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勺上都沒有留下什麽不用儀器就能看出的痕跡,易長安遺憾地一轉身,目光卻被一隻一人多高的大肚梅瓶吸引住了。


    梅瓶擱在博古架盡頭的牆角處,離牆壁的距離並不寬,上麵燒製的花紋竟是一男一女演繹著素女經上的房中術九法,什麽龍翻、虎步、兔吮毫的,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的作品,圖像描繪細膩至極。


    這樣的梅瓶在市麵上所見不多,多是因為訂製才特意燒製出來的。跟著易長安進內室的那人見她對這梅瓶感興趣,想到這位如今還正是少年郎,輕笑了一聲,知趣地繼續退回外間去了。


    易長安卻像是被那件梅瓶吸引住了一樣,急步走了過去,仔細打量起來……


    外麵的問話已經接近尾聲,就連張明忠帶來的幾名妾室都叫過來問話了,幾名妾室那天夜裏都是呆在自己的院子裏沒有出去過。


    這一點除了那幾名妾室的證詞,還有一眾丫環婆子也證明了,不過其中還有一個名叫小憐的妾室因為這幾天一直生病不起,沒能過來接受問訊;但是她院子裏的一眾下人卻是都證明了小憐那天晚上就因為感了風寒早早歇下了。


    一個時辰已經過去,得了袁光華和錢良海點頭,仵作許觀揭開了草席子,打開了先前用衣服包裹的屍身。


    屍身依舊呈青灰色,胸肋斷處並沒有任何淤黑的傷痕顯現出來;先前童世信的話不由自主地在眾人腦中回想起來。


    “開腹詳驗!”袁光華語氣微沉地發了話。


    許觀立即取開了屍身上的衣物,持刀從胸線上直劃下去,手法倒是極為熟練,很快就把屍身的胸腔打開,劃了幾下將胸口的肌肉輕輕翻轉開,露出了隻被骨膜連著的幾塊肋骨——有三根確實是碎成了幾截,其中一截明顯是刺入了肺部,胸腔中還積著一灘凝固發黑的血液。


    一眾錦衣衛的緹騎中不由出現了一陣竊竊私語:“看來真是被內功震斷的……”


    這種內功可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與張明忠有怨的一眾人等中,也就數陳嶽能夠做到這一點了。


    就連袁光華都疑惑地極快掃了陳嶽一眼,心中微微歎息一聲:哪怕真是陳嶽做的,要是手腳做得幹淨一些也好啊……


    場麵一下子安靜下來,莫名地有一種壓抑的氣氛在庭院中彌漫開。


    易長安卻在此時走了出來,低聲跟許觀說道:“還請許仵作把胃囊也剖開看看吧。”


    胃囊自然也是要剖開的,隻是都四天了,就是當時曾經服過什麽藥,這時隻怕也驗不出了。


    許觀小心切下屍體的胃囊,擱在一隻矮幾上一刀利落劃開。


    胃囊中隻有極少的一些胃容物,許觀用三支銀簽先拿皂角水清洗幹淨,然後一支探入屍身的喉部,一支自探入,另外一支則探入胃囊,還特意在胃容物中攪了攪。


    第29章 醪糟湯圓去哪兒了?


    一陣壓抑的幹嘔聲中,易長安明顯在其中聽到了魏亭的聲音,抬頭看了他一眼,見魏亭正臉色慘白地強忍著惡心,嘴角不由惡趣味地彎了一彎,走過去低聲問道:“魏軍爺覺得屍身胃囊裏的東西像什麽?”


    像……像……魏亭下意識地就想起了平安寺中那道水煮茄子,糊爛爛的,褐色的……魏亭終於忍不住,衝到牆角處嘔吐起來。


    這個易長安,還真是睚眥必報!陳嶽的目光微帶淩厲地看向易長安,鳳眸中隱含了警告。


    易長安無謂地聳了聳肩:“陳大人,我隻是問魏軍爺可看出有什麽線索而已。”轉身走開,湊近屍身邊又仔細看了起來。


    過得一刻鍾,許觀將三支銀簽取出,分別用皂角水一一清洗幹淨了,隻見銀簽顏色鮮白,並沒有發黑。


    這就是說,張明忠生前並沒有服過毒物了,那斷掉的三根肋骨刺穿了肺髒,最有可能就是張明忠致死的原因!


    錢良海輕吐了一口氣,灼灼看向陳嶽:“陳百戶,這時候你還沒有什麽可說的嗎?要知道你那天晚上說是跟手下兄弟們宴飲,其實並不能算你有不在場的證明。”


    陳嶽剛要答話,易長安卻先搶了話頭:“兩位大人且慢,下官剛才經過勘查,還有一些發現。”


    易長安的事,陳嶽跟袁光華略說了一二,這時見她走出來,袁光華頓時眼睛一亮:“哦?易推官有了什麽發現?”


    不愧是陳嶽非要提請過來的人,果然還是有了發現……


    易長安揖了一禮,才看向了袁光化和錢良海:“還請兩位大人允我將書房裏的一樣東西拿出來。”


    沒有上官點頭,書房裏的諸樣物事都是不能胡亂移動的;而且當著眾人的麵取動,這樣才不會有什麽話說。


    見袁光化和錢良海都點了頭,易長安指了一人隨著自己,將書案上那一疊宣紙取了出來:“諸位請看,先前我聽有證人證言,說張大人因為陳大人的頂撞,氣忿下要向上告陳大人,不知可是如此?”


    那小廝還是他問的呢,錢良海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那當時張大人寫的東西呢?”易長安輕輕托了托手中那疊宣紙。


    楊義立即忍不住叫了出來:“肯定是陳嶽過來殺人泄憤時看到了,順手就扯去燒掉了!”


    對,如果陳嶽過來殺人,看到張明忠在寫這玩意兒,怎麽可能還把這東西留下來呢?錢良海在心裏認同地點了點頭。


    易長安微微一笑:“隻是百密一疏,上麵的那一層字紙雖然被毀了,緊挨著那層字紙的下麵一張紙,卻因為墨汁浸染的緣故,雖無明痕,但是對著光還是能看出一二的。”


    大家的目光都灼熱地向那疊宣紙看了過來。


    袁光華微一點頭,一名手下就過去將易長安手中捧著的那疊宣紙最上麵的一張小心揭了下來,對著光仔細照著,很快就辨認了出來:


    “呈千戶大人台鑒:茲有百戶陳嶽,倚仗多立功勞,日漸驕橫,今日竟公然頂撞上峰……”


    這和那名小廝的證詞正對的上!難道正是因為這個,所以陳嶽一怒之下殺了張明忠?


    如果不是易長安細心,這一封陳情根本就沒有人注意!這會兒被人念出來,倒是更添了陳嶽殺人的動機了!


    小丁緊緊咬著腮幫子瞪著易長安,無比後悔自己辛苦奔波四天,怎麽就把這人給帶了回來,這不是反而陷了大人嗎?


    童世信已經掩麵哭了起來:“張大人在天有靈,還是留下了陳嶽殺人的這份證據啊——”


    “童大人!”易長安卻開口打斷了童世信的哭訴,一臉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是陳大人殺人的證據了?”


    不是?童世信一下子愣住了。


    “小廝說過,當時他送宵夜進來的時候,張大人正在伏案奮筆疾書,”易長安示意袁光華的那名手上將手中的那張宣紙舉高了些,“諸位請看,這紙上透出的字跡可有半點奮筆疾書的痕跡?”


    雖然無明墨,但是那張紙上隱隱透出的字跡卻是非常平穩的;一個心情忿忿的人怎麽可能寫出這樣的字跡?


    童世信支吾道:“或許是那時張大人心情已經平靜了也說不定,畢竟上呈的陳情不得字跡潦草……”


    “說得好,童大人正是說到了點子上!”易長安微微一笑,拍手讚許,“不過下官有一事不解,下官隻知道我等向上峰具折陳情時,若是公事寫題本,若是私事寫奏本。


    不過不管是題本還是奏本,為著防蛀防水,都是用的玉版蠟箋紙;或者,錦衣衛中的規矩不同,寫給上峰的奏本,隻用這種生宣即可?”


    玉版蠟箋光潔度高,表麵吸墨性強,背麵又如潤蠟,因為有一定的厚度,紙背不會透墨,且製紙時就加入了一些原料,可以經久存放而不怕蟲蛀;錦衣衛當然也采用這種玉版蠟箋。


    那就是說,張明忠如果真的是在寫奏本,必然是寫在玉版蠟箋紙上,根本就不可能在下麵的生宣上透出字跡來!


    童世信額頭開始沁出細細的汗珠:“這生宣上……或許是張大人正在擬草稿呢?”


    易長安“嗬嗬”了兩聲:“在草稿上寫初稿時是心情平靜,在正式的奏本上寫陳情時卻心情激憤了……下官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何種心情了。”


    這明顯是與常理相悖嘛!小丁這才轉憤為喜;陳嶽想到易長安之前也對自己“嗬嗬”過兩聲,當時並不以為意,現在仔細體味其中的含義,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起來。


    錢良海輕點了下頭:“易推官就是這個發現?這個與陳嶽的殺人動機一事並不能說明太多問題。”


    易長安揖了一禮回話:“大人說的極是;不過下官還有另外一個發現。”


    轉身走近矮幾上那隻被切開的胃囊,易長安取過兩隻銀簽,將那隻胃囊用力撐開:“諸位請看,張大人屍身中的胃囊裏隻有極少的一些胃容物,那麽亥時三刻,張大人叫的那碗醪糟湯圓吃到哪兒去了?”


    許仵作猛然皺起了眉頭;押在一邊的楊義卻氣憤地叫了起來:“這還不好解釋嗎,自然是消化掉了!”


    易長安“嗤”地笑了一聲,摞下了手中的銀簽:“再是健壯的成年人,從進食到消化,期間一般要經過二至三個時辰,而醪糟湯圓這種糯米粉做的東西不好克化,所以是不會少於兩個時辰的。


    我記得許仵作的初檢屍格上有記載,張大人的死亡時間就是亥時末子時初吧?這個時間點,那碗醪糟湯圓應該剛剛落肚不久,可現在——怎麽就在這胃囊裏找不到了呢?”


    第30章 下官還有一個發現


    是啊,那碗醪糟湯圓去哪兒了呢?


    “會不會是,張明忠並沒有吃那碗醪糟湯圓?”錢良海思忖了片刻,才開了口,“再說了,一碗醪糟湯圓而已,跟張明忠的死又能有多大關係!”


    “如果張大人當時沒有吃,那碗醪糟湯圓完全可以放在原處不動,凶手沒必要對那碗醪糟湯圓動什麽手腳。


    隻是那隻裝醪糟湯圓的碗放在書房的內室,從碗中的殘留物來看,倒像是真的被人吃過了的,而且房間周圍四處也沒有看到有被潑倒的醪糟湯圓。


    更主要的是,先前那名小廝的供詞是:‘老爺還叫了一碗醪糟湯圓,吃完後老爺繼續伏案奮筆疾書’……”


    張明忠的胃囊裏並沒有醪糟湯圓,那名小廝做的是偽供!


    總算有一個突破口了,袁光華微鬆了一口氣,沉著臉發話:“把剛才那小廝給我帶上來!”


    錦衣衛的刑罰那麽多花樣,一樣一樣地試,不信撬不開那小廝的口!


    幾名力士飛奔著去了,又很快臉色不好地跑了回來:“大人,嫌犯一見我們又去提審他,當即服毒自盡了!毒藥是一直藏在他牙齒裏的,屬下製止不及……”


    “什麽?!”袁光華拍椅而起。


    剛有一點線索,就被人掐斷了……袁光華現在也隻能吩咐手下:“去仔細查查這個人!”轉回頭看向易長安,“易推官可還有別的什麽發現?”


    易長安點了點頭:“對張大人肋骨斷裂之事,下官也有了幾分判斷。”


    “哦?易推官的判斷是——”袁光華目光亮了幾分。


    “下官的判斷是,張大人的肋骨並非是被什麽內功震斷的,而是被鈍物擊打所致。”


    許觀霍然看向易長安:“這不可能,再是鈍物擊傷,怎麽可能沒有傷痕?!就算這鈍物包裹了布或者毛毯一類,用醋澆法也絕對能驗出傷痕!”


    其實醋澆法……也是比較原始的;不過易長安這時可不是來辯論什麽驗屍方法的:“如果是以一扇凍硬了的豬肉相隔,然後以鐵錘重捶呢?”


    居然還有這些的法子?許觀不由呆了一呆,才懷疑地看向易長安:“你怎麽知道——”


    “因為——”易長安伸手指了指放在一邊的一件衣物,“衣物上還有很小的一塊被捶擊迸開的豬肉屑;如果仔細聞聞,還可以聞到張大人這件貼身穿的中衣上,還有一股子開始發陳的生豬肉味兒。”


    許觀臉色變了變,另取了一雙長竹筷,果然從易長安指的衣縫處挾出一小絲肉屑,湊到鼻子邊仔細聞了聞,又俯下身聞了會兒,放下手中的竹筷,看向易長安時已經是一臉歎服:“憑易大人這份眼力和細致,不做仵作實在是……”


    猛然想到仵作在大燕朝是賤役,而易長安卻是身有功名的推官,許觀趕緊打住了話,有些不安地看了易長安一眼。


    易長安倒是不以為意,還朝許觀拱了拱手:“若有機會,易某定會向許仵作多多請教的。”又轉向袁光華和錢良海,“兩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牽一頭豬來,如法一試便知曉。”


    袁光華看了錢良海一眼,擺了擺手:“試倒不必了,錢大人你說呢?”見錢良海點了點頭,繼續說了下去,“如此一來,陳嶽的嫌疑應該就洗清……”


    錢良海卻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袁大人,如果這是陳嶽故弄玄虛呢?”


    袁光華不由詞窮。


    要說錢良海這是故意挑茬兒吧,這事也確實存在這種可能;如果結不了案,陳嶽背上“莫須有”這三個字,這一輩子的仕途也是就此斷了的……


    陳嶽負在身後的雙手也不由捏緊了拳。


    易長安卻一臉鎮定:“大人,下官還有一個發現,請幾位大人移步房內。”


    還有發現?!袁光華有些驚喜起來,就連錢良海都外注意地看了易長安一眼;幾人一起起身,跟著易長安走進了書房內室。


    “幾位大人請看這書房的擺設。”一進內室,易長安就提醒了一句。


    略看一眼擺設,諸人都明白了,張明忠是把這書房內室設成一處憐香惜玉之所,瞧著那些玉製的人兒、避火圖的精致繡屏和那隻大梅瓶,私下看是個情趣兒,這會兒審案時放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家臉上不免都有些尷尬起來。


    “如果當時張大人正在外間寫字,宵夜送來後,為什麽不在外間食用,而又端進這內室來?”易長安麵色不變地開了口,“而且張大人的胃囊中並沒有檢出醪糟湯圓,這碗又擱在這裏——”


    環視了房中的眾人一眼,易長安一字一句開了口:“因此下官推斷,當時這內室中還有一人,正是這人吃了那碗醪糟湯圓!而且這人是一名女子,很有可能不是張大人的妾室就是他的通房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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