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樣一來,豈不是牝雞司晨……”


    禦書房裏,臉龐瘦削了不少、卻更添了一份上位者威儀的燕恒麵無表情地坐在禦案後,似乎在聽著幾位閣老們的議論,又似乎心神飛向了遠方。


    周介甫暗歎了一聲,開口說了話:“我大燕律中可有哪條規定女子不能為官?”


    先前議論的那幾名閣老不由一靜,齊齊看向周介甫。


    周介甫卻不疾不緩地繼續說道:“我大燕自立朝以來,又有哪一人能像易長安那般鐵案明斷,著書修撰刑偵一係?”


    幾名閣老不由啞口無言。


    “易長安既無欺君之罪,又有斷案之能,為何不能用?”


    周介甫剛剛反詰了一句,燕恒卻像是突然回過了神,直接開了口:“刑部下設提點刑獄司,設提刑使、副使領司事,秩從三品、正四品,專司大案勘定,並負責推官仵作培訓考核之職。”


    周介甫不由一下子怔住了。


    提點刑獄司不是沒有前朝設過,俗稱“憲台”,權力最大時,除了疏理地方刑獄,平反冤案,糾舉違法官吏外,還管理封樁和無額上供,以及拘管常平倉和廣惠倉。


    封樁和無額上供都是正常財稅定額之外的財賦攤派收入,常平倉和廣惠倉更是一國置本糴糧、平抑物價之根本……在幾個朝代中也是極緊要的衙門。


    大燕立朝以來,采用六部製,並沒有再設提刑司,而這會兒皇上卻一下子就提起了要設“憲台”,即使剛才明確了本朝提刑司隻司大案勘定,並推官仵作培訓考核,這之前也沒有跟他露過半點風聲,突然就這麽提了出來——


    要知道,刑部尚書也隻是秩正三品,不過是因為入閣,另外有加封,品秩才會上至一、二品,而在刑部下麵新設這個提刑司,提刑使就跟侍郎一樣是從三品,那這左右侍郎對提刑使到底是管呢,還是不管呢?


    不等周介甫提出疑問,燕恒已經考慮到了閣老們心中的疑惑,低聲而沉穩地繼續說了下去:“提刑使與刑部左右侍郎平級,自是隻對刑部尚書上官負責。”


    也就是說,刑部的上層官員如今在尚書之下,除了左右侍郎外,還多了一個提刑使,那這個提刑使的人選……


    燕恒卻慢慢閉上了眼,聲音也一下子低沉了下去:“若易長安能夠醒過來,就擬詔下去,若是……就、先擱著再議吧!”


    幾名閣老立時沒了異議。


    當日宮變,燕恒得知易長安下落後親自飛馬前去追趕,且易長安是女子的身份更是當眾暴露,燕恒的心思可謂是一覽無遺。


    其實按那幾位閣老心裏想的,既然皇上喜歡易長安,那就該納進後宮去,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皇上提出了對有功之臣進行封賞,易長安也名列其中;如今更是想著新設提刑司,讓易長安擔任提刑使……


    要是易長安醒來,那就是大燕第一位朝廷女官,大燕女提刑了!


    不過,從宮變當日直到現在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易長安因為受到重傷,至今也沒有醒,以後醒不醒得過來也是兩說,皇上有情,便是想任性一回,暫時也由著皇上吧。


    不然要是人醒不過來死了,皇上想著之前他們還要阻著這事,隻怕以後看到他們心裏都有一根刺——


    第471章 醒了


    似乎這裏的天地沒有光明,易長安跌跌撞撞一直走著,一直走著,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裏,又要走向何方。


    慢慢的,混沌中出現了一雙深邃的鳳眸,看不清那人的全貌,隻知道他一直在定定看著自己,眸中如盛深海,似月光下的平靜,又似正在醞釀著滔天的風暴,頃刻間就可遮天換日。


    那雙眼是誰?為什麽會這麽熟悉?


    鳳眸輕輕一眨,易長安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道低磁的聲音,聲音卻漸聽漸遠:“長安,你要平安……”


    陳嶽!是陳嶽!易長安一下子想了起來,拚命向那雙眼跑去:陳嶽你不要走!


    混沌頃刻退去,有光明刺目而來,易長安猛然睜開眼。有人在身邊喜極而泣:“醒了醒了,大人醒了!”


    一陣忙亂後,莫離頂著兩隻大黑眼圈的臉出現在易長安眼前,臉上也是極度的驚喜:“安哥,你終於醒了!”


    易長安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的嗓子跟長滿了鐵鏽似的,開口時跟垂垂老婦一般嘔啞無比:“陳……”


    莫離已經飛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昏迷了這麽多天,先不要說話,一會兒我改個藥方,再給你行針,等好些了再說話。”說完就凝神給她把脈,之後急急忙忙去改藥方子了。


    自己昏迷了很多天嗎?明明睡了那麽久,易長安卻覺得眼睛幹澀無比,盯著莫離匆匆離去的背影隻看了一小會兒,就沉沉又閉上了眼睛繼續昏睡了過去。


    門外,剛才裝著很急的莫離正站在廊下,見錦兒挑了簾子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低低問了一聲:“安哥又睡過去了?”


    錦兒連忙回了:“是……”聲音卻有些哽咽起來。


    莫離擺擺手,讓錦兒先下去了,自己卻愣愣在原地站住了。


    易長安一醒來,就說了一個字,他聽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陳”字!可是,現在教他怎麽跟易長安說呢?他唯有盡量往後拖一拖……


    傍晚的時候,易長安再次醒來,這次一入眼的卻是燕恒。


    見她醒了,得了消息後就一直守在床邊的燕恒明顯神色一鬆:“莫離說你可能這會兒會醒,還果然說得準!”親手將床櫃上的一碗藥汁端了起來,拿一隻極小的銀勺子一點點舀了喂她。


    易長安咽了兩三勺藥汁,感覺喉嚨潤了一點,掙紮著將臉撇到了一邊拒絕了燕恒的喂藥:“不……要……”


    燕恒怔了怔,還是依著她的意思放下藥碗,將錦兒叫了進來。候著她喝完了那碗藥又喝了些水,這才揮手將錦兒遣了出去:


    “長安,你先好好養著。這一次你和陳嶽都立了功,我已經封了陳嶽為衛國公,你這裏,隻等一痊愈,就去刑部新設的提點刑獄司任提刑使,是跟左右侍郎一樣的從三品,專司大案勘察還有……”


    陳嶽被封為衛國公了?燕恒說是封,也就是說,他如今已經當了皇上,而且……不是追諡,是封!陳嶽也沒有事!易長安輕輕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燕恒不等她開口就繼續說了下去:“陳嶽跟你一樣,受傷都不輕,這會兒莫棄正跟在他身邊替他治著。你放心,我把內庫都翻了一遍,但凡有用的好藥,全都拿了出來……”


    這就好,莫棄醫術極高,有他在治著陳嶽,陳嶽身體底子又好,應該不會有事了,何況陳嶽身上還帶著烏金奪命丸呢,莫離當初跟她誇過口,說是能從閻王手下把人命奪回來的好東西。


    易長安心頭一鬆,眼睛很快又餳了起來,不一時竟是又睡了過去;隻這會兒瘦得隻有一張巴掌大的臉上,卻帶了舒心的笑容。


    燕恒靜靜看著那張清雋而瘦削的臉,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了撫她白得幾乎沒有血色、卻微微彎翹的唇,喃喃低聲如囈語:“長安,你終於醒了,真好……”


    易長安當日以身擋刀,肋骨被斫斷了幾根,幸好她穿的有那件吳大師精工細作的金絲軟甲,正是這件當初陳嶽送她的護身軟甲免了她一死。


    加上莫棄和莫離就隨在火器營後麵,趕來救治得及時,總算當場吊住了易長安的命。隻是她身上傷口頗多,失血嚴重,再加肋骨斷折,竟是一直昏迷不醒,期間幾番高熱,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都是被莫離不眠不休地又施針用藥救了回來。


    也是皇家內庫靈藥應有盡有,易長安這才平安度過了危險期。隻是為何一直不醒,卻是連莫離也說不清楚,惟恐她會這麽一直不死不活地睡下去……


    見易長安的呼吸雖然清淺短促,卻是平穩了下來,燕恒仔細給她掖了掖被角,才慢慢起身退了出來,淡淡掃了一眼一直候在門外的莫離:“你是大夫,也知道她如今剛醒,情緒不易激動,有些事先虛應著,等以後再慢慢說給她聽;可聽清楚了?”


    莫離抿了抿唇,想到易長安的情況,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易長安現在的情形,也確實不易太過波動……


    三月上巳,桃花初綻,青青柳絲拂麵,遊人競相踏青。晴好的天氣似乎也加快了人痊愈的速度,易長安終於能在錦兒的攙扶下下床走幾步了。


    聽著屋內的笑語聲,莫離在門口卻駐足了半天,才慢慢踱了進去。


    這些天隨著易長安的好轉,她問及陳嶽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莫離隻說陳嶽受傷嚴重,被師兄莫棄帶到城外的溫泉莊子去療傷了,時不時地還給她帶些東西和隻言片語回來,總算是穩住了易長安的心。


    隻是如今易長安已經能夠慢慢行走了……


    房間裏,左邊袖子空了半截的江浪正一臉的激動:“大人這是剛剛能下床,略走幾步就容易冒虛汗,等過上幾天讓人扶著多走走,很快就能恢複如初了!”


    那一回易長安被劫,他雖然僥幸被救回了一條性命,卻是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左手,弟弟江濤也成了個跛子……


    雖然易長安並沒有怪他們,江浪卻自覺這一切都源於自己和弟弟當時沒能護衛好她,為此,莫離當時讓他們配合的時候,江浪和江濤毫不猶豫地就應下了。


    隻是他跟在易長安身邊也有那麽久了,也明白她是個什麽性子,見她為著今天能夠起床行走那麽一兩步就歡喜得滿麵容光煥發,自然知道易長安是為著什麽事;抬眼看到莫離慢慢踱進來時,心裏不由一個咯噔。


    易長安並沒有注意到莫離的臉色,見他進來,輕輕推開了扶著自己的錦兒:“小莫,小莫你看!我可以走了,我已經可以走了!”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從去年年末到今年上巳,算算還真是躺了快一百天了。易長安隻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生鏽了,這會兒能夠起身,自然是高興極了,更讓她覺得歡喜的是,她能夠起身了,就代表著能夠過去探望正在療傷、一直不能離開溫泉的陳嶽了!


    已經有這麽久了,兩邊都是傷病號不能移動,她隻能聽著莫離帶回來的陳嶽說的幾句話,收到他送過來的一些小東西,或者讓人給他送些小東西過去;她已經等不及要去看陳嶽了今天四更,放送最終章,全部完結!


    第472章 我等他回來


    莫離慢慢上前,輕輕扶住了易長安的手臂,用力咽了咽喉頭,才終於張開了嘴:“安哥,有件事……”


    注意到了莫離臉上的神色,易長安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來,心頭突然間砰砰急跳,仿佛風和日麗的三月晴天,突然被一層濃厚的烏雲罩了過來:“小莫,出了什麽事?”


    莫離垂下頭,不敢去看易長安的臉,本是他扶著易長安的手臂,此刻卻被易長安反抓住了手臂,有些枯瘦的手指幾乎都要掐進了他的臂肉裏:“小莫,出了什麽事!”


    易長安的聲音急切而帶著恐懼,而她以前一直都是從容的……莫離眼睛一閉,咬著牙一口氣說了出來:“之前我給你傳的那些陳大人的話都是假的!陳大人他並沒有在城外的藏,還幫莫棄和莫離報了師門被滅之仇,莫棄誓言甘為陳嶽驅使十年。


    所以哪怕海上風高浪惡,莫棄也毫不猶豫地帶著陳嶽出海去尋找那名方士了。


    可是即使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漁民也不敢保證自己每次出海都能平安歸來,何況莫棄還是要去尋找那座從未到過的島嶼?常大興、雷三娘、魏亭和麻蜻蜓幾個也一起跟隨著出去,卻是因為他們幾個都無牽無掛的,並沒有奢想過再回來的事……


    雖然燕恒撥了一支船隊護送了莫棄和陳嶽出海,莫離此時卻是絲毫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就讓易長安以為師兄是帶著陳嶽在大燕四處尋藥罷,總好過出海更讓人懸心……


    莫離的話細思還是有破綻,易長安卻想都沒想就信了,輕聲開了口:“陳嶽會回來的,我等他回來。”


    人在某些時候,總是會失去自己的理性,盲目地隻服從心裏的情感,莫離瞧著她這模樣,卻是暗自大鬆了一口氣……


    四月清明,細雨紛飛,易長安也終於痊愈。


    給何雲娘和豆豆上過了墳,第二天易長安就著了官服去上差了。


    今日正是大朝會,按大燕的規製,三品以上的官員都要來朝。大殿中多了一個緋色官袍的身影,引得不少官員頻頻看了過去:從今以後,他們就要跟這位大燕第一位女提刑同朝為官了……


    易長安怎麽還是那麽瘦?他上次送過去的那些補品,難道她還沒有吃嗎?坐在龍椅上的燕恒目光不時飄忽在易長安臉上,竟是罕見地在朝議中走了神。


    好容易捱到散了朝,不等百官陸續退出金殿,燕恒就急急先開了口:“易卿先留步!”


    易長安腳步一頓,在大殿中站定了,帶著一分恭謹半低了頭。


    燕恒顧不得百官中一些有些異樣的目光,暗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聲音:“易卿隨朕去禦書房一議吧,今日是你傷愈歸來第一天當差,朕想聽聽你對提刑司職責有何見解。”


    易長安沉聲應了是,見慶吉來請,跟在燕恒後麵進了禦書房。


    第473章 一年


    一進禦書房,燕恒就賜了座,叫人上了一杯熱熱的紅棗茶。棗香伴隨著蒸騰的水汽在房間裏氤氳開,盯著朦朧水汽後那清雋的眉眼,燕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


    “提刑司的職責,想必你已經都清楚了。先前你一直病著,提刑司也隻是搭了一個虛架子,就等著你回來,要如何調人,一應由你做主。


    我已經給周閣老那邊發了話,你到時隻需拿了題本去報備就行……戶部那邊也是一樣,需要什麽東西,你隻管提出來……”


    也就是說,他給易長安建了一個新的平台,人、財、物盡有,易長安要在這平台上怎麽做,燕恒都會全力支持。


    易長安站起來剛一躬身,燕恒就幾步跨過來扶住了她的肩膀,目光中卻有了些責備:“這裏沒有外人,你我之間何必這麽多禮?你身子才剛好,自己也要多注意些。”


    他剛才說話的時候就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就是不想易長安跟他生分。


    易長安淡淡笑著謝過了,就勢坐下來,離了燕恒扶住自己肩膀的那隻手,略說了幾句公事,就起身跟燕恒告退:“如今臣已經大好,多謝皇上賜下的那些補品藥材了,臣的庫房都已經堆滿了,隻怕是吃到後年都要吃不完。


    皇上現在日理萬機,還掛心體恤臣下,臣感懷銘內,日後必定克盡職守,不負皇上期望。耽擱皇上良久,臣,請告退。”


    易長安的一言一行,無一不在提醒著燕恒“君臣有別”,燕恒怏怏允了她的告退,坐在易長安剛才坐的軟墊上,一時有些悵然若失……


    有曠揚名、方未和許觀等人這一幫班底,提刑司在組建後很快正常運轉起來。易長安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這個新衙門中,不僅偵破了不少重案,也給大燕各州府源源不斷地培訓出了刑偵人才。


    時間一晃,轉眼又已入冬。眼看著臨近過年,易長安才帶著人風塵仆仆地從外地辦完案子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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