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華的眼眸瞬間深沉,然後,又因想起了眼前之人是她而慢慢地放鬆,露出些許真實情緒來:“謝繁漪的話,不必全信。”


    “巧了,我也這麽想的。”謝長晏笑了笑,下一刻,卻控製不住地變成了悲傷,“有個問題,剛才沒問。因為我怕問了,就會像鶴公那樣,繃不住表情……”心中的陰雨,還在滴滴答答地下著,沒完沒了,仿佛沒有盡頭,“我娘……”


    “長晏!”彰華突然將她摟進懷中。


    謝長晏一僵,然後也因想起了眼前之人是他而慢慢放鬆,溫順地依偎在了他懷中,聲音低幽恍如歎息:“陛下,一個對情人如此多情的人,為什麽對親人會那麽無情呢?”


    彰華沒說話,隻是輕輕拍撫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她為了二哥哥,拋棄父母兄弟不算,還為了引我入局,把殺我父的銀門凶手從島上救出來,再一路引到娘親前麵……那是我娘,她的嬸嬸!那天是我的及笄日!”謝長晏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閉上眼睛,緊緊地抓著彰華的衣襟,戰栗難言。


    一切都從那一天起——


    那一天,她目睹母親在自己麵前掉了腦袋。殺人凶手翻出十五年前的舊事,然後又在船上被滅了口。


    當時想不通的事情,在這一刻已完全明晰——


    一切都是謝繁漪所為。


    謝繁漪翻出謝惟善的真正死因,再加一筆殺母的新仇,引誘她去程國調查如意門。而當時時機之所以能掌握得那麽好,把她耍得團團轉,正是因為胡智仁一直跟在她身邊……


    她入程後,胡智仁也一直掌握著她的行程。之所以縱容她玩了大半年,是因為忙著扶植新程王。等一切安排妥當,就借程王大壽之名,邀請宜璧燕三國使臣來程,再誘她失蹤,令燕王不得不親自前來。


    等燕王到後,連同謝長晏一起炸死,她則帶著新燕王回宮——這就是謝繁漪的一係列計劃。


    不得不說,雖然大膽,卻是捷徑。可以不用耗費太多力氣,不必引發大規模戰亂,就能取而代之,神不知鬼不覺地改朝換代。


    隻可惜,謝繁漪遇到的對手是彰華。


    唯方大地赫赫章灼,若日明之麗天的燕國國君。


    而謝繁漪也小看了謝長晏,謝長晏提前意識到了不對勁,並給彰華留下了關鍵的訊息——六結繩結。


    “陛下,你對謝知幸,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呢?”依偎在彰華懷中,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謝長晏情不自禁地想:他們兩個真是患難與共,她被姐姐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他,則是被弟弟差點奪了江山。


    彰華用一隻手捧起了她的臉,與她對視:“你對謝繁漪是何心情,朕對謝知幸便是何心情。”


    “可是你看起來……”如此淡然,毫不在意啊。


    她一直在極力控製自己,才能不讓自己在謝繁漪麵前露出受傷的表情,不讓自己陷入仇恨的淤泥而麵容扭曲。可彰華則從頭到尾雲淡風輕,因此也就氣得謝繁漪更加失態。


    彰華輕輕一笑:“六年。”


    “什麽?”


    “朕比你,多經曆了六年,多磨礪了六年,而已。”


    “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尷尬者、憤恨者、厭惡者、羞惱者,比比皆是,並不是躲開就可以的。尤其是——皇後。


    “你高坐鳳椅,看所有人跪拜你。那些人中,有心存愛慕卻不能親近的,有惡跡斑斑卻不能擅動的,有笑裏藏刀對你處心積慮的,有卑微懦弱讓你都懶得看一眼的……你的生活,被這些紛雜的人物包圍著,逃不了,也不能逃。


    “你要習慣,克製,戰勝。


    “你受了傷後,才會知道怎麽治療;你吃過苦後,才會知道怎樣避免;你失去東西後,才會珍惜此刻擁有;你愛過人後,才會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愛……你要經曆很多很多事,變得越來越豐富,直至——柔滑圓潤,無堅不摧。


    “傷方知愈;曆方知避;失方知得;愛方知心。你既承了鳳命,當遭此劫。”


    這是彰華的人生信念,早在三年前,便教給了十三歲的她。


    然後,從十三歲到十六歲,她一步步地,領教了這番話的真諦。


    一步步地,從蠶蛹,變成了蝴蝶。


    燈下,身穿白澤紋理長袍的少年看著手中的密函,看到這裏,停了下來。


    然後他合上密函,拿起燈,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


    他在竹林中行走,穿過蕭條的庭院,穿過僻靜的走廊,來到府邸正北方的祠堂。祠堂裏,點著上百支蠟燭,照著羅列如林的牌位。最末端的牌位最新,是空的,上麵還沒有刻字。


    少年默默地凝望著這塊無字牌位,半晌後,將密函用蠟燭點燃,放在了它麵前的托盤裏。


    密函卷曲著燃燒了起來,火光吞舔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


    “如你所料,最終大獲全勝的,還是彰華。


    “這對璧國來說,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五年之內,璧可保安然。壞消息是,程國若不革故鼎新,遲早滅於彰華之手。屆時四國變作三國,一統之勢難以抵擋……


    “燕國贏率太大。尤其是……彰華選了一個誌同道合的皇後。


    “而璧……隻怕還要亂上好幾年……”


    密函終於燃燒到盡頭,火光消失了。


    少年說完了所有的話後,拿著燈轉身離開。


    光影重重,這一刻,照著他的雙肩仿佛扛著千斤重擔,然而,他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呈現出絕世獨立的傲然。


    一陣風來,吹散了托盤上的灰燼,包含其中的那些驚心動魄翻雲覆雨的燕國局勢,也就此吹散在了風中。


    第133章 哀樂相生(1)


    謝知幸第二天就醒了。


    醒來後,當他看到彰華的第一眼,就仿佛明白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然後,他朝彰華笑了笑,問:“繁漪呢?”


    彰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謝繁漪,和父王,朕隻允許你見一個。選吧。”


    謝知幸臉上果然露出被刺痛的表情。這讓一旁旁觀的謝長晏覺得有點新鮮——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但隻看這個表情她就能分辨出,此人不是彰華。


    謝知幸沉默了許久,選擇道:“我要見繁漪。”


    彰華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對吉祥道:“帶他去天牢。”


    “多謝……”謝知幸被孟不離抱上滑竿時,看見了謝長晏,甚至還笑了一笑,“十九,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謝長晏回了一個笑容給他:“二哥哥,你能醒來,也真是太好了。”


    謝知幸看到她的笑容,愣了愣,想要說些什麽,但被抬走了。


    等到他徹底消失在門外後,彰華才扭頭看著謝長晏輕歎道:“你這氣人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高了。”


    “看他如此裝模作樣惺惺作態,便忍不住想吐。可是又覺得不能隻自己惡心,也得惡心惡心他,就隻好比他還要裝模作樣了。”謝長晏哈哈一笑,“但還是比不上陛下啊,隻讓謝知幸見一個人……真有你的。”


    “謝繁漪昨天原本有恃無恐,一味針鋒相對,死不認錯。但在最後一刻,突然改口,把所有的罪名都自己扛了,把謝知幸塑造成了一個任她左右、重情重義的小白花。”


    聽到小白花這個形容,謝長晏忍不住“撲哧”一笑。


    “謝繁漪是想保住他,隻要朕心軟,肯留謝知幸一命,如意門的暗部勢力就能卷土重來。這種伎倆把戲,連你都騙不過,更何況是朕。”


    “所以陛下就試探謝知幸,如果他選的是見太上皇,說明他是真的對太上皇懷有孺慕之情。但他選擇見謝繁漪,因為他不知道現在是怎麽個情況,必須要趕緊聯係自己的幫手,好擬定下一步計劃。”


    說到這裏,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對上了。


    謝長晏挑眉:“陛下自然不會讓他們這麽稱心如意地聯手反撲。”


    彰華眼中滿是笑意:“所以?”


    “所以我們應該去偷聽,看看他們兩個見麵會說什麽。”


    彰華歎了口氣,抬手在她頭上一摸,卻是轉身走到幾案旁,開始批閱奏書了。


    謝長晏急道:“不去嗎?”


    “你若真那麽好奇,就自己去吧。”


    謝長晏想了想,詫異之色漸漸消去,走上前開始為他磨墨。


    彰華笑著從奏書中抬起眼眸:“想明白了?”


    “嗯。陛下是在給謝知幸和謝繁漪最後一次機會。他們若能就此收手,可以法外開恩;他們若死不悔改,那麽,再依法論處時,便可毫無愧疚。”


    “沒錯。你今後行事,也須如此。因為,你我是帝後,是天道,天道,終究講的是一個‘仁’字。”


    謝長晏挑了挑眉,卻是戲謔:“可我還不是皇後。如今大燕的皇後還在天牢裏呢。”


    彰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突然眼神一熱。


    謝長晏立刻後退了一小步,擺手道:“我開玩笑的……”


    話未說完,腰肢已被抓住,緊跟著,一股力道傳來,身體不受控製地倒了過去。


    等她再抬起頭時,人已坐在了彰華的腿上。


    “我真的是開玩笑的!”謝長晏有點慌了。


    彰華用鼻尖輕輕蹭了下她的鼻子,癢癢的,熱熱的,帶來了某種熟悉的悸顫。謝長晏紅著臉,低聲道:“這樣不、不太好吧?”


    “朕不是愛你愛得要死要活嗎?”


    “唉?”


    “你十二歲時,朕一見到你就驚為天人,不顧群臣反對欽點你為皇後。”


    “這個……”


    “你十三歲時,朕相思成疾,一道聖旨,強行將未及笄的你召入玉京,金屋藏嬌,養在朕做太子時的住所——知止居內。”


    “別、別再說了……”


    彰華附到她耳旁,聲音又輕又柔:“朕不顧禮法,親自為你授學,對你做盡了不可描述之事……”


    他那靈巧的手指一挑,她的衣服就被解開了,緊跟著羅衫盡褪,玉體橫陳……謝長晏正在意亂情迷,忽覺身上一涼,複一熱——


    彰華從幾下抽出了一套衣服,竟然又一次地幫她穿戴起來。


    “你……”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氣惱,或者還有那麽點失落。


    下一瞬,彰華咬著耳朵對她輕笑道:“別急,來日方長。現在,朕帶你去看好戲。”


    誰急了?真是的!


    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謝知幸來到天牢。焦不棄打開最裏麵的一個單間,裏麵關押的正是謝繁漪。


    謝繁漪聽到響動,回頭看見他,非常震驚,幾乎是孟不離剛把謝知幸放下,她就撲過來抱住了他。


    “知幸,你醒了?太好了,江晚衣果然解了你的毒,你沒事了……”


    謝知幸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著她,但最終,像被什麽石子擊中了心湖,泛起了溫柔的漣漪。他反抱住謝繁漪,低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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