死結，語氣中滿是不讚同：“為師覺得‘連小明’這名字甚好，你既大了，就把‘小’字去掉，喚作‘連明’可好？”
十五沒有吱聲，她方才提到這名字的問題本就是為了撇開話題，不知為何，數十年不見，她原以為師傅隻是容色氣度略有變化，也屬正常，可漸漸的她便覺得師傅的手腳舉動似乎有些奇怪……但細想一下，當初她在雲水宗時師徒倆甚少避諱這些，如今怕是自己年歲日長，不再是年少單純的心性……
但願是她想多了。
連明階等不到十五回答，還以為是她不喜歡這名字，他不禁有些忐忑，試探的問道：“不叫‘連明’，也可以叫‘連階’，你如果真的不想舍棄‘十五’這個稱呼，就是叫‘連十五’也未嚐不可。”
十五回過神，不由得兩眼彎彎，笑出聲來：“師傅，您為何一定要加上‘連’字？”
連明階呆了一瞬，隨即麵頰上浮出兩團淡淡的紅暈：“為師聽說，凡人界都是子隨父姓、妻隨……夫姓。”
十五自動忽略了後一句話：“連十五就連十五，師傅您直接叫徒兒‘十五’便好。”
“好，小明。”
十五：……
……
這一路上，十五多次扯開話題，終於順利抵達目的地，連明階也借著路上的機會，向她講述這麽多年來蓬萊七坊發生的種種事情。
包括方才放走的兩個劍修。
原來，多寶秘境開啟後不久連明階就成功渡劫，結結實實挨了一串天雷，終於晉升元嬰期。
可剛剛出關，就隻見到門口擺著一壇陳年佳釀，是酒坊裏極負盛名的桃花釀，不知為何竟沒有被天雷摧毀，雖說這酒的味道與經驗豐富的老釀造師的手藝比起來差了一些，但勝在選材上乘，發酵時間長，色香味俱全，對於連明階這樣的好酒修士來說，誘惑力不下於碎丹結嬰。
連明階毫無意外的，瞬間就走不動路了，磨磨蹭蹭了許久，最後還是原地盤腿，抱著罐子啜飲了起來。
直到滿身傷痕的歲珊珊捧著一小壇清酒，踉踉蹌蹌的跑來，隻來得及說一句“去救連師妹”，就陷入了暈厥。
徒弟，與他朝夕相處的徒弟，他從小養到大的徒弟……出事了。
而他卻坐在地上，喝的如同一個醉鬼，這樣子的師傅又怎麽配做師傅呢？他空有一身修為，卻連徒兒的安全都顧及不到……
連明階幡然醒悟，從此，再沒有飲過一滴酒。
歲珊珊在醫修閣躺了幾日，才被救醒過來，她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事無巨細的告訴所有人，以連師妹的狀況，恐怕……凶多吉少。
連明階不相信徒兒會出事，也不敢相信，隻能發了瘋似的追殺劍宗兩名修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第117章 春天
多寶秘境裏對十五下殺手的是劍宗弟子, 且不說何不治, 鏡君之乃劍宗首席，資質修為雖不比連明階，但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兩者相爭勢必驚擾門派。
雲水宗本與劍宗交好, 數百年來一直結成聯盟，守望相助，共同壓製蠢蠢欲動的聞虛宗，這才有蓬萊玄門的三足鼎立, 安泰如山，也使得鳳巢魔道不敢輕舉妄動。
連明階雖然恨極了那兩個劍修，但好在還留有一絲理智, 不願牽涉宗門，妨礙雲水宗與劍宗的關係，所以在追殺何不治和鏡君之前，就自逐出了門派, 卸去雲水宗弟子身份後方才隻身前往劍宗。
諸掌脈聽的此事, 紛紛怒火中燒，尤其是丹脈掌脈春庭月, 歲珊珊在多寶秘境受的傷可不輕，隻是運氣好，一出秘境就落在了雲水，若是跌進了什麽深海荒漠，怕是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
這一回, 即便是最嚴肅謹慎的路長堤也沒有說話，似乎是在默許其餘掌脈的打算，然而掌門連葭卻攔下了衝動的掌脈們。
按理說，連葭才是最應當憤怒的，連明階與連小明都是主脈弟子，一個是親（兒）傳（子），一個是徒孫，一夜之間，連葭滿頭青絲白了大半，可不論再怎麽悲痛，她都是雲水宗掌門，身負雲水興衰大業，無時無刻都要保持清醒和理智。
連葭默認了連明階退宗的舉動，看似不近人情，但轉身就帶著春庭月上劍宗“興師問罪”，迫使劍宗掌門許諾不予何不治和鏡君以庇佑，這事便“私了”了，讓小輩們自行去解決，如此一來，連明階才能明目張膽的滿雲華追著兩劍修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