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深秋,我始終更喜歡初冬的說法。


    比起某種結束的意味。


    我更在意明朗凜冽的開始。


    就算受到傷害,如果那事情發生在昨天以前,就可以一笑置之。


    這種滿不在乎的生活方式,是少年時代的我,唯一自以嘉許的依持。


    “夏天的安排是怎樣?”


    蜷坐在房間的床鋪上,我低頭修理手中的鬧鍾。良屋跨坐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一搖一晃地咬著鉛筆,歪頭看著攤在腿上的作業簿。


    “要去打工啊。”不是早就知道嗎?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店長會帶我們全部的人,一起去一趟海邊。也算是聯誼活動吧。”


    “真好。”馬上露出了露骨的羨慕眼色,“我卻要補習功課呢。真鬱悶。”


    說著鬱悶,卻並沒有流露多麽煩惱的神情。我笑了一下,良屋一直都是那種乖小孩,會認真地聽父母的話。


    “還好啦。你的成績其實也不算差。”


    以中途轉學耽誤的功課來論,良屋幾乎算是聰明了吧。中等左右的偏差值,卻並不能令他那習慣優越主義的雙親滿意。


    “與其和家庭老師什麽的學習,我還比較想讓小雅教我功課呢。”


    “書本那種東西一旦放學,我可是不想再翻哦。”


    “但是小雅的成績卻一直都很好呢。真厲害。”他宛如真心如此認為一般,佩服地說著。


    “雖然大家付出的程度不一樣,但念書這回事是最容易取得相同結果的東西吧。”所以我一直覺得這很無趣。


    我不必複習功課也能取得八十分。


    但是良屋努力補習一番以後,想必也隻能取得八十分。


    既然最後大家一樣是八十分水準,過程不同又有什麽好稀罕。


    “一點意思都沒有。無趣。”


    成為我口頭禪的話語反複出現,良屋已經聽習慣了。


    “那個啊……”他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麽,又有點欲言又止。


    “搞什麽。”我笑了,“又不是女人,別婆婆媽媽的。”


    “我是想要說……”他微微嘟起嘴唇,“因為小雅不管做什麽,都可以很輕鬆地完成,所以才會覺得比較無趣吧。小雅總是喜歡高難度的事。”


    “別胡說了。”我下意識地反駁,“我才沒有那麽偉大吧。”


    所謂的“完美主義”並不符合我的風格啊。


    就連在店裏打工,也隻是因為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可做的事。


    我家父母可不會像良屋的雙親一樣,擔心我的學業一類的。對於打鋼珠玩電玩一類年輕人喜歡的遊戲我又沒興趣,在店裏打工的話,因為麵對的全是些我不懂的樂器,反而不會產生厭煩的感覺。


    也許真的像良屋說的一樣,我喜歡“有難度的東西”。


    因為是初中時代最後的暑假,說要參加店裏的活動,也沒有被父母所勸阻。提醒良屋幫忙注意不要讓在附近散步的狗在我家門前大便後,揮了揮手,告別那張孩子氣濃鬱的寂寞的臉,我跟隨店長他們前往海灘。


    熱呼呼的風迎麵吹過,隔著鞋底也能感覺到潮濕的砂粒。


    我和晴美手忙腳亂地支起遮陽傘,而店長已經飛快地脫下圓領罩衫,口中呦呦地喊著,像隻人猿一樣忙著奔往大海的懷抱了。


    “是雅也君最後的暑假吧。”


    紅色的帶子係在白皙的手腕上,因為調整大傘的角度而在眼前晃蕩,手的主人微垂著頭,剪得齊齊的劉海下麵,是秀氣的鼻子與嘴唇。


    我看了她一眼,“大家都在用同樣的形容手法啊。”說什麽最後的暑假,好像我快要死掉似的。


    “明年就要決定升學的高中了嘛。”


    她小心翼翼地說著。


    晴美也好,學校的女同學也好,包括良屋喜歡的關子小姐也好,還有街上隨處可見的女孩子也好。不知為什麽,都是一副齊刷刷的像兔子一樣的舉止態度。說話時不看對方的眼睛,說完還要抿一抿嘴唇。搞不懂她們為什麽要做這些自以為可愛的舉動。


    “哦。”


    我隨口應答著,努力把傘撐好後就在沙灘上坐下。不一會兒,晴美也在旁邊以相同的姿勢坐了下來。


    因為穿著泳裝的緣故,可以看到抱在胸前的裸露的雙膝,以及交織的纖細手臂。細細瘦瘦的她,卻穿著分成上下兩段的分式泳衣,其實並不怎麽合適。


    “雅也君的成績很好吧。最終還是要考升學率高的高中吧。”


    “唔……”我叨咕著點頭。其實早就決定了,念離家最近的學校才是王道。


    “這樣啊……”她微笑著頷首。手隨意地把玩著身旁的沙子,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低下頭去。


    我覺得無趣地轉過頭,把目光放遠。


    在這裏遊泳又不能好好洗澡,因為那樣會難受所以不怎麽想下海去遊。因此才會選擇幫大家暫時照看行李。但是比起兩個人,我果然還是想一個人單獨相處。晴美比我進店要早,我去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那裏工作了。年紀雖然和我差不多,但始終還是沒什麽可聊的話題。


    就算我勉強想要找些話說,也很快就覺得疲憊了。


    和良屋在一起的話,因為即使我不說話,良屋也能獨個自言自語不停地找到話題,因為這樣才可以成為朋友。如果是像晴美這樣,大家都不擅長尋找話題的場合,就會讓氣氛奇怪地僵冷下來。


    藍天白雲的,在大海邊。


    七彩遮陽傘下,穿著紅色泳裝的少女和藍色泳褲的少年,隔著一根撐傘的杆子,和身後幾大包行李,掛著麻木的表情以平行的姿態瞪視海麵。其他人看到這畫麵,一定覺得很蠢吧。


    實在受不了這種身側有人卻始終相互沉默的氛圍,我突兀地站起身。


    “那個……”


    “那個……”


    “耶?”我低下頭。


    “沒、沒什麽啦。”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搖搖手。


    “哦。我過去一下,你自己沒問題吧。”


    “沒事啦。我本來就很容易曬黑,所以不想去遊的。”她笑著聳起肩膀。


    那為什麽還要特意穿泳裝?不想曬黑就穿長裙不就好了?我實在難以理解這些女生的想法。


    因為是清晨出發的,到達海灘的時候,是人數最繁稠的正午。踩在細沙上,把手遮在額頭向前探望,早就找不到店長他們的身影了。


    懷著點沮喪的心情往前走了幾步,果然還是覺得很沒意思。也許晚上的烤肉大會可以稍微有趣點,但那終歸是食物的原因吧。


    出發的時候,良屋一臉羨慕的表情。就隻是羨慕我可以在毒辣的陽光下走來走去嗎?


    茫然地看著海邊的人,大家好像都很快樂似的。帶著女兒玩耍的年輕父母,嘻嘻哈哈的女高中生們,還有粘在一起像連體嬰兒一樣也不會覺得熱的情侶們。回頭看看,坐在傘下的晴美有點孤零零的感覺。不過傻傻地站在這裏的我,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那個時候,聽到了手鏈的聲音。


    是戴在手上的手鏈相互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


    因為在樂器行打工的緣故,變得對音色非常敏銳。完全是下意識地被吸引著側轉過身體。


    接著,我看到了“她”。


    那裏是匯聚著穿著相差無幾的衣物的人們的場合。


    如果赤裸身體的話,人與人都會變得難以分辨吧。


    但是,為什麽,她會清晰得突兀出背景,好像單獨存在一樣呢?


    也許不是黑色泳裝的緣故。


    可能也不是戴在左腕那一大串手鏈的影響。


    要怎麽形容才好呢?


    在那天那個地方,假如說大家全是地球人,而隻有兩個外星人的話,他們彼此一定會相互注意到吧。


    橢圓略長的臉形,銳利細長的鳳眼。沒有束起來的黑發以及讓我覺得甚至是親切的那個滿不在乎周邊一切的略帶茫然與純真的表情。


    黑到濃鬱的睫毛、可以倒映風景的瞳孔,沒有劉海整個裸露出的額頭,微圓的鼻子,飽滿的嘴唇,淡淡的卻又是肆無忌憚感覺的微笑。


    看到她,會覺得自己的言辭是這樣的貧乏。


    但是緊靠在身體兩側的手腕卻流竄著陌生的綠動。


    像初次在樂器行遇到的那天一樣,我的胸口鼓動著奇妙的緊張,有一種從很深的內部湧上的微妙渴望。


    浪花吹起白色的泡沫,在人聲攘攘的海潮邊,我被陌生的感覺侵襲了。


    她注意到了我,覺得有趣般地調轉過頭。我們就那樣對視著。心緊張得怦怦直跳,在熱辣的陽光中感到了眩暈。很想說點什麽,卻鼓不起打招呼的勇氣。總是嘲笑女孩子是愚蠢生物的我,卻在她的麵前變得笨拙了。


    嫣紅的嘴唇,黑發的長發,黛藍色的泳裝,閃爍著健康光澤的肢體。也許不是什麽傳統意義的美女,卻讓我覺得她有種難以形容的魅惑的魔力。


    “嗨!”


    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終於還是她先大方地對我搖了搖手。


    但也隻是那樣罷了。適度的親切,好像是擁有迷人魅力的女人的義務一般,隻是善意地回應了一下我近乎無禮的注視。


    “喂!”


    我叫住了調轉回頭的她,張了張嘴,終於說出:“我在店裏見過你。你喜歡吉他吧。”


    向人搭訕這種事,還是平生第一次。


    話一說出口,立刻就後悔了。總覺得該說些其他的台詞。


    “嗯。”但是,還是得到了回應,也許,我的表現比我想象的要好一點吧。她帶著大大方方的笑容站在原地,“有點喜歡。你是會彈的吧。”


    太好了。問問題的話,就意味著可以繼續交談下去了。


    “雖然彈得不好,但勉強算是會吧。”


    我鼓起勇氣提出邀請:“我們晚上會辦烤肉大會哦。要不要來?我讓店長彈你喜歡的曲子!”


    “不是你彈給我聽嗎?”她笑著交疊起手臂,歪頭眯起狹長的眼睛。


    “我會在烤肉大會結束的時候彈給你聽。”


    因為她輕鬆的笑容,我手臂上緊繃的神經也適當地放鬆了。


    和故作姿態的同齡的女孩們不同,她那種了然一切的姿態與眼色,令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稍後得知的名字,叫做:吉野櫻子。


    那是非常適合她的名字,帶有櫻花輕薄無情善變莫測的味道……


    在海邊的烤肉大會,最終變成了席卷諸多年輕男女的篝火晚會。本來還在想要怎麽介紹櫻子,後來才發現大家都帶來了陌生的同伴。


    或許海邊,就是這樣的地方吧。


    櫻子一直坐在我身邊,手臂和肩膀被曬成了與臉孔不同的小麥色,紅色軟陶捏出的五瓣花朵以繁複美麗的姿態纏繞手腕,圍成串串叮當作響的鏈鎖。


    櫻子的側顏也被繚動的火光映成絢爛的霞色。


    她以慵懶的姿態托著細致到完美的下頜,我就坐在旁邊一直一直怔怔地凝望著。夏天的夜空有很多肉眼可見的星座,我雖然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卻第一次感知到星夜是美麗的。


    雖然肩並肩地坐著,拙於口舌的我,卻想不出可以交流的話題。我隻是笨拙地撫摸著櫻子的手指,間或說點無聊的事。


    “要回去了哦。”


    櫻子和同伴們一起租住在海邊的旅店,她的女伴們準備離開的時候,自然地過來招呼她。


    看著我充滿不舍的眼睛,她笑著忽然伏低過頭,長長的黑發一下子披散在我的肩上,仿佛咬著我的耳朵般地耳語著,留下了她的傳呼號碼。


    “回去,再聯絡……”


    迅速怞身而去的身體殘留下徘徊在耳邊的淡淡香氣。


    靠近耳朵的地方紅了起來。


    我無法自持地一直目送著她離開的身影。


    烤肉的味道幾乎不存在記憶裏,以為會因為喝到酒而興奮的自己,結果也根本記不住那天嚐過的啤酒的氣味。


    隻有吉野櫻子的聲音一直執拗地在腦內盤旋。像個嬌豔的魔咒,不管閉上眼睛還是睜開眼睛,腦中所思所想全是她的身影。


    夜晚甚至喘不上氣,揪住胸口煩惱得想要撕扯開什麽。翻來覆去,手指在體側無力地抓著,卻摸索不到我想尋找的東西。


    有生以來的第十五個年頭,第一次度過這麽鬱熱煩躁的夜晚。


    對什麽都興趣缺缺的我,變成了情緒的俘虜,被戀情捕獲。


    繼朋友之後,我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


    “海邊有趣嗎?”


    回來之後,理所當然從良屋那裏聽到這樣的問題。


    “還好吧。”


    我笑了笑,雖然胸口滿漲著想要找誰傾訴的情緒,但又想把那樣的感覺,當作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秘密。


    有關櫻子的事,不想告訴良屋。


    男生間的友情和終日粘在一起的女生們不同,她們認為彼此隻要存有秘密就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不是想故意隱瞞什麽,隻是這是屬於我個人的情緒。


    依舊會和良屋一起談論女孩子的話題。不過在我眼中,良屋已經變成了隻是小孩子般的存在。我產生了領先一步的優越意識。


    很想快點長大,為了年齡的差距感覺焦躁不安。不想被櫻子當作小孩子看待,故意虛報了兩歲的年齡。


    但那樣也還是追不上櫻子的步伐吧。


    回來之後,兩個人也見過幾麵。


    櫻子是女子短大的二年級生。她說有過重考的經曆,所以再隔年就是二十歲了。


    而我卻是連高中製服也還沒有穿上身的小鬼。


    故意裝模作樣地在她麵前怞著香煙,結果卻嗆出了眼淚。被她笑著拿手帕幫忙擦臉,覺得超級不好意思,卻隻能偷偷打量著她一邊露出不甘心的眼神。


    約會的資金因為我一直有在打工的緣故,目前不用擔心。


    因此自然減少了與良屋一起玩樂的時間,也出奇的沒有被良屋抱怨。


    “功課怎麽樣了?”


    偶爾在家門口見麵,我隨口問他幾句。


    “我有努力哦。一起考個好學校吧。”


    他還我以一個自信的笑顏。


    男孩子之間的友情就是這樣,一旦建立,不會因細小的瑣事輕易動搖。


    在店裏開始纏著店長認真地教我彈吉他。被取笑說一定是為了追女孩子吧,也隻好笑笑地低頭默認了。


    “你這小子最近有了不少改變嘛。個子也長高了,也開始追女人了。工作也比以前認真了嘛。”


    “隻有店長你的工作才是最不認真地吧。”我半開玩笑地回擊。


    “什麽嘛。懂得吐糟了啊。”


    吉他初學起來很枯燥,手指很快磨起一層薄繭。但是好像覺不出痛似的,終日著魔一般在店裏抱著它。


    為了彈給櫻子聽,為了能讓櫻子以欣賞的目光看待我。


    就連高中的事情,都開始認真地思考起來。


    “究竟要報考哪裏的學校比較好呢。”


    “如果想要上專業性強的大學,那麽選擇高中也就很重要了呢。”這方麵,大我一歲的晴美要更有經驗,作為前輩提出了忠告。


    “我的情況因為想要報考美術類的大學,所以選擇了繪畫的專業學校。雅也君的目標又是怎樣的呢?”


    掛滿吉他的牆壁旁邊,晴美認真地看著我問。


    “最近……好像對音樂感起興趣來了。那麽,將來想要考音樂方麵的大學嗎?”


    老實說,我還沒有想到那麽遠的事。被她這樣一問,忽然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還是選擇升學率較強地學校好了。”我逞強的說,因為我討厭被人家小看。


    “說得是呢。雅也君的頭腦一向很好。”嘴角彎彎的,晴美望著我笑了。


    我低了低頭,覺得有點怪怪的,因而找了個理由,早早地離開了店裏。


    以前並沒有什麽感覺,現在,自從和櫻子交往以後,總覺得對女人的事多少懂了一點。這樣想可能是我在自以為是,不過我確實覺得晴美好像喜歡我。


    心裏有點抱歉,但是我是沒辦法回應的。


    就算沒有櫻子,晴美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開學之後,時間變得忙碌起來。因為要交升學誌願表,特意在午休的時間和良屋選擇在屋頂就餐順便討論高中的事。“一起上附近的楓林吧。”我理所當然地提議,那家學校不論是升學的偏差值,還是口碑都是一流的。而且搭乘電車也隻需要兩站,是最佳選擇。


    “那個啊……”出乎意料的,良屋那濃黑的眼底卻閃過了猶豫的色彩。


    “在煩惱成績的事嗎?最近的排名,不是已經上升了嗎?”


    “不是啦……”毛茸茸的腦袋低垂下來,薄薄的嘴角輕輕抿成一線,“那個……”他信手抓過身畔的小石子,在手心玩弄著說,“有點想去上繪畫類的學校呢。”


    “呃?”我停下咬向麵包的動作,吃驚地張大嘴。


    “將來想要就讀美術類的大學。”


    “什麽啊。”我驚訝道,“那種事到高中畢業的時候再考慮就好了。”


    “那樣……擔心會考不上呢。”


    “但是在高中階段改變了將來的誌願也是有可能的事啊。”我據理力爭,“為了這個而去上特殊的專職學校,不是等於斬斷了其他的道路螞?”


    雖然從晴美那裏也聽到過類似的理論,不過猛地聽說良屋要去上和我不同的學校,心裏還是覺得有些不能接受。


    我還沒有想過有關未來的時候,良屋已經想到那麽遠的安排。這個事實讓我實在有些不知所措。原來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成長,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和場合,良屋也計劃著我所不知道的未來。


    “父母那邊也會反對吧。”


    不需要回答,從良屋瞬間瀉落出點點苦惱的眼神裏,就證明我猜對了。


    “再說普通的高中也會有美術社團和指導老師吧。”我努力鼓動他,“隻要喜歡,怎樣都能找到學習的途徑吧。說不定我將來也會去考音樂學校呢。”


    “小雅說得對。”


    像猶豫迷惑的人得到了某種肯定的答複一樣,良屋漆黑的眼睛驀地射出兩點星芒,然後,提起嘴角,再次看著我微笑了。


    “哪、就和小雅報同樣的學校吧。”


    咬了口手中的麵包,我也回以良屋一個笑顏。


    雖然心裏有一點羞愧的想法。不過……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吃飯的時候有朋友陪伴,不管是課間的時候,還是放學的時候,都有良屋的身影在我身邊。最初的時候覺得不勝煩擾,一旦習慣就變得不想放開。


    對於朋友,都有著這樣獨占欲的我。所涉身的戀愛,也充滿了投入到可怕地步的感情。


    “想一直和櫻子在一起。”流連在櫻子的房間,抱著吉他的我說出可笑的孩子氣的語言。


    櫻子穿著接近黑色的深紫色衣服,綢緞製麵料的內衣包裹著櫻子美好的身體,每一絲衣角的褶痕都彎轉出巧妙的弧度。聽了我的話,背對著我的她,輕輕地顫動著肩膀笑了。然後慢慢地微側過頭,沙一樣的黑發濃密地滑落赤裸的肩膊,長長的睫毛下,色素淡薄的眼瞳像半透明似的,那樣含笑注視著我。


    放在房間櫃角上的百合花彌漫著柔和又成熟的香味,就像流連在櫻子發上的淡香,若有似無地誘惑。


    唇角那個略帶嘲弄的微笑是在嘲笑我的孩子氣吧。


    可惡地眨著眼睛,說出:“真是個麻煩的人呢。”這樣粘粘軟軟卻又像在對我撒嬌的話來。


    無法抗拒的聲音,令我驅身吻了櫻子。


    即使得到象征性的反抗,也還是緊緊地收攏了雙臂。


    我任性霸道地抱緊櫻子,因為不安,因為無法掌握,而覺得懷裏這個身軀如此令人迷戀。


    “九點了哦,小孩子要回家了。”


    但是到了九點,一定會被她笑著拍頭趕回去。


    不情願地穿鞋步出,我在她的樓下出神地望了一會兒,才向她搖著手離開。即使會被父母抱怨回家太晚,我也一心一意隻想著有關櫻子的事。


    櫻子的手指細細長長非常漂亮,有時會歪頭笑著撥一撥我吉他的弦。


    想在那樣的手指上,為她戴一顆閃亮的寶石。


    雖然隻是妄想般的意念。


    還是青澀少年的我,卻當作目標一般開始努力存錢。


    “雅也君……最近變得很有男子氣概呢。”


    周末的早上,本來就沒什麽人光顧的店裏變得更加人煙稀少。店長在這天通常來得很晚,店裏隻有我和晴美兩個人。係著灰藍色的工作圍裙,晴美彎身擦拭貨櫃前的地板。從我站立的方向看去,隻能望到她分梳在耳畔的頭發隨著動作一翹一翹地揚起。


    “啊……是這樣啊。”我也隻能這麽說了。


    “高中的事有決定了嗎?”


    “已經和朋友商量過了。”我低下頭,不愛與人交談的個性,並沒有多大改善,除了能被我認可的人之外,總覺得和其他人沒什麽好聊的。


    “那個……”擰著手裏的抹布,晴美像要說什麽為難的話一樣,深深吸了口氣。在此之前的話都像是為了下麵的這句話在做鋪墊。


    “雅也君……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霍地抬起頭。


    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的眼神,對上那個爍動著為難的視線。


    “我隻是……”她轉著眼珠搖晃著手中的抹布,“隻是隨便問問的啦……因為看到過幾次,她來店裏……找你。”


    “哦。”不想看到她繼續手足無措下去,我接過話,“吉野櫻子,她叫櫻子。”


    “啊……果然。上次在海邊認識的吧。”


    像個小媳婦一樣,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受傷的眼神,卻極力掩飾著露出笑顏來。雖然並不是討厭晴美,但我卻厭惡這種幹預我私事的行為。看她好像還要講下去,我索性停下手中的工作,把手放在櫃台上,與她對視。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


    看到我筆直的目光,晴美察覺了我的不快,囁嚅著解釋:“因為、因為遇到了奇怪的事……所以,覺得不告訴雅也君,是不行的。所以才……”


    躲閃的目光往四下望著,雖然比我年長,卻怯怯的像隻兔子那樣。


    “奇怪的事?”我提高聲調,“那是什麽?”


    用手半捂著嘴唇,晴美別開視線,“……我在學校門口,看到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我覺得……應該告訴你……雅也君,會不會是被那個女人騙了呢?總覺得有點擔心。”


    不知道晴美是用什麽心態說出這番話,但是她沒有特色隻有秀氣的臉很難和陰險一類的詞語搭上聯係。


    一起工作有一年半了,我知道她不是那種胡說八道的性格。


    與其說是聽到了有人講櫻子的壞話而產生的憤怒,不如說擔心她口中說的是事實而令我感覺惶恐。


    “真的嗎?”聲音,一下子變大了起來。


    我繞過障礙物,直接走到晴美麵前,發現的時候,手指已經搖上了晴美的肩膀。


    比我矮一頭的晴美害怕地看著我。


    “我、我隻是看到……說不定,也許不是我看到的那樣……”她不安地伸出雙手在胸前擺動,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睛,“電視劇上不是常常有這種情節嗎?其實隻是誤會呢,對吧,通常都是這樣演的。”


    聽到這樣的安慰,反而更加的不安了起來。


    “到底是在哪裏看到的!”就像犯錯的人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晴美一樣,我神色不快地大聲質問她。


    “在我學校的門口。”晴美被我嚇到了,緊繃著身體瞪大了眼睛。


    “她怎麽會去那裏?”


    “櫻、櫻子小姐有來學校裏實習……”


    這個我知道。櫻子念的是教育類專業。看了看晴美畏畏縮縮的樣子,我惱火地猜想她一定看到過不止一次,不然不會有勇氣來和我說。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也不知道要抱怨誰才好。隻能把火就這樣直接發到無辜的晴美身上。


    “我也是看到她來店裏找你……才在想,你們可能在交往。而且、而且店長說雅也君最近在存錢……”


    “帶我過去。”截斷晴美的話,我攤開晴美的手心,直接拿起一旁的記號筆,快速地寫下我的號碼,“下次再看到的話!立刻記得打電話通知我,叫我過去!”


    “可是雅也君……這種事,難道不是雅也親自問一問她會比較好嗎?”


    也許晴美說得是正確的,可我沒有勇氣去質問櫻子。下意識地否定晴美告訴我的事。這種我自己極力回避的東西,又怎麽可能想親自從櫻子口中聽到所謂的真相呢。


    心事重重的我,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待櫻子。一麵卻告訴自己,晴美隻是出於嫉妒,才會說櫻子的壞話。


    熬到了星期四的下午,和晴美約好了蹲伏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


    “櫻子小姐每次都是這個時間在這裏和那男生見麵。”晴美小小聲地說著。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穿製服的晴美,黑藍色的西裝式上衣配裙子,綁著兩條麻花辮的樣子,果然是明星高中的高材生的感覺。不過現在的我,心裏占據的都是不安與嫉妒。


    我和晴美躲在咖啡店的角落,像漫畫裏的偵探那樣鬼鬼祟祟。一想到自己竟然在做這種與埋伏跟蹤無異的行為,就覺得異常的煩悶。


    “來、來了哦!”


    身後的衣角被猛地拽了一下。


    我抬起頭。


    咖啡店的門適時地被推開。


    長發中分略施淡妝的女人素麗明豔地先行步入。


    “哪、是櫻子小姐……”晴美在身後小聲地補充。


    心想我當然知道是她,用不著你來解說,我煩躁地怞回手肘,阻止她的繼續拉扯。


    但僅隻是下一秒,我就完全愣住了。


    “老師。你走得好快呢。”


    穿著雙排扣大衣的男孩子摘下帽子,抬起臉來,衝櫻子露出燦爛的微笑。墨綠色的翻領、淺咖啡色的絨帽、一蓬蓬粗毛線般的頭發,濃黑的眉毛,黑白分明到奇異的眼睛,站在那裏的人,怎麽會呢!我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良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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