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草驚蛇,謝長晏必定提防戒備,如此一來,等她真有所行動時,我們反而不好監視。廢物!”長公主當即踢了她一腳。


    方宛痛哭流涕,抱住她的腿道:“殿下恕罪!原諒我這次吧,嬸嬸……”


    長公主在聽到“嬸嬸”二字時,身子一僵,臉上的震怒之色漸漸散去。


    “嬸嬸,我錯了,求您原諒我吧……”


    方宛繼續痛哭。就在這時,門外太監叫傳道:“薈蔚郡主到——”


    長公主當即連最後一點怒色都收了起來,冷冷道:“還不擦幹眼淚起來?要讓薈蔚瞧見嗎?”


    方宛連忙擦幹眼淚站起來,強行露出笑容。


    下一刻,薈蔚郡主就氣呼呼地衝了進來:“娘!這日子我是一點都過不下去了,我要和離!和離啊!”


    第71章 浮生如夢(5)


    薈蔚郡主已於去年春天出嫁,然而婚後跟夫君範玉錦成天吵架,不止一次發脾氣回娘家鬧和離。


    因此,長公主倒也不慌,倒了一杯熱茶過去,柔聲道:“這又是生哪門子的氣了?不氣不氣,說給娘和宛宛聽……”一邊說,一邊使了個眼色給方宛。


    方宛連忙討好地上前:“是啊,郡主,這次範郎君又做什麽荒唐事了?”


    “宛宛,你可千萬聽我經驗之談——不要嫁人!這沒嫁人前金枝玉葉如珠似寶,嫁人後就是草!娘啊,讓我和離吧,我就能回來陪您了,咱們一輩子相依為命不也挺好的嗎?為何讓我去受那範家人的氣啊!”薈蔚郡主說著,哇哇大哭起來。


    長公主的眉毛立刻豎了起來:“你說,範家人給你氣?”以往薈蔚鬧脾氣,皆是因為跟範玉錦不睦,範尚書跟其夫人卻客客氣氣,不敢不敬。可看女兒這意思,範家人也開始擺譜了?


    薈蔚郡主當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範玉錦作為京城赫赫有名的紈絝,每日裏沒啥事,就是吃喝玩樂。前陣子迷上鬥馬,一日外出看見一匹瘦馬,他眼神毒辣,一眼看出是匹好馬,當即纏著主人要買。主人不但不賣,還揍了他一頓。然而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那人竟是韓豐——新科武舉狀元,範玉錦就此死皮賴臉地要跟人做朋友。


    “不顧身份要跟窮山溝裏出來的武夫交朋友也就算了,還要跟人一起從軍,娘,你說說他是不是瘋了?更瘋的是公爹,不阻止,竟還鼓勵他,一口一個男兒有誌向雄鷹當飛翔。飛飛飛,就範玉錦那拔了毛的公雞樣,能飛得起來嗎?”薈蔚郡主邊說邊哭,拉著長公主的手道,“娘,你要為我做主啊……”


    “你說,玉錦要從軍,而範尚書答應了?”


    “是啊,當晚婆婆就來我屋,嘮嘮叨叨地勸我。我一聽就怒了,這是好日子過夠了,自尋死路啊。邊境那種苦寒之地,豈是範玉錦那種弱雞能待的?”


    長公主沉著臉若有所思。


    “而且他一走就要好幾年,我怎麽辦?守活寡嗎?與其如此不如和離,他愛吃苦受累他隻管去,我回府來侍奉娘親!”


    長公主長長一歎,拍了拍女兒的肩:“你有這份心,娘就知足了。但婚姻大事,豈能說離就離,你且忍忍,娘試試看,能不能讓玉錦改變心意。”


    長公主又勸了半天,最後以妝容亂了為由讓侍女們帶薈蔚郡主去沐浴梳妝。


    薈蔚郡主哽咽著去了後,長公主陷入沉思。


    一旁的方宛也不敢走,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需要我如何勸郡主?”


    長公主的目光閃爍不定,過了許久,才又歎了口氣。


    方宛自入公主府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長公主如此沉重的模樣,心中狂跳:“怎、怎麽了?”


    “範玉錦從軍之事,怕是無能更改。你這幾日陪著薈蔚,試著勸她接受吧。”


    “為、為什麽啊?”


    長公主情不自禁地去摸架上的劍鞘,眼神幽深:“陛下比我們想得更遠,而範臨鈞那老狐狸怕是察覺到了什麽,做出了選擇。”


    “殿下的意思是?”


    “你可知我為何執意將薈蔚嫁給範玉錦?”


    方宛慎重地思考一番,才回答道:“一來範家家業殷實,範臨鈞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會虧待郡主;二來範玉錦雖然紈絝,但品性純善,是可托付之人;三來範夫人性格綿軟,不難伺候。”


    “你說得都對。但最重要的是,範家是保皇派。無論時局如何變化,他們永遠站在當權者那邊。皇兄在位時,他們對皇兄忠心耿耿;陛下繼位後,他們對陛下一心一意。而陛下,也很清楚他們的忠誠。”


    方宛麵色微變,聽出了言外之意。從偷聽到秋薑和長公主的對話時起,她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長公主有不臣之心!可這兩年來,又沒看見她有什麽舉動,還以為是自己多想了。現在聽長公主的意思,分明是在為日後留後路啊!


    “我所圖之事,若輸了,自是粉身碎骨,但若成了,也未必能有善終。將薈蔚托付給範家,希望到時候大廈傾覆之時,能留她一線生機。”


    方宛不禁結結巴巴道:“殿、殿下?您所圖、圖之事是……是、是什麽?”


    長公主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看得方宛心驚膽戰。


    “我所圖之事……你真想知道?”她朝方宛走了一步。


    方宛嚇得雙腿一軟,“啪”地再次倒地:“侄女知錯,再不問了,再不問了!”


    長公主冷笑道:“幸好你懸崖勒馬,及時打住。否則,如此愚蠢,我怕是不能助你登上後位了。”


    “我、我還有機會成、成為皇後?”雖然害怕,但聽到這個,方宛的眼睛還是亮了起來。


    長公主將她的期冀全部收入眼中,一笑道:“當然。”


    “侄女必定一切都聽殿下安排!”方宛千恩萬謝。適逢侍女來報,薈蔚郡主找方宛,方宛便跟著出去了。


    長公主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目光變得森冷:“不僅愚蠢,還貪婪,遲早壞我大事。”停一停,卻又歎,“薈蔚卻離不開她,罷了,看在薈蔚和清池的麵子上……”


    提及方清池,長公主再次伸出手,撫摸那把劍:“快回來了吧?也該回來了啊……二十一年了……”


    浮生如夢。


    第72章 卷甲而趨(1)


    “水密隔艙,當世最偉大的創造!”密室中,公輸蛙舉起雙手大聲感慨道,“沒有之一!”


    謝長晏問:“是你想的?”


    “是木間離提出了構思,而我將之完善並最終實現!”


    謝長晏看著密室中的戰艦模型,它有五尺長,三尺高,共計十四道隔艙板,分為十五個艙,隔艙板下方近龍骨處各有兩個過水眼。板與板中間的縫隙中不知裝了何物,屬於首見。


    “這是什麽?怎不是桐油灰加麻繩艌密?”一般為了確保水密,當世船隻多用此法。


    公輸蛙得意一笑:“桐油氣味臭,麻繩性能差。我將之改成了魚油調厚絹,更勝一籌!”


    這……怕是成本也更勝許多吧?不過,看到這樣的創新,謝長晏還是由衷佩服的。她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船身,指著女牆上的孔道:“這裏就是射火箭之處嗎?”


    “嗯。”談到這個,公輸蛙就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我集車船、海鰍、十棹等艦之大成,造就此船。長八丈三尺,寬一丈八尺,底厚一尺,用槳四十支,可載甲士二百人,江河湖海均可用。最重要的是這裏——”


    他將後半截的兩舷側幫板打開,腹內竟是空的,還藏著一隻小舟!


    “這是?”


    “雖然我認為此艦一出,不可能輸,但為了以防萬一,做成了子母舟。母船沉後,可駕子舟逃生。”公輸蛙說到這裏皺了皺眉道,“不過老燕子很不喜歡這個設計,覺得動搖軍心。所以正式建造時,想必會刪去。”


    謝長晏點頭道:“確實,若將領們全想著戰機不妙就乘小舟逃跑,底下的士兵可怎麽辦?”


    “哼,戰爭這種東西一方輸即可止,還不如輸得快點,少點傷亡。”


    “唉?老師你到底是哪國的?”


    “真不知你跟老燕子是怎麽想的,對於發動戰爭竟如此積極。你可知戰事一起,流血千裏,多少人要顛沛流離?”


    謝長晏沉默。她有無數條理由可以義正詞嚴地申辯為何要攻程,然而,在麵對公輸蛙的眼睛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公輸蛙跟木間離一樣,想的從來不是國,不是民,而是人。對於這類看得見千年後的未來的人而言,一時的紛爭利益都是笑話。


    所以他會做子舟,為了救人,留下一線生機。


    陛下考慮的卻是贏,最大可能地贏。


    公輸蛙肯定是對的,但陛下也沒有錯。因為,芸芸眾生,能看見未來的就那麽幾個,絕大多數人,都隻能活在當下。


    在當下,程寇即是罪!


    謝長晏咬唇,長時間沉默。


    公輸蛙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忽道:“長晏,求魯館毀過三次。”


    什麽?上次坍塌不是首遇?


    “每次,我都想著,算了,以後就喝喝酒種種花,不搗鼓這些了,累。可每次爛醉醒來後,又心有不甘,問自己——因何而生?因何而活?因何而要活得久?然後,我就走,走得遠遠的。”公輸蛙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說得格外慢,“你這兩年也在外遊曆,但所見所聞,仍在人間。而我去的那些地方,很遠很遠,遠得都看不見其他人。有整個玉京城那麽大的藍色冰洞;有冰川上綿延而下的血紅色瀑布;有在盛夏季頻繁打雷的紫色天空;有噴薄不息全是烈焰熔漿的火山;還有古木參天一望無際的遠古森林……若有機會,你也要去看一看。看過之後,就知道人類何其渺小,而生存,何其艱難。”


    “求魯館的存在,我們所做的一切事,都隻是為了讓人,可以走得更遠、活得更久。


    “所以,長晏,這句話我跟老燕子說過,現在也對你說——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很可怕。而當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時,別急,想一想求魯館的三次滅亡,想一想求魯館的三次重建,再做決定。”


    謝長晏在此後的歲月裏,時常會想起公輸蛙的這些話。


    然後就會想,她是多麽幸運。先有謝懷庸的公正和鄭氏的溫柔為她墊下純正的基礎;後有彰華的慷慨引導,令她格物致知;再遇到悲天憫人的公輸蛙,在她走上懸崖時,總有那麽一根線,能及時拉住她。


    她這一生,確實遇到了很多很多人。


    很多很多……改變了她的命運的人。


    三天後,公輸蛙招來一個名叫孟長旗的弟子,告訴謝長晏毒針的出處。


    “謝姑娘送來的兩根針,上麵所淬的毒是一種,都是箭毒木的汁液加上弗蘭花粉提煉而成,真真的見血封喉。”


    謝長晏麵色頓變。她送的兩根針,一根是殺黑衣人的,一根是殺賣貨郎的。這兩種毒如果一致的話,說明出手的是同一夥人。


    孟長旗又道:“弗蘭花常見,但箭毒木樹十分罕有,隻在程境內有。”


    如意門就在程境,也就是說,確係如意門的人幹的?


    公輸蛙揮揮手,不耐煩地讓他滾了,神色十分厭惡。“這小子不幹正事,一天到晚就喜歡搗鼓毒藥。”


    “不也挺好嗎?為我解了疑惑。”毒藥出處雖是弄明白了,謝長晏心頭卻越發沉重了起來。


    如意門的人果然一路跟來了玉京。他們想做什麽?如果是為了報仇,為何不直接殺了她?還有那個賣貨郎,他口中沒有毒牙,說明不是如意門的,那麽為何如意門人要殺他?是怕他泄露什麽嗎?


    “老師,求魯館的細作都拔幹淨了嗎?”


    公輸蛙瞪了她一眼:“不幹淨我能安穩坐在這兒?”


    “那可不一定,沒準還有漏網之魚,藏在暗中等著你炸船時再開一次石門呢……”話未說完,公輸蛙已脫下一隻鞋朝她砸了過來:“烏鴉嘴,滾滾滾!”


    謝長晏落荒而逃,逃出密室後,小心翼翼地將機關門重新合上,長長一歎。


    她有預感,程國一行必定會險象環生,極不順利。


    冥冥中似有一隻手,牽引她往那兒走。


    往往這樣的,都是陷阱。


    然而除了等待,又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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