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嶽“嗯”了一聲:“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他的聲音低沉而凝重,那句話一說出來,一種奇怪的情緒瞬間就將易長安的心裏脹得滿滿的,讓她下意識地抬眸看了陳嶽一眼,一對上那雙黑得幾乎要吞噬掉一切光線的鳳眸,又慌亂的垂下了頭。


    如果是兩軍對壘,她此刻就是落荒而逃的那個敗軍……


    陳嶽緊緊捏拳,才控製住了自己嘴邊的話;他上回已經問了一次,易長安既然一口咬定他們之間不合適,他何必死纏爛打再來追問?!


    馬車終於停下,陳嶽撩開車簾跳了下來,落定後轉身習慣性地伸手去扶易長安。


    剛剛躬身鑽出馬車的易長安看著那隻寬厚的大手,身形頓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不用”,提著箱子避開那隻手自己跳了下來。


    陳嶽慢慢收回手,不出聲地帶頭向前麵那兩道厚重的鐵門走去:“到了,這裏是錦衣衛的一處秘區。”


    易長安連忙跟了上去,剛到門邊,就聽到裏麵“咣當”一聲響,鐵門緩緩打開,一人一步跨了出來,犀利的目光落在易長安身上,像審視,又像挑剔,卻帶著些殺氣騰騰。


    “夏將軍,這位就是燕京府現任推官易梁。”陳嶽介紹了一句,回頭看了易長安一眼。


    易長安連忙上前揖禮:“下官易梁,見過夏將軍。”原來這位就是新立了軍功的夏世忠?難怪一股殺氣毫不收斂。


    眼前的這名推官年輕得有些過分,卻能在自己刻意放出的殺氣下安之若素……夏世忠收斂了自己身上的殺氣,大手一擺免了易長安的禮:“鈺山既然說你辦案有鬼神之能,本將軍不求別的,隻求一個真相!”


    夏世忠並沒有說什麽你一定要找出證據證明我妹妹是冤死的,而是說他隻求一個真相,易長安心裏對他不由添了一分好感,臉色更鄭重起來:“夏將軍放心,在下官眼裏,死人是會說話的,死人說的話不會騙人,是什麽,就是什麽!”


    夏世忠深看了易長安一眼,轉身在前麵帶路:“走吧!”


    陳嶽和易長安沉默地跟了上去。


    第214章 是他殺?


    夏頤蓮的遺體被轉移到了錦衣衛的這處密庫,因為擔心屍體,即使天氣冷,還是用砌得有牆高的無數冰塊嚴密鎮著。


    夏世忠和陳嶽都是常年練武之人不覺得,易長安一進去就連打了幾個哆嗦,陳嶽不假思索地就除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身上:“冰室太冷,你先在外麵等著吧。”


    一會兒她手腳凍僵了可不好操作,易長安聽話地點了點頭,退出了冰室。


    夏世忠盯著她的背影,詫異地看了陳嶽一眼:“鈺山,你——”


    他雖然才跟陳嶽認識幾天,卻頗有些氣味相投、惺惺相惜的感覺,但是陳嶽剛才的舉動,讓他打心眼兒裏感覺到有些……有些詭異……


    “她一會兒要驗屍,手要是凍僵了就不靈活了。”陳嶽卻麵無表情地走到擱放夏頤蓮屍身那塊木板邊,催了夏世忠一聲,“別廢話了,快來抬!”


    夏世忠連忙上前抬起木板的一頭,和陳嶽一前一後將夏頤蓮的屍體抬到了隔壁的一間房間。


    房間裏早就點了明亮的大燭,中間並排放著兩條高腳長凳,高度卻正好合適,不用易長安怎麽彎腰,旁邊還擺好了一張桌子,方便她放置東西。


    拋開別的因素,陳嶽確實是一個相當細心體貼的人……


    易長安輕輕搓著手,見夏世忠和陳嶽兩人抬著屍首擱到了條凳上,忙把自己身上披的外衫取下退給了陳嶽:“一會兒別髒了鈺山兄的衣服。”


    陳嶽不出聲地接了過來。夏世忠總覺得兩人之間真的透著些說不出的詭異,易長安卻看向他開了口:“夏將軍,下官稍後要剖腹驗屍,死者既然是將軍的至親之人,將軍可同意?”


    夏世忠立即點了頭:“同意,你驗吧!”


    之前就有仵作給夏頤蓮驗過屍,結論是夏頤蓮確實是生前溺水而亡,在夏世忠給皇上上了密折以後,夏頤蓮的遺體就被交給錦衣衛了。


    本來大理寺還指了仵作要進一步詳驗,卻被陳嶽和夏世忠都一口拒絕了。


    陳嶽是擔心別的仵作會在驗屍中做手腳,他隻相信易長安,夏世忠則是堅持一定要等自己趕回來,在旁邊看著才行!


    易長安還沒趕來赴任以前,夏世忠就先過來找了陳嶽,看了妹妹的遺體,兩人攀談之下頗為投緣,陳嶽當時就向他鄭重推薦了易長安。


    人死萬事空,剖腹驗屍雖然會損壞屍身,但是隻要能找出真相,夏世忠並不囿於那些世俗的看法。


    見夏世忠同意,易長安又問了一遍他是否要回避,見他堅持要守在一邊,點點頭看向陳嶽:“鈺山兄,能不能叫個人過來填寫屍格?”


    陳嶽轉身就把魏亭叫了進來。魏亭的字寫得比其他幾個人要好,寫得也快,叫他過來正合適不過。


    易長安一見是魏亭,唇角微微彎了彎:“一會兒不要再吐了,實在忍不住也出去再吐。”


    易大人逮著機會就把自己的黑曆史給掀開,一定還是在報複自己當時強擄了她過來辦案的事,這小心眼兒……魏亭垮著臉應了:“易大人放心,我、我不會的!”


    一向護短的陳嶽這一回卻並沒有說什麽,目光牢牢落在易長安身上,晦暗莫明;兩人的交集,差不多就是從太平縣的那座山寺開始……


    夏世忠詫異地瞥了陳嶽一眼,很快就被易長安那邊吸引了心神,認真地看著她淨了手,打開了先前提來的那隻箱子,取了罩衫穿了,戴了頭套、手套,然後取出一整排形狀奇特的刀剪等工具。


    房間裏一下子靜了下來,易長安準備停當,先取出軟尺量了夏頤蓮的身高,一邊夏頤蓮的衣服,一邊低聲開了口:“死者夏頤蓮,年二十二,身高四尺九寸……”


    衣服,一具微微泛著青灰色的軀體露了出來,身上有幾處很明顯的青紫痕跡——


    易長安停下手,看了陳嶽一眼,陳嶽會意,低聲解釋了一句:“前麵仵作驗屍時,就問過這些痕跡,壽王殿下說這是、這是……當時歡愛後留下的痕跡。”


    對這方麵,易長安沒經驗,有些不太肯定地看了陳嶽一眼:“你覺得……像嗎?”


    被易長安當麵這麽問,陳嶽心裏一陣發窘,正不知道該怎麽措詞回答,夏世忠卻先沉聲開了口:“看著有些像……”


    易長安輕輕“唔”了一聲,指了指夏頤蓮兩隻腳腕處的一圈兒青痕:“這個也是?”


    這下連夏世忠都不好答話了,還是魏亭低聲咕噥了一句:“有一招叫……‘’……”


    易長安臉色微微紅了紅,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仔細檢查了一遍後,確認死者沒有任何傷,而且身體康健,把那幾處青紫的位置和大小報了,讓魏亭記好,神色慎重地緩緩又說了一句:“記:頸部皮膚毛囊隆起,呈雞皮疙瘩狀收縮。”


    這個皮膚起了疙瘩這樣的小事也要記?魏亭稍一猶豫,見陳嶽斜睨了自己一眼,連忙飛快地記起來;瞧大人這眼神兒……算了,易大人說什麽,他就啥也別想,隻管老老實實記什麽吧!


    易長安已經拿起解剖刀自喉部開始劃開,仔細檢查了一番,劃了個“t”形打開了死者的胸腔,取出了死者的肺髒和胃囊。


    “記:呼吸道粘膜腫脹,內有溺液、泡沫和異物……”


    “記:胃腸內有大量溺液……”


    “記:死者水性肺氣腫,肺部向外突出膨脹,表麵可見明顯的肋骨壓痕,肺膜下有出血斑點,肺泡內充滿溺液……”


    “綜上,死者係生前溺亡——”易長安的目光落在死者被剖開的呼吸道內,盯著裏麵混雜在溺液中的一些顏色已經發黑的片狀異物,皺緊了眉頭。


    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看到易長安手法純熟地剖開屍體,一樣樣取出人的內髒進行查驗,夏世忠是不會相信這樣一個驗屍結果的。


    他家裏以前住在燕京城外的村子,村裏有一條小河流過,妹妹阿蓮為了捉魚摸蝦補貼家用,自小就學會了鳧水,怎麽可能會溺亡呢?


    就算老話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可是那溫泉池能有多深?會讓阿蓮會因為歡愛後太過疲累,就這麽生生溺死?


    夏世忠一時如被抽出了大半的精氣神,如鬆般剛直的肩膀微微有些塌了下來,正要開口說話,易長安卻慢慢接著自己的話說道:“但是溺液內吸入的異物太多,頸部皮膚太過異常,初步懷疑是他殺。”


    夏世忠一怔,幾乎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猛然衝上前想抓住易長安的肩膀再確認一遍:“你剛才說什麽?你說我妹妹是他殺?!”


    第215章 溫泉


    “明甫!”陳嶽一個錯步架開了夏世忠的手臂,見他眼睛泛紅地看了自己一眼,輕輕解釋了一句,“長安手裏還拿著刀具,小心傷了。”


    他是怕夏世忠激動之下失了力道,傷了易長安……


    夏世忠根本沒有多想,點頭致了謝,立即盯向易長安:“易梁,你剛才說,我妹妹是他殺?!”


    “隻是懷疑,還有待進一步驗證我才能確論。”易長安語氣平靜,轉頭看向陳嶽,“鈺山兄,能不能安排一下,把屍體縫合以後,我想到死亡現場去看一看。”


    “那處溫泉莊子已經封起來了,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陳嶽立即點了點頭,“不過最好是喬裝了騎馬過去,不然太顯眼。”


    小半個時辰後,幾名貴家公子帶著家奴呼喝著騎著馬疾馳出城,往禦香山而去。


    禦香山多是達官貴人的莊子,這個時候出去,想來又是哪個貴公子帶著狐朋狗友過去夜宴了,路人往旁邊避了避,並沒有太注意這一行人。


    冬日寒風朔朔,易長安雖然得了一件薄絨披風披著,等下馬的時候,還是被風吹凍得臉青唇烏,僵硬得幾乎跨不下馬來。


    陳嶽猶豫了片刻,上前直接將她抱下了馬,用力搓了搓她的手,外衫將她的手直接貼到了自己的胸口。


    易長安腦子似乎都凍僵了,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哆嗦著嘴唇想把手抽出來,卻被陳嶽強硬按住了:“別動,一會兒就暖和了;你要是凍病了,這案子就得擱下了。”


    易長安怔了怔,見夏世忠早帶著人往前麵走了,隻這片刻的遲疑,陳嶽胸口讓人舒服得想歎氣的溫暖就熱哄哄地傳到了自己身上,對於凍僵的人來說,猶如鐵遇上了磁石,讓易長安下意識地將手貼緊了上去。


    掌下清晰感覺到了陳嶽的心跳,一下一下,強健有力,易長安不敢抬眼去看陳嶽的臉,隻覺得臉上有些發熱,慢慢地連耳朵似乎都熱了起來。


    如果有一麵鏡子,她一定會看到自己紅著臉的樣子,她在陳嶽麵前這樣是不是很丟人?易長安正在雜七雜八地想著,頭頂傳來了陳嶽低沉的聲音:“暖和了嗎?暖和了我們就走吧,他們已經走到前麵去了。”


    “暖、暖和了。”易長安有些受驚地縮回了手,瞥見陳嶽若無其事地攏好了外衫,抬步往前麵走了,易長安怔了片刻,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一定是傻透了。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易長安急步跟了上去,落在陳嶽一步之遙的時候,低低說了聲“謝謝”,就不出聲地隻管跟著他往前走了。


    陳嶽抬眼瞧見夏世忠正站前麵路口的拐彎處等著,若有深意地看著自己和他身後的易長安,將那聲“不用”咽回了肚子裏,隻管大步向夏世忠走去。


    溫泉莊子畢竟是壽王的產業,隻是封了裏麵的一進院子,外麵還是有下人看守著。


    一行人繞過莊子正門到了後麵的一片山林裏,留了魏亭幾個在外麵望風,夏世忠、陳嶽帶著易長安,三個人從圍牆翻了過去。


    內院修得奢美無比,大概因為引了溫泉水從中流過的緣故,園中沿水畔還開著一片燦爛的月季,嬌紅嫣粉,在冬天裏格外醒目。


    莊子上修了一大一小兩處池子,陳嶽帶著他們從回廊上繞過,往有些偏僻的小池子走去:“據壽王殿下說,那天他們是在小池子裏泡的溫泉。”


    易長安左右看了看地形,跟著陳嶽走進了一間闊屋,轉過屏風就看到一片大約有十五平方米的溫泉池子。


    池子全部用漢白玉砌成,看起來給人非常潔淨的感覺,池壁雕了五隻螭首吐水,水隻要冒過一定的高度,就會從池尾壁上留下的圓孔中排走,當然隻要把圓孔堵住,也可以繼續多蓄些水。


    “一般情況下,水深四尺五寸。”陳嶽顯然之前已經勘查過,見易長安看著那一汪熱氣騰騰的水,立即就開口解釋了,“另外還有幾處池壁還砌得有橫板,方便人坐在上麵。”


    看著很符合人體工學的背後是弧形,坐處是一彎從窄到寬,充分考慮了讓人即可著腳又可以將平放的橫板,易長安輕輕點了點頭,蹲探手入水,試了試溫度。


    溫泉水溫略高,可以想見在與外麵的寒冷相比,此處應該是何等享受。在這樣的水溫裏行夫妻之事,確實很容易消耗人的體力,不過……


    易長安手指輕輕在水裏劃著,偏頭看向陳嶽:“那天壽王……的時候,水裏灑了花瓣什麽的嗎?”


    明明她在撩水,為什麽看到她這模樣,卻感覺被撩動的是自己的心?陳嶽怔怔看著易長安,一時竟忘記了答話,直到旁邊的夏世忠輕咳了一聲,才猛然醒回神來,急忙移開了眼:


    “沒有;壽王一向不喜這些,他喜歡水裏幹幹淨淨的。另外如果水裏灑什麽花瓣,也容易堵塞下水口。”


    既然當時這池子裏不是一鍋“西紅柿蛋花湯”,那夏頤蓮吸入的異物是從哪裏來的?


    易長安皺緊眉頭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外麵走去。陳嶽還以為她是因為自己剛才的注視生了氣,急步跟了上來,正想著怎麽跟她說一聲對不起,就看到易長安認真地循著溫泉出水口形成的一條小溪一路往下走去。


    陳嶽心裏一時說不出是鬆了一口氣是更繃緊起來,糾結得難受:易長安連氣都不跟他生了……


    當初人工修出這條溪渠,一是為了排水,二是增加園中的雅趣,三是剛好利用溫泉水的餘溫讓園中的花卉可以四時不敗。


    小溪並不深,清澈可見溪底鋪著那一片精選來的鵝卵石,溪畔的月季花雖然得了熱氣開得正盛,但是冬風吹過時,還是會拂落一些花瓣和葉片,悠悠順水往下流去。


    易長安沿著這條溫泉小溪走著,行到一處突然頓住了腳步;這裏是一處水道岔口,另外還有一條溪水也引了過來,兩道溪水在這處匯合,然後形成了一條更深些的溪流流淌下去。


    陳嶽急步趕上,小心地瞥了一眼易長安的側臉,跟她解釋了一句:“這是從莊子外一條小河那邊引來的水,下遊處在園子中心位置,還蓄了一個小湖——”


    易長安不等他說完就突然奔了出去,在下遊處一個回水彎邊站住了。


    回水彎邊正好有一塊平整的太湖石,大概是方便人走累了可以臨水坐著休息的。易長安撐著石頭俯,撩開水麵上打旋兒漂著的一片月季花瓣和葉片,伸手入水試了試,冷得輕輕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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