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為大理寺卿,理應和五部一同負責順天府往來人群的盤查,如今在你眼皮子地下出現這樣的事,是不是你的失職?”


    這指責有些沒有由頭,可皇帝要寵幸誰、要鞭打誰,誰敢反抗?


    話語一落,任施章和五部尚書跪在地上,額頭磕到地上:“臣有罪。”


    皇帝越過他們,任他們跪著,看向朝堂中神色有些萎靡的襄陽王:“襄陽王,你自接任蜀州城之後,可有政績?不待在那裏好好調研民情,三天兩頭便往順天府裏麵跑,能做出什麽東西出來?”


    朝堂寂靜,今日皇帝這番倒是有些遷怒的行徑了。襄陽王冬日回京,即是為了祭拜他的母妃,這事早就稟告給皇帝了,可他今日又拿出來訓斥他。


    好在在眾臣的眼裏,襄陽王是個閑散王爺,耳根子軟,皇帝罵就罵唄,他聽著便是了,也不做過多辯解連臉色都未曾變過。


    如此往來敲打了朝堂裏差不多半壁臣子,皇帝才回頭對跪在地上的任施章及五部道:“也罷,朕老了現在倒是念舊的很,如今站在這裏的臣子多是些新麵孔,看著你們陪朕走過這麽長的歲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都起來吧。”


    眾人暗鬆了口氣,任施章撐著膝蓋還沒站起來,便聽到皇帝又道:“延文、任施章,朕著你們二人去調查孫言官滿門被滅門一事。延文你去實地好好學學,把你這刺手的性子好好給朕磨一磨。至於任施章,便借此將功贖罪吧。”


    “臣領旨。”


    “兒臣領旨。”


    下朝後,順天府的雪還未停歇,驛道上的積雪已被宮侍們清理幹淨了,任施章呼了口熱氣,細凝的水珠順著風往天空中飄遠。黑雲壓城讓人壓抑陰鬱,而在蒼穹的遠處卻可看到透明的白色。


    鳳嶺山從天空至山野上下渾白,樹枝上落下簌簌的積雪,踩在腳底咯吱咯吱的響。今日的課大儒讓學生們拿著書坐在山頭的空場裏,大雪落在人脖子裏是一種打著哆嗦的冷。


    眾人一邊發抖漆黑的眸子盯著最前方的大儒,隻希望他能早日讓他們回琉璃塔擁著爐火。就算是讓他們多抄幾本書也是樂意的。


    今日天冷,石榴穿著狐裘,手裏抱著湯婆子,因為懼寒,她將脖子縮在鬥篷裏,隻露出一雙秋水眸子盯著大儒。


    任霽月站在她前側不遠,像是不知道冷似得,隻穿著薄薄的一層單衣,他的後頸白的厲害,湊近了看還能看到戰栗的雞皮疙瘩,可他自個兒卻渾然不覺似得。


    石榴輕輕湊過去,站在他身側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小叔叔。”


    任霽月回頭,但見白狐裘中的石榴嬌嫩的像天山上的花似得,心神一亂,抿緊了嘴扭過頭去。


    石榴撇撇嘴,伸出手揪了揪他的袖子:“小叔叔,你穿這麽少冷不冷啊。”


    任霽月的胳膊發麻,手比腦子反應的更快,他打開她揪在袖子上的手,自己都愣了。


    石榴不察會被這樣對待,癡了一下,便知他心情不好,不該來招惹他。可自己又沒做錯什麽怪委屈的撇撇嘴,磨了磨腳便要磨蹭走回去。


    任霽月想說什麽,可喉嚨裏卻像堵了團鉛塊,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一時心潮湧起,一個浪頭把他不知卷到哪裏去,他看著那嬌客走遠了,微握緊拳頭,將心裏的荊棘給按了下去,即使胸室裏被刺了個鮮血淋漓,也隻裝作不知道。


    **


    宋仕廉程子衣外麵披著鶴氅,獨立高山之巔,宛如謫仙般遺世獨立,白雲繚繞,初雪晴空,欲要羽化登仙。


    他睜開,眸子如清泉一般明澈,他環顧場中所立的學子,見他們手中皆拿著書卷,忽聞道:“諸位山上已有一月有餘,可曾學到什麽?”


    一月時間太短,至多能將四書五經過一遍,至於肚子裏的墨水還是如以前那般淺淺的一層。


    任霽月細細思索,心想大儒為何要這樣問,他這樣問又是為下麵的什麽問題做鋪墊。


    而姚坦之聽了大儒的話,隻覺得背後汗蹭蹭,他讀書的天賦頗淺,來了月餘比之同生真是羞愧的很,不知半年後的科舉考試能不能中個進士回來,若是不成他都不敢想以後該如何是好。


    石榴離姚坦之挨得很近,看見他臉色蒼白也覺得可憐的緊。她們女孩兒還好,既然不用踏入仕途,大儒教書講學隻期望讓她們別做個睜眼瞎,識個字罷了。謝婉之這些日子迷上了刺繡,她本來對讀書就沒什麽興趣,上學學習隻是想多結識一些公子,表現出自己賢惠的一麵,以後婚事啊也有個著落。


    她身邊的女孩兒大多都這樣想。石榴目標和她們不同,倒是生了隔閡。每日石榴在琉璃塔中看書時,不少人暗地裏酸她。


    難道她這般還想當個狀元不成?


    石榴聽了隻當沒聽見。她想結識順天府中的關係網靠她這種身份大概不行。她自己若是學不成個什麽,必也入不了那群公子哥們的圈子,於此從哪知道哪些小道消息來避開未來的禍患?


    宋仕廉見眾人神色迥異,心中了然,他側了側臉,身邊的侍從拿著托盤,定睛一看裏麵筆墨紙硯應有盡有。


    侍從們將其發送給了各位學子,宋仕廉才道:“如今大雪下的正好,你們便以此寫一篇為官之道。”


    話語剛落,眾人皆炸開了鍋。在室外,沒火裘,每個人的手都凍得腫了,哪裏好能拿起筆好好寫字?再說了,以雪為題論為官之道?雪本是自然景象,曆朝曆代些以雪抒情寫散文的人較多,誰會閑著無事去拿雪做題?


    這根本是強人所難!


    江鳴鶴自那日被任霽月羞辱後,便覺得自己的麵子在學子中落了幹淨,後續他還發現原來與他交好的狐朋狗友都有意無意同任霽月結交,倒是離他遠了。


    他本就天資不差,家境頗好,府裏給他請了好幾個有名望的大儒,他父親不知發的什麽瘋竟把他送到山上讀書。


    沒學到什麽東西,還把自己的人脈給糟蹋了。


    真是得不償失。


    諸位學子雖然議論紛紛,可誰沒有明麵上和大儒抬杠。江鳴鶴環顧一周,見沒有人當這個出頭鳥,當下冷哼一聲道:“大儒,我們這些學子上山來並不是來給你戲耍著玩的,在座的諸位半年後都有科舉考試,而我們窩在這聽你這些唯心又不中用的講學能考的出什麽成績來?不若你教我們一些實用的東西才是正道!”


    他的話戳中山中大部分學子的軟肋,看不見往前的希望讓他們怎麽肯在這裏耗費時間?還不如下山隨便請個夫子回來琢磨考試才是正理。


    宋仕廉聽了他這話,臉色都未改一下,隻淡淡的說道:“我不教別人教過得東西,那些都是俗物。”


    俗物,好一個俗物!


    江鳴鶴倒是看出來了,這個大儒可能肚裏墨水頗多,卻是個恃才傲物的怪人。俗物?若考場名次、功名利祿都是俗物,他們上山作甚?這世上哪有那麽多赤子之心的人,讀書學子隻為心喜不為銀子。


    宋仕廉這話一出,場中大部分學子的心神已動搖起來。隻暗自痛恨為何在山上待耽誤了一個月。


    江鳴鶴丟下筆墨,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好如帶頭的秋雁,他一走倒是有不少學子跟在他身後準備下山準備科舉考試。


    姚坦之也十分動搖,他這次來不僅僅是為他自己的前程,更是背負著府裏老娘的期望,行錯不得。


    可若是要下山回府必遭到大哥的嘲諷,別說溫書了,怕是連摸書本的功夫也沒有。這樣想罷,他倒是留了下來。


    任霽月抬頭,看宋仕廉臉色都沒變一下,好像走了這麽多人他心潮一點起伏都沒,當下便覺得奇怪。


    回頭一看,場中的人已走了三分之二,留下的都麵帶猶豫,大概還在取舍。正要回頭,卻看見石榴拚命的給他眨眼。


    他眼神忙的下瞟,當做不知,她卻走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小叔叔莫走。”


    石榴可委屈了,本就被他打了一下,自己還舍下麵子同他說這些話。也罷了,他可是她的小叔叔,不看他的麵子,也得看她爹的麵子。


    任霽月不知她為何要這樣說,正想問,她卻閉了嘴又回到場中後方去。


    石榴心裏門清的很,他們不知道宋仕廉的底細,她可清楚的很。嘉福寺的方丈,比她更能窺探到未來,從他的言行中石榴可以知道,他是“命運”的仆人,一舉一動都順著曆史潮流發展,如此他開設學堂自然有他的道理,說不定跟著他才看踩到真正的前途。


    半盞茶的功夫,場中落得雪花越來越大,宋仕廉盯著場中的人看了一圈道:“還有沒自請下山的?今日過後我便要封山,每月下山探親之事一律便免了,再開山門之時不知是什麽時候,如此你們可得想好了。”


    石榴心裏咯噔一聲,連下山探親也不允了麽?


    在場中人本有人疑慮,聽他說完便覺得跟著他中舉之路實屬艱難,便默默卷起書下了山。


    場中的女孩們如今正是好玩的年紀,聽他此般說後,也走了不少。


    一時之間,浩大的場中少年隻剩下五名,少女也唯留石榴和謝婉二人。


    作者有話要說:


    再猜一猜,宋仕廉為什麽要辦學堂


    第21章 嚴冬至


    若是放在往日謝婉必不願留下來,可如今她瞧上了一個人,他容貌雖生的普通,可他身上有一股勁,有點呆有些莽,像隻笨頭鵝一樣直愣愣的往前衝。


    那日讀書時,謝婉便注意到他腰間掛的荷包已經舊的開了線,在一群貴公子之間看上去真是窘迫極了,她想著反正自己無事,便繡一個給他吧。等荷包繡完了還待在這,石榴還在這呢,自己要同她一起多聽些書,是吧?


    她終於說服了自己,站在雪地裏從後邊看著姚坦之呆子似得立在那,隻覺得好笑。


    宋仕廉看著場中的七個學生,聲音淡的像天空的輕雲一樣:“你們不走。”


    他們搖了搖頭,其中有一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他道:“我還是留在這裏做學問,阿爹說了,朝中最有學問的人便是大儒您了,如今我留在這聽學,頂多費一年的功夫,若是錯過了便真的再難尋這樣好的機會了。科舉年年都有,今年錯過了或是考不上明年再來便是。”


    這話說的讓人心安,可宋仕廉卻充耳不聞,徑直取了柱香,點燃後立在鼎中,道:“開始吧,這香大概燃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不論寫不寫完都交給我。”


    眾人開始研磨,切紙。按理說,這裏無關石榴和謝婉的事,入仕為官怎麽說也牽扯不到女孩子的身上,可石榴偏偏想試一下,若她是男孩兒該如何以雪切題寫一篇文章?


    這些日子任霽月看了不少書,再加上大儒授的課慢慢抽絲剝繭出他心中的疑惑,如今倒是頗有見地,可惜他從未做過文章,不知該如何下筆。


    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古人做文章由景由物寫到事,無非是先詠景,後抒情。白雪幹淨純粹,最是文人喜愛之物,可官場中黑暗頗多,要是想讓雪一如往日的潔白怕是不易。而人的秉性若是貫徹始終便是應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那句話。


    思緒理清,下筆如有神助,揮灑之間從容不頗。


    姚坦之站在他身後,見他已然動了筆自己卻一個字都未寫便更是大汗蹭蹭,雪啊雪,腦袋裏除了詠雪的詩倒是空無一物了,手中的筆落了點墨水滴在紙上,他愣了下恨不得伸手打自己兩巴掌。


    誰都知道對於一篇文章而言,寫的是否出彩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書寫是否規範整潔,如今他犯了大忌,腦袋一慌寫的東西更是難看了。


    石榴肚子裏沒他們這麽多貨,她盯著天空瞧了會兒,白雪飄下倒是將山中所有的一切都掩白了,她隨性而揮,如同寫一篇散文一樣想到哪便寫到哪。時間過的飛快,山中場地裏浭水寒冷,空氣都像快凝成冰一樣。


    石榴懷裏的湯婆也涼了下去,她手指逐漸僵硬,字也越寫越醜,最終歪歪扭扭的像個鬼畫符一般。


    一炷香燃盡,宋仕廉說道:“把文章交上來吧。”


    眾人凍得神經已經有些發麻了,有個學子一邊將文章交給仆從,一邊頗有些抱怨道:“大儒既叫我們寫文章,為何不讓我們去個暖和的地方心無旁騖的寫?如今坐在這冰天雪地裏隻怕把我們給凍死了!”


    文章都收在手裏,場地被仆從整理,宋仕廉一麵下山一麵道:“這種環境裏叫你們寫好文章不是其要。”


    姚坦之更是不解了,既不是其要,那,那為何.......


    宋仕廉緩緩道:“本朝科舉分三試,鄉試是八月,會試是二月,殿試是三月。在這考試當中鄉試和殿試天氣都比較暖和,可會試的時間恰卡在一年最冷的地方。”


    石階走進,眾人入了琉璃塔,剛進了門炭火鋪麵而來的熱氣讓人暖的皮膚有些癢。


    宋仕廉走在案桌將文章擱下,繼續道:“這三種考試中會試考生發揮的能力最不穩定,一是因為天氣寒冷,字寫得別扭,二是因為會試試題出題嚐嚐標新立異,讓人切不著題。這時便是考驗你們功夫來的了,讀了這麽些年的書,腦袋裏的積累、心裏的素質都影響你們答題。”


    “你們須得明白,那個時候能答好題的人少,你們若按照正常水平發揮,切題審題都不出現失誤,進殿試倒是不難。”


    任霽月覺得他說的也有理,會試每年都有指定的名額,要是想進殿試,你無需和最厲害的那個人競爭,你隻需贏下你差不多水平的對手和你潛在的敵人便可。他現在教授的便是在進退維穀間考試時最保險的一種方法。


    論心戰、人術。眾人惶恐、眾人害怕、眾人遲疑落不了筆,你便贏了。


    石榴細細聽後,驚覺到的確是這個道理。每年科舉考完,父親總會同老太爺抱怨這屆考生水平太次,可還是中了進士。


    原來科舉並不是選最優秀的人,而是在參加科舉的考生中擇優。


    即你不需要最好,你隻要好過其他人則成。


    時過晌午,山中做了羊肉蘿卜湯讓學子喝了驅寒,眾人終歸是沒吃過什麽苦的少爺小姐,喝過湯後仆從又帶著他們去溫泉泡了泡這才過來再聽大儒講學。


    被溫泉水裏泡著,石榴攤在池子裏都不想起來了,熱氣紮進骨頭縫裏,將血液中的寒冷都驅散了,好不舒爽。


    謝婉坐在她身邊,忽然問她:“石榴,你覺得姚坦之這人如何?”


    石榴不知她為何問這些,道:“還不錯,除開人有些呆。”


    他果然是個呆子。


    謝婉心裏笑著嚼他,可還是幸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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