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後為什麽非要是謝長晏?我不知道,也無須細究。我所要做的,不過是——不再置身事外。陛下若煩憂,我當知他為何憂;陛下若歡喜,我與他共歡喜;陛下需要一個怎樣的皇後,我便當一個怎樣的皇後。陛下安排您為我授課,想必也是此意,對否?”


    風小雅並不回答,隻是垂下了眼。


    從謝長晏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見他濃密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謝長晏等了許久,等到書案上的和尚又出來敲鍾了,風小雅才輕歎一聲,抬起眼睛。


    “罷了,畢竟……”他後麵還說了兩個字,但謝長晏沒能聽清楚。


    風小雅放下書,下榻走到北牆的匾額前,額上寫的正是“知止”二字,後麵落款“樂天”,謝長晏昨日便留意到了這是風丞相的筆跡。


    風小雅看著“知止”二字,背對著她,聲音顯得有些猶豫:“你既是未來皇後,我當你的老師,唔,不妥。這樣,我代家師收你為徒,今後你我以師兄妹相稱吧。”


    “令師是?”


    “風樂天。”


    原來他是他父親一手教出來的呀。奇怪,為什麽陛下不派風丞相為她授課?可能丞相大人日理萬機太忙了,所以隻能讓這個並無功名的布衣兒子過來了。


    不過……坦白說,風小雅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樣。


    之前聽了他的傳聞,她對此人的印象是:陰柔、好色。可見了真人,分明相貌堂堂,舉止端方,還有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儀,著實看不出是個身有絕症、縱情聲色之人。


    謝長晏當即跟著風小雅朝匾額行了個拜師禮,再行了見禮,就算是定下了師兄妹的名分。


    兩人重新落座後,風小雅將目光投向青銅馬車。馬車隻拚了一半,雖然看上去比昨天拚得還差,風小雅眼中卻閃過幾許讚賞。


    “看來,你著實下功夫研究了。”


    “我問了車夫、馬夫,又翻了些古書,不過,還是不行……”謝長晏愁道,“到底是哪裏不對?還請師兄教我。”


    風小雅點頭道:“你將車分為底、欄、傘、輪、配件,從一開始就錯了。”


    “那怎麽分?”


    “世人造車,目的是什麽?”


    “代步。”


    “所以,按用途分。”風小雅邊動手分類邊開始講解,“我說過,這是戰車,你就要想,它與尋常車輿有何不同?輿以載人,故要軾。”


    謝長晏一點即透:“啊,所以它的欄杆不在後麵,而在前麵!”


    風小雅點頭:“士兵一手持槍,一手握軾。”


    謝長晏一通百通:“那麽它的輪子,除了輻軸外,還會有武器!”


    “沒錯。車轂裝有三尺利刃,用於衝鋒。”


    “所過之處馬腿盡斷!”謝長晏試想了一下那個場景,不禁眼睛大亮。


    “你倒是不怕。”風小雅有些高興了,一掃之前的冷淡,耐心地為她繼續講解。在他的指點下,謝長晏再次拚好了馬車,而這一次,沒有多出任何碎件。


    謝長晏有些顫抖地捧起馬車,隻覺小小一個擺件,令得整個書房都亮了起來。她自三歲啟蒙以來,從不曾在課堂上這般滿足過。族學的老師過於按本宣科,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她混在其中,很多東西就那麽濫竽充數地混過去了。謝知微雖細致許多,可惜教不得法,跟他半年,並無多少長進。乃至跟了謝懷庸,雖說是因材施教,但教的不是她感興趣的東西,學的過程也很是痛苦。


    風小雅卻完全不同。


    如果說一開始謝長晏還沒領悟到他的用意,覺得他又是讓她拚馬車又是讓她答問題,是在苛責於她的話,現在她已明白——把她不感興趣的東西變成她感興趣的,然後,在她感興趣的事情上令她獲得成就感——這就是風小雅的教學方式。


    謝長晏的目光掠過馬車,落到風小雅身上。他正在親自動手烹茶。壺中泉水待沸,他將茶餅放到罐中打碎,再放到火上抖烤,動作著實賞心悅目。


    待茶葉烤得香噴噴時,風小雅取過石磨,謝長晏很自然地上前幫忙。如是一人用刷子往磨內掃茶葉,一人轉動磨盤,將茶葉磨成粉末。


    謝長晏想到他昨日問的問題,便道:“師兄,昨日你說因為缺水物價飛漲,那麽,可有解決之法?”


    “有。運河。”


    謝長晏“啊”了一聲,想起自己那番“陛下居然為了迎娶我而開運河”的說法,臉紅了紅。


    “此外,還有植樹。”風小雅說到這兒,想起一事,“從西北開元門出去有一片萬毓林,可供騎馬,明日我命人帶你過去。”


    謝長晏的眼睛亮了起來。


    “聽聞你擅騎射之術,那麽,就不要荒廢。”


    “是!”謝長晏開心得不得了,見水沸開了,忙殷勤地拎壺為風小雅倒茶,“師兄請用茶。”


    風小雅拿起杯子輕呷了一口,抬眉看了她一眼:“好喝多了。”


    兩人相視一笑。


    水榭的窗戶大開著,夏天清涼的風從湖麵上吹進來,一室芬芳。


    鄭氏遠遠走來,本要進去找女兒,卻從窗外看見了這一幕,連忙駐足。她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半晌後,一言不發地掉頭離開了。


    風小雅喝了一杯茶後便要告辭。謝長晏有些不舍:“師兄明日何時來?”


    “明日我不來。自有人帶你去騎馬。”見她有些失望,他便又道,“我很忙,不一定每天都能來,這書房中所有東西,你都可以看、玩、拆。然後,準備好三個問題,待下次見我時問。”


    謝長晏眨了眨眼睛:“我問的問題若師兄答不上來呢?”


    她心想此人一看就是高傲之人,肯定會答“這世上怎會有我答不上來的問題”。誰知風小雅想了想,卻回答:“那我們便一起找答案。”


    謝長晏不由得一愣。


    “所謂學問學問,本就是學習如何問問題。”風小雅轉身離去。


    謝長晏若有所思。


    窗外綠樹蔭濃,夏日正長。有稚蟲沿著水草爬出水麵,急不可耐地想要蛻皮羽化。有蟬兒激昂高歌,等待生命中的另一半。


    第12章 凡音之起(1)


    出得開元城門,就是萬毓林。


    一開始的樹木稀稀落落,多為新栽幼樹,越往裏麵樹木越多,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


    此番出行,除了鄭氏和兩名婢女外,還有風小雅派來的一個仆人,是抬滑竿的其中一人,名叫“孟不離”,據說另一個叫“焦不棄”。


    這位孟不離三十出頭年紀,身形高瘦,沉默寡言,一路隻顧趕車,基本不說話。


    林口立著一碑,謝長晏看到碑上所寫的除了“萬毓”之名外,還有一行小字:“一年之計莫如樹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千年之計,人乎木乎?”


    謝長晏便問孟不離道:“這片樹林,不是天生的,而是人種的?”


    “是。”


    “什麽時候,誰種的?”


    “太上皇。”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太上皇一個人能種這麽大片林子?”


    孟不離麵露糾結之色,半天才擠出三個字來:“攜群臣。”


    謝長晏“撲哧”一笑,放下車簾:“多謝告知,繼續走吧。”


    鄭氏問女兒:“為何笑得如此狡黠?”


    “師兄竟派這樣一個悶葫蘆來,你看他回話,能用一個字答絕不用兩個字,能用兩個字絕不用三個字。我倒要看看,今日能令他一共說出幾個字來。”


    “胡鬧。”鄭氏輕責了一句,但也沒真個追究。


    如此大概走了半盞茶工夫後,前方的密林用圍欄攔了起來,更有數名守衛警戒。


    孟不離出示了一塊令牌,守衛這才放行,並叮囑道:“裏麵已有貴人在。你們跑馬時小心些,莫衝撞了。”


    孟不離聞言皺了皺眉,“誰?”


    守衛道:“薈蔚郡主和她的朋友們。”


    孟不離便不再說話,繼續趕車。


    謝長晏對鄭氏咬耳道:“薈蔚郡主是長公主的女兒,陛下的表妹,比我年長三歲,許於禮部尚書範臨鈞之子,明年開春便要大婚了。”


    “五伯倒是將京中的人物都與你說了。”


    “是啊,人名逸事背了一大堆,全是女的。像師兄的事,就沒跟我提。”謝長晏不滿道。她現在最好奇的就是風小雅了。比如他的骨頭是不是還疼,他的武功有多高,他家真有那麽多妻妾嗎?而這些,她根本不好意思直接問本人。


    鄭氏看著她,欲言又止,望著窗外轉了話題:“我們這是做什麽?”


    謝長晏一看,他們的車來到了一處馬廄前。


    馬廄裏隻有一匹馬,黃毛白鼻黑喙,幾個馬夫正在給它梳毛喂草,看見孟不離,當即停下來行禮:“孟大人。”


    孟不離上前摸了摸馬的耳朵,刻板的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些許溫柔之色。


    謝長晏當即也不要婢女扶,自行下了馬車,上前端詳那匹馬。她擅騎射,對馬自然也了解頗多,一見之下,更加歡喜:“好馬呀。乳牙剛齊,才兩歲嗎?”


    “回這位姑娘,昨兒剛滿的兩歲。”


    孟不離將一罐糖遞到謝長晏麵前,謝長晏會意,當即取了幾塊喂馬。那匹馬果然低下頭吃了,並舔了舔她的手心。


    “它的性子倒好。”一般來說,越好的馬性子越傲。比如二哥謝知幸的那匹驚蟄,就從不讓別人碰,連吃飯喝水都要單獨一個槽。像這匹如此親人,實屬難得。


    “是,它是陛下的愛駒步景所生,從小就乖。”


    謝長晏愣了愣:“它叫什麽名字?”


    “回姑娘,它還沒名字,我們都尊稱它小公子。陛下說了,等姑娘見到後再為它賜名。”


    謝長晏回過神來了:“這是陛下送我的馬?”


    她看的是孟不離,孟不離隻好點頭:“是。”


    謝長晏垂下眼睫,心中五味摻雜,說不出是喜是慮。陛下又賜豪宅美食又贈名馬,看似處處有心,卻又著實令人猜不透其真正用意。


    “銀鞍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謝長晏摸了摸馬耳,“你就叫時飲吧。”


    “姑娘真神了,它真的愛喝酒。”


    謝長晏不禁莞爾。


    就在這時,遠遠傳來一道聲音:“愛喝酒的馬?讓我看看!”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支隊伍出現在視線那頭,周邊是侍衛,中間則是貴胄少女,足有百人之多。


    當先一騎的少女身穿紫衣,眉目姣好,甚是明豔照人。緊跟其後的,是一名極為美貌的藍衣少女,膚白若雪,眼眸彎彎,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十六七歲年紀,煞是煙視媚行。


    孟不離忽然扭頭看了謝長晏一眼,眼神似有同情。


    謝長晏還在莫名其妙時,紫衣少女已到了近前,一個利落翻身,就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笑道:“呀,這就是皇兄那匹步景生的小公子嗎?可算肯讓人見見了。快,取酒給我,我喂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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