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嶽跳下車,見易長安撩開車窗簾子跟他揮手,忽然想起了先前她詭笑的事,站到窗戶邊追問了一句:“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先前笑些什麽呢!”


    “想知道?”易長安衝陳嶽勾勾手指,見他挨著窗戶湊了耳朵過來,低聲在他耳邊飛快地說了幾句,說完就吩咐全通駕車走了。


    陳嶽盯著輕輕搖動的車廂,喃喃自語:“越過那根頭發絲就是……早上起來床中間的那根發絲位置絲毫不變……打了一耳光罵他不如?”


    他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這類笑話,隻片刻後就醒悟過來,易長安這是在拐著彎兒笑話他!想趕上去好好教訓易長安一頓,馬車卻已經去得遠了,陳嶽頓時好氣又好笑:“這狐狸,以後總有一天,讓你知道我是還是不如!”心情卻是如春日的晴天一樣,清朗飛揚起來。


    易長安黑著眼圈趕到了府衙,發現寧玉堂剛好就在前腳下車,連忙趕上前去:“寧大人。”


    寧玉堂也黑著兩隻眼圈,想來昨天夜裏一宿並沒有睡好,見易長安也是早早趕過來,心裏多少安慰了幾分:“長安也早早來了啊。”


    易長安點點頭,跟著寧玉堂進了他的值事房,將閑雜人等都支開了去,才低聲開了口:“大人,我們這邊的動作可能要稍緩一緩;向家那邊暫時不要去了,今天先查一查司戶司的底賬吧。”


    婁四德那隻木匣子裏並不是原始的賬簿,而是他記錄下來的數字。婁四德一死,這些東西就隻是一份無人證明的孤證,要把問題翻出來,還是得從司戶司的賬冊裏查才行。


    這會兒府衙裏行動不能太快,免得擾了燕恒的手腳,所以玉杏和婁四德記錄下來的那一份數字,易長安決定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拋出來。


    昨天易長安還說一邊清查司戶司,一邊拘了向家二老爺過來,這才了一個晚上,卻隻說清查司戶司了……寧玉堂看了易長安一眼,沉吟了片刻就點頭應了:“好,就照長安說的做!”


    寧玉堂並沒有多問原因,易長安倒是鬆了一口氣;昨天夜裏的事她不方便給寧玉堂說,到時寧玉堂問她為什麽要改主意了,她隻能無言以對了。


    沒想到寧玉堂卻接著開了口:“昨天夜裏姚偉義的口供是方未記錄的吧?等方未來了,得讓他把時間改成今日;另外,姚偉義那邊我也會遣人說好這個時間,長安你也記著,昨天姚偉義不肯招供,隻說要我們保全他的家眷,我們是把他家眷接出來以後,今天才取的口供。”


    “是,大人考慮得周到。”易長安愣了愣,連忙點了點頭,心裏卻忍不住喟歎了一聲,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她雖然沒有說出原因,想來寧玉堂已經隱約猜到了,把姚偉義的口供時間改成今天,就給燕恒那邊的行事留下了充足的時間……寧玉堂在這方麵的敏銳性,果然是可圈可點啊,也難怪他能坐穩這燕京府尹的位置。


    一番安排布置下去以後,司戶司的幾位參軍先被集中叫了過來。


    寧玉堂臉色陰沉地訓了一番話,從婁四德的死,曠揚名的被陷害,到司戶主事姚偉義昨夜被捉包,挑著重點一句句敲打了過去,將司戶司剩下的幾人震得腦袋哐哐響,然後才拋下了幾句中心思想:


    “本官自任府尹以來,以為司戶司甚為辛苦,對你們多有體恤寬慰,沒想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事!司戶司裏絕對有鬼!


    你們自己好好想想,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盡早來稟報我,不要等到被翻出來了再來跟我說什麽,到時可別怪我不留情麵!


    此外,你們把這八年以來的賦稅原始清單都給我找出來,全部交叉進行賦稅底賬清查,不查出個結果,這個年,你們都統統不要過了!”


    第281章 清查


    今年的上稅差不多都清算好了,隻等這兩天上繳戶部度支司就行了,再過個五六天,衙門裏就可以封印放年假,大家高高興興回家過大年了,這節骨眼上居然出了這種事!


    府尹大人發話要查賬,還要一查八年!這八年的賦稅清單,可是整整堆滿了幾間庫房啊!這要全部清查一遍,得做到何年何月才清得完?!


    司戶司眾人心中哀鴻一片,卻也知道這種時候半點不能打馬虎眼,心裏暗暗把惹事的人罵了個祖宗八代,手下卻忙不迭地兩兩交換了稅冊賬簿的原始記錄,開始盤起賬來。


    一時間司戶司裏算盤珠子劈啪作響,震得人耳膜發嗡。


    易長安退到了門口,沉默地看著裏麵的一片忙亂,正想回頭讓人把椅子和火盆搬來,一回頭,一道憔悴的人影突然印入眼前。


    易長安有些驚訝地迎上前兩步:“曠參軍……”


    一臉枯敗的曠揚名搖搖晃晃走來,向寧玉堂和易長安深揖了一禮:“下官多謝兩位大人昨日的相助,犬子……今天一早已經送上山了,下官聽說司戶司正在盤賬,還請大人恩準,讓下官一起出一份力!”


    曠賢才八歲,沒有成丁,按燕京這邊的風俗,沒有成年的小孩子是不能在家裏擺放靈堂的,停得一夜,第二天就要下葬。曠家昨天夜裏買墳地買小棺忙亂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將曠賢送到墳山下了葬。


    昨天寧玉堂和易長安都派人送了奠儀過來,曠揚名今天一早下了山後,神情恍惚,一心想著先過來致謝;才進衙門就聽說司戶司在全部重新盤賬,想到兒子可能就是因為這賬目中的問題而慘遭橫死,曠揚名立即提起一口氣來上前請纓。


    寧玉堂瞧著曠揚名因為生生熬了一夜,臉上毫無血色,沉沉歎了一聲:“曠參軍,你……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你家裏才出了這事,要是你也病倒下了——”


    曠揚名搖了搖頭,睜著猩紅的雙眼看向易長安:“易大人!求易大人告訴下官一句實話,是不是因為司戶司的賬目中出了問題,所以才會出了這些事?”


    易長安遲疑片刻,緩緩點了點頭:“目前看來,很有可能是這樣。”


    “大人,下官想留下來,清算出錯漏!”曠揚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咚咚咚地給寧玉堂和易長安磕起頭來,“下官無能,護不住自己的兒子,如今隻有奮力清查出賬目,讓惡人惡行早些現於這天日之下,也算……也算是給賢兒報仇……曠揚名還撐得住,求兩位大人成全,求兩位大人成全!”


    曠揚名以頭搶地,保持著磕頭的姿勢不肯起來,膝前的青石地麵上卻滴下了一滴水漬,然後又是一滴,兩滴,慢慢洇成了一團。


    易長安心中愴然,轉頭看了寧玉堂一眼,見他輕輕點頭,忙上前將曠揚名扶了起來:“曠參軍,起來吧,寧大人已經答應你了!”


    曠揚名連忙抹了把臉站起身來,又向寧玉堂和易長安深躬了一禮,急步走進了司戶司;很快,司戶司裏又多了一道清脆的算盤聲響起……


    禦書房裏。


    巨大的金絲紫檀牙頭浮雕草葉龍紋的翹頭案前,燕恒麵色凝重地跪在地上,雖然房間裏鋪了厚實的織絨氈毯,地磚下鋪設的地龍也把溶溶暖意傳了上來,但是跪得久了,膝蓋處仍然隱隱傳來疼痛。


    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跪過了……翹頭案後的那位天下至尊,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眼前這個兒子一樣,兀自在案桌上批著折子。


    燕恒麵色不變,微低著頭一聲不吭,似乎就打算這麽一直跪下去。


    案桌後終於傳來了狼毫的玉管被擱到筆洗上的聲音,燕皇掃了一眼恭謹跪在桌前姿勢未變的兒子,淡淡開了口:“起來吧;不是你的錯。”


    “兒臣慚愧!”燕恒抬眼看向自己的父皇,卻並不起身,“如果不是兒臣昨天才發現端倪,追問了武任明,那些人也不會得逞這麽些年——”


    “行了,起來吧。”燕皇站起身一擺手,負手在案桌邊走了幾步,“武維國教子不嚴,與你何幹?你隻是娶了武氏女,可不是給他當爹,要管著他那一府!”


    燕恒這才赧然站起身來,垂手低頭聽著燕皇說完話,才低低應了一聲:“是,兒臣……多謝父皇。”


    “倘若這點事朕都不信任你,當初也不會立你為太子了!”燕皇雖然瞧著兒子那模樣順眼,心裏的氣略消了些,卻還是輕斥了他一句,這才揚聲吩咐守在門外的大太監劉繼,“把鄭文明和周良保給朕叫過來!”


    鄭文明是大理寺正卿,周良保是錦衣衛指揮同知。燕恒目光微閃,知道自己這位父皇是氣得狠了,這件案子,不僅會要嚴辦,更會擴大範圍清查一遍了……


    劉繼聽到燕皇口諭,連忙進來應了聲“是”,躊躇了片刻,低低提醒了一聲:“皇上,武國公還帶著他那三子跪在殿外……”


    殿外可沒有鋪這厚氈毯,這大冷的天兒,直接跪在水磨方磚上的滋味兒可不好受。那個武任明倒罷了,武維國既是國公,又是上了點兒年紀的人,還是太子殿下的嶽父,一直跪在那裏,怕太子麵上也不好看……


    燕皇卻淡淡橫睨了劉繼一眼:“還不快去?!”


    劉繼再不敢多話,連忙躬身急步退了出去。


    燕皇這才踱了幾步,重新在案桌後的龍椅上坐了下來:“子不教,父之過!武維國這國公當了這麽些年,朕瞧著,竟是把他父親當年的教誨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哼,居然教出了這樣的兒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一個根本不入流的戶部度支司吏目,被人慫恿幾句,就敢在皇稅上動手腳,還真當朕的國庫是他武家的不成?!”


    燕恒臉色變了變,立即重新又跪了下來:“父皇息怒,兒臣回去後一定嚴拘武氏清嫻不得驕縱!隻是此事全係武任明私下所為,清嫻她常居東宮,並不知情……”


    他這兒子,從來既不聽信婦人之言,遇事也並不把責任推卸到婦人身上,倒還有幾分擔當。罷了,這事說到底他也是不知情,不然也不會才追問出事情,就緊急帶著武維國父子進宮陳情了……


    燕皇心裏稍微順氣了幾分,“唔”了一聲,起身親自將燕恒扶了起來:“行了行了,這又不是你的錯,隻是有心人暗中算計;起來吧。”


    “謝父皇寬宥!”燕恒連忙站了起身,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目前看來,他這一關,在父皇麵前算是過了……


    第282章 又見滅門


    該來的總算來了。大理寺來人,傳了寧玉堂過去,問訊了一番,半下午的時候才放了回來。


    易長安聽到寧玉堂已經回了衙門的信,連忙趕了過來想問問情況,才走到門邊,就聽到裏麵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聽聞此案是易大人審出了線索,本官接手過來,還想請易大人繼續跟這邊協作一回,寧大人應該沒什麽意見吧?”


    這案子不僅讓大理寺來查,還讓錦衣衛也來插手了?易長安進了門,一眼就看到陳嶽正目含深意地向自己看來,想到自己早上跟他開的玩笑,頭皮微麻,垂目避開他的視線先行了一禮:“陳大人好。”


    寧玉堂頂著陳嶽的煞氣正坐得不太自在,見易長安過來了,想著上次壽王府夏氏命案,就是易長安跟陳嶽一起破的,連忙招呼了一聲:“長安來了,快坐快坐。”


    先前被大理寺傳喚過去,寧玉堂還以為自己怕是一時半刻回不來了,得在大理寺監裏麵住了一段時日了,沒想到大理寺卿鄭文明問了情況,得知他府衙裏發生命案後做的一些事後,輕輕點了點頭,隻是申斥了他幾句有失察之責,就讓他盡快配合京畿錦衣衛把證據找出來,然後就這麽放他回來了。


    寧玉堂一背的冷汗剛冒出來,就這麽慢慢又消了,心裏正在慶幸不已,跟他一起過來的陳嶽卻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上回太子妃殿下生辰宴,我聽說寧大人也是去赴了宴吧?”


    寧玉堂在陳嶽這個錦衣衛千戶麵前哪裏敢隱瞞,何況那天也是光明正大去的,又不是沒人看見,連忙應了一聲:“是,寧某僥幸得了邀請,那天也去赴了宴席。”


    陳嶽當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難怪之前我瞧見慶公公跟鄭大人私下說了幾句,寧大人好運氣……”


    滿燕京城裏,也隻有太子殿下身邊那位大太監姓慶。寧玉堂當時立即回過味來,隻怕是太子殿下跟大理寺卿鄭文明那裏私下交待了些什麽,鄭文明這才隻是略微申斥了自己幾句作罷。


    他雖然上次得去東宮赴了次宴席,也不過跟太子殿下照了個麵,敬了杯酒而已,哪裏有那麽大的麵子讓太子殿下吩咐慶公公找鄭大人幫他說話?


    寧玉堂哪裏還不明白,隻怕這一次又是沾了易長安的光,托了他的福了。這會兒見易長安進來,語氣不自覺就帶了幾分感激出來:


    “長安,你來得正好,大理寺鄭大人說,瞞稅案皇上已經下旨申令嚴查,陳大人這裏正好接手了燕京城這一塊兒,正說著要請你協辦此案呢。”


    易長安立即拱了拱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會盡力協助陳大人的。”


    寧玉堂側頭一眼瞥見陳嶽看著易長安那略有些奇怪的眼神,心裏不由一個咯噔:難不成他想錯了?長安雖然跟陳嶽協辦過案子,兩人的關係私下卻並不好?不過瞧著易長安的神色倒是沒有什麽不對啊?


    陳嶽已經敏銳地回望向寧玉堂:“寧大人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跟易大人好好討論討論此案之前的案情!”


    寧玉堂隻得點頭應了,瞧著易長安把陳嶽請去自己的值事房,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放心,臨門喊了一聲:“長安!”


    易長安回過頭來:“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如果有什麽困難,記著隻管開口,府衙會幫你擔著的。”寧玉堂頂著陳嶽有些犀利的眼神,還是咬牙又補了一句,“不必委屈求全!”


    什麽叫做“不必委屈求全”?這個多事的寧玉堂,難不成還擔心他把易長安吃了?陳嶽臉上陰了陰,心裏暗誹了一句;哪怕明知道寧玉堂身為上司這般關心是對易長安好,如果不是看寧玉堂一把年紀了,他都覺得拳頭有些發癢!


    “多謝大人關心!”易長安連忙拱手謝過了,這才轉身帶了陳嶽先去了自己的值事房。


    一進房間,陳嶽就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將易長安一拉,堵在了門板和自己胸膛之前,語氣有些咬牙切齒:“禽獸不如?”


    這小心眼兒的男人!易長安“噗”地笑了出來,伸手去推他的胸口:“幹嘛呀你,手上還有案子要辦呢!”


    “你信不信我先辦了你!”一推之下,陳嶽不僅半分沒有後退,還往前更貼近了幾分,鳳眸危險地眯了起來,“別以為這裏是府衙那個寧玉堂就能給你撐腰仗氣……”


    易長安心跳驀地加快,臉上不爭氣地紅了起來,低頭輕啐了一聲:“禽獸!”話間剛落,下巴被就人捏緊仰起,迎上了陳嶽壓下來的雙唇。


    房門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被敲響,方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大人,小人把案卷拿來了。”


    陳嶽的動作不由一僵,認命地吐了一口氣,用力吮了吮易長安的耳珠:“晚上再收拾你!”這才揚聲應了門外,“稍候!”


    瞧著易長安眼睛水潤含媚,陳嶽一把將她拉到桌後的椅子上坐下,自己轉身去開了門,卻把方未堵在門外,隻從他手中取了案卷進來:“行了,本官跟易大人還有要事相商,你先下去吧!”不等方未答話,就“砰”的一聲將門重新關上了。


    錦衣衛的人,這脾氣還真是大啊,也不知道易大人會不會受委屈……方未摸了摸差點被撞著的鼻子,無奈地先退了下去。


    被人突然打擾了這麽一下,易長安已經穩住了情緒,看了眼陳嶽手中的案卷,清了清嗓子,正色開了口:“之前為了太子殿下那邊方便行事,婁四德留下的那隻木匣的事我暫時沒有抖出來。


    既然這案子是你這裏接了手,那正好把這些證據拎出來,司戶司裏清查賬目也能更加有的放矢一些。”


    見她說了正事,陳嶽也很快把剛才的綺麗心思放到了一邊:“好,一會兒我們去找玉杏問問口供,再把那隻木匣子拿出來;我來之前,已經讓人把向家那邊都抄了。


    不過去戶部拿人的時候,那個張勝元一見勢頭不對,直接就服毒自盡了,我懷疑……”


    陳嶽話沒有說完,門外又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這一回卻是江浪:“大人,婁家那個去報喪的老仆回來了!”


    易長安一下子就聽出了江浪的語音有些不對,急忙起身拉開了門:“可是出了什麽事?”


    “那老仆說,就在他趕到的頭一天晚上,婁家火燭不慎,引發大火,因是後半夜熟睡之時,闔家都已經喪身火海……”


    竟是滅門!易長安不由輕抽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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