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謝長晏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我要看看他們的風土人情;我要看看那片土壤為何會滋生邪惡之花。”她走過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罪惡與不公。總體來說,程國是個推崇強者、重男輕女的國家,不計其數的女嬰一出生就被溺死,而等他們的男子長大後,因為無妻可娶,要從別處買,故而催化了最開始的人口販賣。


    他國之惡,可引為本國之鑒。


    故而年初,燕王頒布了新法令,禁止民間略賣人口,一經發現,無論是否已賣,都處以磔刑,知情收買者與同罪,不知情者黥為城旦舂,舉報者賞帛三匹。十歲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願,皆視為略。


    此令一出,臨海幾個洲簡直成了重災區。短短三個月,從那兒就搜捕到類似略賣人口的船隻七十餘條,查處誘口奸人三十餘人,最令人崩潰的是還從船上找到了三大箱藥丸,一審之下才知道都是用殺死的孩童的骨頭煉製的。


    白生生的骨丸抄船時漏撒在地,圍觀百姓無不掩麵痛哭。


    燕國尚且如此,更難想象其他三國。


    薄薄一本《朝海暮梧錄三》,如同一記重雷,砸向了粉飾出來的清平盛世。因此,此書麵世後,褒貶不一,有人拍案大罵,有人抱書哭泣,還有人嗤鼻道“寫的什麽玩意”。


    作為書作者的謝長晏,對於這些全不在乎。她所在意的,隻有一個——如意門。


    如意門在哪裏?如何運作?如何接觸?如何才能端掉他們不留後患?


    “四月初七,謝姑娘收到邀請——程國大皇子麟素,在拜讀了《朝海暮梧錄三》後,想見一見十九郎。”風小雅看向長幾。


    幾上擺的第三件東西,便是麟素的請柬。


    “三位皇子中,麟素性格綿軟,並不為程王所喜。但此人比涵祁和頤非要有仁善之心。邀謝姑娘,是想向她了解書中所寫的那些駭人聽聞之事是否屬實……”


    彰華聽到此處,冷笑了一聲:“是否屬實,他心中能不清楚?”


    風小雅笑了笑:“那便是想聽聽她的意見吧。畢竟,他邀請她時,不知十九郎是女子。”


    彰華聽出風小雅話中另有所指,不禁愣了愣,兩人目光交錯,彰華垂下了眼睫。他知道自己失態了,也知道風小雅看出他失態了,更知道這失態是源謝長晏而起。


    因為她離奇失蹤,遍尋不著,生死未卜,所以此刻的他其實憂心如焚。


    然而,如此憂心之下,還介意麟素邀請謝長晏見麵這種小事,可見是源於不可說的嫉妒。


    彰華深吸口氣,恢複了鎮定之色,抬眼道:“繼續。”


    “謝長晏欣然赴宴,她也想聽聽未來掌權者的想法——雖然,我們都知道,麟素不可能是下一代程王。”


    彰華撫摩著焦不棄新倒給他的一杯茶,沒有作聲。


    “但是到了地方,沒見到麟素,而是見到了程國的公主——頤殊。原來,麟素臨時病倒,未能赴約,隻能請妹妹代勞。兩人相談甚歡。事後,頤殊公主親自將謝姑娘送回了客棧。”


    彰華微微皺眉道:“聽說若論受寵愛程度,頤殊遠勝三個哥哥。”


    “是啊,一個出了名的重男輕女的國家,君王卻偏愛女兒,這很有趣,不是嗎?”


    彰華沒回答他的話,而是轉向跪在地上的孟不離:“然後長晏便失蹤了?”


    答話的依舊是風小雅:“回客棧途中,謝姑娘似看見了什麽,整個人顯得很是震驚。跟頤殊告別後,她便跟不離說要睡了。第二天早上,不離見她未按時起床,進去看才發現她不見了,未留下隻字片語。”


    彰華注視著孟不離:“以你的武功,不可能有人偷偷潛入客棧擄走她而不被你發覺。”


    孟不離的唇動了動,露出羞愧之色,最終匍匐在地。


    “你當時不在?”彰華的眼神一下子尖銳了起來,“你做什麽去了?”


    “他的貓……死了。”


    彰華一怔。


    風小雅輕歎道:“他將貓葬在樹下,走了一刻鍾。就那麽,一刻鍾。”


    “貓怎麽死的?”


    “病了好些天,那一夜熬不住,喘息著走了。”


    “不似人為?”


    “不像是。”


    彰華的目光閃了幾下,陷入沉思。


    “自發現謝姑娘不見後,不離召集船上待命的暗衛們四下搜尋,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而且查證排除了麟素和頤殊的嫌疑。也就是說,如果不是謝長晏自己離開……”


    彰華打斷他:“她不是那麽不穩重之人,若有急事離開,必會知會一聲。”


    “那麽……隻有一個答案——她落入如意門手中了。”


    隻有如意門才能做得那麽神不知鬼不覺。


    也隻有他們有理由那麽做。


    “哢嚓”一聲,彰華第二次握碎了杯子。而這一次,流下的不止茶水,還有血。


    “陛下息怒!”吉祥連忙為他包紮傷口。


    第76章 風雨晦暝(2)


    風小雅看了孟不離幾眼,才緩緩道:“不離失職,任憑處置。但他有個請求——能否在找到謝姑娘之後,再處置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終是要給你一個交代。”


    “她不會死。若真是如意門的人將她擄走,那麽,一個活著的謝長晏,遠比死了有用。”彰華至此站起身來。


    風小雅見他要走,連忙推著輪椅跟出來:“你打算如何做?”


    此刻天已微亮,薄光從雲霧間隱透出來,照著荒蕪的庭院,也照著彰華的臉。他一字字道:“程王壽誕,給朕發了請柬,所以——朕決定親自去程國走一趟。”


    華貞六年五月初九,燕王抱恙,遵醫囑前往驪山靜養,政事交付李範袁三臣共理。無人知曉,他是秘密帶了吉祥如意及千牛衛二十人,遠赴程國。


    六月初二,彰華抵達蘆灣時已入夜,直接去了謝長晏失蹤時落腳的那家客棧。客棧坐落在繁華的雲翔大街,就叫雲翔客棧,算是蘆灣最昂貴的客棧之一。昂貴,在程國,即也意味著安全,更何況,此客棧隸屬於胡家所有,正是胡智仁一手為謝長晏準備的。


    客棧分上中下三層,共有夥計仆婢六十人,人眼複雜,想偷偷擄走一名客人,幾不可能。謝長晏的房間在三樓的最東間,頂著頭,門框上盤繞著兩條蛇形雕紋,鬧中取靜,布置十分舒適。


    自謝長晏出事後,胡智仁第一時間封鎖了房間,不允許再有客人入住。因此,當彰華來時,房間還維持著之前的樣子。


    與風沙漫天的北境不同,地處南海的蘆灣空氣濕潤,十分整潔,雖一個月沒打掃也沒什麽灰塵。在彰華無意掀開枕頭時,還在床單上發現了一根頭發。


    他一眼便斷定,這是謝長晏的頭發,又黑又粗,還有點天然卷,因為疏於保養,跟宮裏頭那些油光鋥亮的柔順長發不一樣。


    她的頭發,曾在冰點以下的水中蕩漾,曾穿梭過萬裏風沙,經常隨隨便便擦幹,經常用手胡亂梳理,因此有些幹澀,有些毛躁,烙印著主人的漫不經心。


    然而落在彰華眼中,這大概便是世間最美的一根頭發了。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放在了隨身攜帶的錦囊中。


    那邊吉祥做了初步的查視後,回來稟報道:“陛下,此地共有東南兩扇窗戶,南窗對著客棧裏麵,沒有打開過的痕跡。東窗外是一條死巷,人跡罕至,堆放著雜物,還有一口枯井。如果對方是帶著謝姑娘從東窗離開,除了那口井,想不出其他途徑。”


    “命人爬下井去看看。”


    “是。”吉祥說罷又匆匆去了。


    如意則留在房間裏,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問:“陛下,咱們不去驛站嗎?”


    “今晚先住這裏,看看入夜之後,會是什麽情況。”彰華撫摸著東窗的窗欞,望著在死巷中探索枯井的千牛衛暗衛們,目光微閃。


    然而這一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房間安靜極了,月光透過窗紙灑進屋中,空氣裏浸淫著海風的濕潤氣息,像一隻溫柔的手,令人卸下防備和疲憊。


    彰華躺在榻上,注視著那根長發,心頭一片空蕩蕩。睡不著時,他便起身走到東窗處,外邊一片深幽,月光淡淡地照著夜色中的蘆灣,枯井方向全被陰影所覆蓋。


    天亮時分,吉祥回來了。


    “枯井中確有密道,不過已經坍塌,挖掘許久才重新連通,密道盡頭,抵達的是一處琴行的後門。”


    一夜未眠的彰華立刻起身。


    琴行就在雲翔大街上,距離客棧不過百丈,布置十分奢美,卻門庭冷落,並無客人。


    因此,當彰華帶著吉祥如意到時,所有的夥計全都精神一振,殷勤地上前招待。


    彰華的目光從廳中依次排列的琴上掠過。


    不得不說,此琴行確實有點水準,款式眾多不說,還有幾具珍貴古琴。然而,彰華誌不在此,因此隻看了一眼,便道:“還有更好的嗎?”


    “這具雷我琴,乃小店的鎮店之寶……”夥計剛待介紹,吉祥打斷了他:“我們公子,想要更好的。”


    夥計愣了愣,說了句“稍候”,便進內室去了。


    吉祥靠近彰華道:“隔壁的蔡家鋪子,似有異樣。”


    “什麽異樣?”


    “發現了麟素的私衛。他們似在等誰。我們進來,被盯上了。”


    彰華一笑:“所以,密道是故意通至此地,好禍水東引嗎?”


    吉祥愣了愣。而這時,夥計去而複返:“公子,我們老板請您進去——”


    彰華當即帶著二人走進內室。內室中,坐著一個人,光影暗淡,身形微佝,穿著極厚的衣服,還在輕輕咳嗽。


    如意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你就是這家琴行的老板?”


    彰華替那人做了回答:“是。不僅如此,他還是程國的大皇子。麟素殿下,又見麵了。”


    “燕王陛下,好久不見。”那人轉過頭來笑了笑,眉長如畫,秀美自矜,有著模糊性別的美麗。


    這下不僅如意,吉祥也很震驚——沒想到坐在琴行裏的人,竟是麟素!


    為什麽雲翔客棧東牆外的枯井,會有一條密道通至此地?為什麽此地會是麟素的地盤?難道擄走謝長晏的是麟素?還是,如意門早料到會有人查,所以如陛下所說的那樣禍水東引,嫁禍到麟素身上?


    一連串的疑惑在他心頭浮起。相比之下,彰華卻很是鎮定,在麟素對麵自行坐下,悠然道:“你們在等朕嗎?”


    “坦白說,並不是。”麟素為他倒了杯茶。


    “那是誰?”


    “唔……”麟素說到這裏,轉向了外室方向,“等她。”


    話音剛落,隻聽外麵傳來夥計的招呼聲,然後,一個女聲輕輕道:“我要試琴。”


    如意眼睛一亮,隻覺這聲音如黃鶯出穀,清麗婉約,好聽極了。


    不久後,那女子似是坐下了,開始彈奏。第一記琴音跳起時,彰華眉心便是一動。


    她彈的是《獲麟》中的第一段,名《傷時麟兮》。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同謝長晏一樣,彰華自己雖不擅彈奏,卻是個一等一的聽樂人。燕宮中的樂師雖不及璧國多,但也算高手雲集。更有風小雅那樣當世不二的音律天才,自小在他身邊耳濡目染。可以說,能入彰華耳的樂,已不多矣。


    然而,這曲《獲麟》實是彈得太好,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歎息若虛。勾起了彰華的一些心事,不禁大為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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