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


    不過人生總得有些遺憾,哪怕你不願,哪怕你拗著一口勁兒也是不行。


    任也溫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年近古稀的他背已經駝了,哪怕在朱今白麵青強撐起來,也是佝僂的樹枝。


    眼前的皇帝年輕氣盛,眉頭有黑氣縈繞,一張雌雄莫辯的臉顯得有些邪氣。任也溫好不避諱的直視他,忽的笑了。


    朱今白皺眉:“你笑什麽?”


    任也溫淡淡道:“我笑陛下如今也學會了虛與委蛇,明明便是看不慣我不想讓我留存在這個世上,卻還偏偏找這麽些無須有的由頭?難道你真的會在意那一紙遺詔?”


    朱今白目光如炬:“遺詔沒了就沒了,如今十二皇子已死,就算拿出這詔書又有何用?孤隻是惶恐,覺得任老太爺把這朝政看的透了,若你不能為孤所用,我又留你為何?”


    任也溫盯著眼前的後生。


    說實話,在這整個順天府裏,他算是青年才俊,不論心計、做事都算上乘。但這樣的人生在亂世或為梟雄,若是為帝卻隻能是暴君。


    任也溫搖搖頭:“你想岔了,身為君主並不能因為把抓到別人的把柄威脅別人而為你所用,而應以德服人、以禮服人。這一點,你不如先帝。”


    這一句瞬間將朱今白的火氣點燃。


    他怎麽不如哀帝?


    他放棄蜀州城的百姓,是他將他們拯救於水火之中;他放任京官買官賣官,將整個朝政弄得烏煙瘴氣,是他要破而後立!


    他任也溫,憑什麽說自己不如他?


    任也溫看著他,目光有一瞬的憐憫,好像在可憐著朱今白。


    朱今白從內心由衷的感到憤怒。


    你可以輕視他、你也可以殺了他。


    但你不能可憐他。


    他是霸主,是中原的王——


    憑什麽要你這個任人宰割的臣子可憐。


    憑什麽?


    這場對話耗盡了朱今白所有的耐心,他看著任也溫,目光冰涼而冷清,好像就是看待一個最基本的死物一樣。


    他朗聲道:“雲飛。”


    沈雲飛進屋:“屬下在。”


    他一字一句,口中吐得是最嗜血的花:“好好伺候著任太爺,讓朝中那些臣子好好看看!忤逆孤會是什麽下場!”


    第62章 榴花謝


    夾棍、鞭打、烙印、雨澆梅花(將紙浸水又反複蒙在臉上),一整套刑罰下來,任老太爺已經丟了半條命。


    任家老小跪在紫禁城外隻希望朱今白能夠恩開一麵,朝中不少重臣原本還想用年齡欺壓這個剛入紫禁城不久的新皇,可見過任老太爺這樣也都歇了心思。


    天蒙蒙亮,外麵的霧氣很大,沾在衣服上,連皮膚都是潤的。


    任老太爺皺眉,難受的睜開眼,目光沒有焦距,戳在眼前昏暗的牢房。他身上沒有一塊好的地方,到處是傷,流了血化了膿,連在衣服上,稍稍一動便皮開肉綻。


    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全身疼的如百蟻咬食,朱今白站在門外看著他如敗家之犬一樣,高興地彎了彎眉眼:“任太爺,這滋味兒如何?”


    任老太爺抽了口氣:“不瞞陛下所說,這些刑罰在我有生之年均是第一次受到。想老夫灑脫了一輩子還能有這個運術,當真是得感謝陛下。”


    往日年朱今白無論怎麽樣都會繃著一副溫文爾雅的麵孔,可在任老太爺這兒,他才看見了什麽叫波瀾不驚,他有些厭惡這樣的人。


    既有情又無情,把什麽都看的很透,就像一個長者看著晚輩在戲耍人間一樣。


    這種感覺石榴身上也有。


    像雄鷹一般盤旋在人頭頂上,當真是可恨。


    朱今白笑容消散,薄唇緊抿,忽而道:“你可知你們任家滿門都跪在紫禁城門外,隻求孤能饒你一命,所以你驕傲什麽,又嘚瑟什麽呢?”


    聽到這些,任也溫臉上勉強偽裝的鎮靜有些破裂,他的雙手緊緊的捂著柵欄:“此事隻關乎我一個人,不關他們的事。”


    “誰說不關?”朱今白淡淡瞥了他一眼。


    任也溫的表情有些崩壞,卻聽著他道:“我向來優待自己的親眷,你做的事我可以都不追究,甚至那柄聖旨我也可以不要。”


    任也溫見他的唇一張一合道:“我要石榴嫁我,我予她後位,而你們梅林任家搬離順天府發誓永不入京,如何?”


    朱今白這話倒說的不假。


    他才剛剛登基,還未來得及享受勝利的果實,卻發現曾經的朋友、同僚都成了臣子。人人口裏都是一聲陛下,卻退避三舍,死守在自己的一寸三分地裏麵。


    連雲飛也是這樣。


    給他的賞賜他誠惶誠恐的接了,可轉身就縮回在自己那間破舊的客房裏,江鳴鶴棄暗投明在太子倒台之前便歸於他的麾下,如今卻也更小心謹慎。


    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不再如往前那般自在了。


    這皇位當真是高處不勝寒的地方。


    要是有一個人能一直陪著他就好了。


    他想了許久,覺得還是石榴最合適。


    任也溫聽罷,搖頭道:“我不會答應,施章也不會同意,你太偏執、心思太重,對石榴而言絕非良配。”


    朱今白的耳裏聽不得一句忤逆他的話,他微眯眼睛,負手而立:“你以為我真的是來聽你的意見的?我隻是告訴你罷了,石榴我娶定了,不是良配我偏將它掰成良配,這天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


    自信、霸道。


    這便是真正的他了。


    任也溫一個人坐在牢裏,想了好久,有點想哭,有點兒想笑。


    曾經他告訴過任施章,不論是恩是罰,皇帝給了他們就得受著。可如今他受不了了。


    任家的子嗣裏唯留下石榴一隻獨苗苗,想讓她嫁給任霽月,其實也有他的私心。霽月無父無母,又受他們養育之恩,若是成婚生子也可撇兩個孩子過來姓任,如此也延續了任家的香火。


    可惜......


    總有人不如他的願。天下總有他不如意的事。


    世間好物不牢堅,彩雲易散琉璃脆。


    沾滿血汙的手合在臉上,掩過渾濁的淚。


    他以前對石榴太苛刻,總想讓她成才,如今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若入了宮,這麽多的陰謀詭計、詭譎算計.......石榴哪裏受的了。


    罷罷罷。


    反正他已經是一把老骨頭,若是他死了,是不是變成一道鴻溝隔在朱今白的算計裏?


    他滄桑的笑了笑,一頭朝牆角撞去。


    天陰沉下來。


    石榴同任家人跪在紫禁城外,不多時,下了雨。小順子從宮裏走出來,勸道:“各位貴人們,請回吧,陛下隻是給任老太爺施加些壓力,做給那些老古板們看呢。等陛下氣兒消了,奴才再來通知你。”


    崔貞身子不好也跪在那,她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公公,我們也是擔心爹,等皇上氣兒消了,我們就回去好不好?”說著,有了哭腔:“公公,求你跟陛下說句好話好麽,爹如今年紀太大了,受不了苦,有什麽事我們替他受了成不成?”


    小順子隻覺得為難。他們跪在這不走,所有的人也議論紛紛,皇上見了又不願意放老太爺回府,他一個太監夾在中間,真的是兩難。


    他為難的皺皺眉,隻能試著道:“行吧,我再去探探口風?”說著見崔貞在風雨之中咳嗽的厲害,勸道:“現下任夫人緊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正道。”


    小順子也是一句實心話,因著他早年也聽說過梅林任家,當真是滿門風骨,而今凋敝至此,也是唏噓不已。


    任施章見崔貞臉色果然不好,天又下了雨,便帶著她先趕回去。城門外,隻剩下石榴和任霽月兩人。


    少年的身子骨和硬朗,替他遮襠風雨。


    石榴抬頭道:“小叔叔,你也先去找些出路吧,我們在這跪了三天陛下也不願意見我們,誰知還要跪多久?不如你去找找其他的門路,看看還有沒有能在陛下麵前說句話的人物?”


    任霽月不忍她一個人跪在這,拉著她的胳膊:“你和我一起走。”


    石榴搖搖頭:“我是女子,不如你們結識的人多,我跪在這也給陛下施加一些壓力。小叔叔,你先去吧。要是今晚陛下還不願來見我,我就回去。”


    任霽月矗立在那亦如石塑,一動不動。


    石榴推他:“小叔叔去吧,真的。”


    任老太爺被關押的太久,要是再拖下去誰能為接下來的變故負責?


    他咬咬牙,“你等我,我現在去求相熟的大臣。”


    石榴點點頭。


    雨落得更大了,街上沒有一個人。石榴固執的跪在紫禁城的門口,膝蓋、腦袋都酸脹的很。


    雨水衝刷下來,整張臉都木的沒有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整個快要死掉的時候,門開了。


    宮人將沉重厚實的城門緩緩拉開,明黃色的身影撐著十二骨油紙傘逆著光踏著積水緩緩而來。


    他走到石榴跟前,站定,俯視著她。


    眸光溫柔,是一汪含情的桃花水,讓人恨不得溺斃在其中。


    石榴抬眼,水從額骨流到她的脖頸後消失殆盡。


    朱今白看著她,伸手將她臉上的碎發攏在耳朵後:“誰讓你跪在這的?”


    石榴扯著有些木的臉,勾起笑:“陛下,臣女親求陛下放了老太爺,臣女願意替太爺接受後麵的處罰。”


    朱今白沒說話。


    石榴有些低聲下氣:“陛下,求你看在老太爺年紀大身體不好能不能稍稍抬下眼?我知道太爺脾氣不好,事實上在家裏他也是這樣。可是,有什麽罪我們兒孫輩的承受了行嗎?”


    朱今白殺過那麽多人,哪怕那麽多人臨死前惡毒的咒罵他,他都沒感到害怕。


    可站在石榴麵前,看著她蒼白的臉、故作大方卻顫抖的唇,他卻生了惶恐。


    也許,他真的不該操之過急。


    他隻是想給任也溫一個下馬威,他是真的想求娶石榴,卻沒想到他用死來擺他一道。


    用死亡來隔開他們。當真是可惡、可恨極了。


    可他卻沒辦法,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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