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首輔切莫早生退意,不然薩爾滸戰敗的事情,就要記成你為閣臣的敗政了。還不如期盼新君有為,徹底滅了女真。”


    方從哲是個有原則的人,但是他的秉性卻有些懦弱。就這麽奇怪矛盾的一個人,奮力趕著大明這架破車往前蠕動。


    “唉。楊鎬在詔獄中,去年的戰敗,唉。”


    劉一燝和韓爌從方從哲的懷裏取走一部分彈劾的折子,方從哲感激地向二人致謝。他現在是無意留戀首輔的位置,可是因為去年的戰敗,為了自己的千秋功名,不得不努力在朝堂掙紮,稀土有一雪前恥的機會。


    “首輔也莫要太擔心。新君能抄了成國公府湊軍餉,貶了那貪婪不知足的三王為郡王,還收回了封邑,這些算起來支撐十萬大軍也差不離了。隻要能一戰滅了女真,是去是留你都是功標青史、百世流芳的明臣。”


    方從哲對二人拱手,同僚時間不長,可劉一燝和韓爌都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聽說天子要楊漣入閣,可有此事?”


    韓爌的問話,換來劉一燝的肯定。


    方從哲想起自己入閣那時候違反了程序的糟心事,對二人道:“咱們還是走廷推,老夫不想楊文儒重蹈老夫的覆轍。”


    韓爌和劉一燝點頭同意。閣臣要加人是必須的,能多幾個人與他們分擔,各人要做的事情就少一些。且楊漣的秉性剛正清廉,隻為正義所在而無所畏懼,又有獨到的眼光和相應的能力,實在是一起工作的好同事。


    三人一邊聊天一邊處理手中的彈劾折子。任誰對著這些彈劾的對象一致、內容差不多的折子,看了幾份之後,也不會願意再看的。彼此心照不宣、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同樣的策略,潦潦地瀏覽一遍,沒有什麽新意的折子,就寫下相同的意見送去司禮監。


    讓下一關對著折子和票擬的秉筆太監劉時敏和魏朝頭疼去。


    百餘份的彈劾折子,三人很快處理好了。抱著不能明說的心理,竟齊心把彈劾折子送到司禮監,交給劉時敏和魏朝,要看著他倆批紅。


    劉時敏對這三位大佬作揖,“咱家會即時做的。閣老不必看著咱家做事。”


    三人被劉時敏揭穿了心裏的小算計,訕訕地離開了司禮監。


    魏朝等三人不見影子後,對劉時敏嘀咕:“皇爺到底是什麽意思啊,難道廢為庶人就算完了?怎麽不把端王和惠王一起收拾了?”


    劉時敏一邊在內閣才送來的折子上飛快地批紅,一邊對魏朝說:“老皇爺就三個親兄弟,能一起廢了嗎?你有想這些的功夫,倒不如快點把批紅做了,給皇爺送去。”


    魏朝手下也不慢,“不耽誤事兒的。我和你說啊,那天皇爺可是過目不忘的。用不了三年五年就可以自己看折子了。”


    劉時敏點頭,“你說的很是。”但他心裏不認同魏朝的話。或許皇爺已經能看折子了,不然兵部那個遼東戰況分析,他怎麽能那麽準確地做出要派兩萬將士的決定呢。


    看破不說破,是宮裏生存的法則。也是秉筆太監這個位置必須要牢記的保命準則。


    倆人連午膳勇士隨便填了幾口,迅速把票擬和批紅好的折子捧去朱由校那裏,朱由校讓劉時敏、魏朝把彈劾的折子放去一邊。


    “這些折子就放那兒擱著。王安在養傷,美人用印。這些折子朕雖不知他們寫的是什麽,但是藩王陸續回京了,怎麽處置二王和瀛庶人,都不是著急的事情。下午朕得去給先帝裝殮扶靈呢。”


    孫如遊見工部把光宗的棺槨準備好了以後,與欽天監擇了最近的吉時,當天下午就把光宗裝殮進棺槨。朱由校帶著朱由檢還有先期從外地趕回來的、奉國將軍以上的那些宗親,在乾清宮裏最後一次祭拜了光宗後,將光宗移靈到壽皇殿與其父神宗做伴停靈。


    然後他命禮部給所有的宗親排班,每天為二帝守靈一個時辰。朱家的那些藩王、將軍後麵陸續回京師的,也都要加入守靈的排班裏。


    同時招了都察院的左都禦史張問達吩咐:“所有在京的藩王,若是有不守律法的,禦史不能玩忽職守。”


    張問達以為新君要收拾藩王了,回去都察院就勉勵他麾下的那些禦史們,要注意收集藩王的不法之事。可是禦史們的折子不管遞上去了多少,始終得不到下發的批複。


    有個專用的詞“留中不發”,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方從哲、劉一燝、韓爌得知後開始著急了,新君別的還沒怎麽地兒,就學會了神宗留中不發這絕招,這可大不妙了。


    可再上折子敦促新君有用嗎?


    誰都知道沒用。


    唉,遇到文盲的皇帝,真是傷不起。


    第765章 木匠皇帝20


    按下葫蘆浮起瓢的一天。


    昨夜鬧事的光宗的三個親兄弟, 一個被廢為庶人後昏迷著抬去了惠郡王的府上;惠郡王還要善後——將這個親弟弟的內眷都接到自己的府上,這些人以後就全要靠他的郡王俸祿養著了。還要將桂王府騰挪出來交還給朝廷;瑞郡王匆匆接了生母周端妃到自己的王府上養老。


    倆人的動作都很快, 不到中午呢, 就把事情都辦好了。


    其餘到京的宗室都很乖順地服從禮部的排班, 按時去壽皇殿為二帝守靈。


    這是按下去的葫蘆。


    浮起來的瓢是有關遼東的人事傾軋。


    吏科給事中姚宗文與兵部主事劉國縉再度彈劾遼東經略熊廷弼。這個折子在針對惠郡王、端郡王和瀛庶人的、密如飛雪的彈劾中顯得尤其地醒目。


    三位閣臣看了以後不敢耽擱, 立即在二人的折子上分別附上他們的意見,打發值房的主事,專程從內閣值房送去到秉筆太監值房。


    這差不多是從皇宮的東南角跑到西北角了。


    劉時敏和魏朝看了折子也不敢怠慢, 他倆都揣摩明白了皇爺朱由校的心思,那是一心撲在想挽救遼東頹勢上。


    劉時敏看了折子後問:“是你去送還是我去?”


    魏朝膽子略小, 推脫道“你是遼人, 你去更好了。”


    劉時敏立即揣著兩份折子往乾清宮跑。


    圍繞紫禁城有一圈的護城河, 劉時敏著急就走北上門,從宣武門進了後宮,繞過坤寧宮到了乾清宮, 虧得他年富力強, 熟悉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紫禁城裏的禁衛也認識他這個新鮮出爐的秉筆太監了。


    朱由校才從停靈的壽皇殿回來,他見了跑得大汗淋漓的劉時敏就問他。


    “從哪裏來?有什麽急事麽?”


    劉時敏還不急擦汗,先把折子遞上去。


    “內閣派專人送到司禮監秉筆值房的折子, 奴婢怕誤事, 就跑著送過來了。請皇爺寬恕奴婢禦前失儀。”


    “嗯。起來。說的是什麽事兒?”


    “吏科給事中姚宗文與兵部主事劉國縉分別彈劾遼東經略熊廷弼。說熊廷弼不訓練軍馬, 將領也未加部署,遼地的軍心民心也背離熊廷弼,熊廷弼對遼地的刑罰也起不到應有的作用, 所有的軍民隻有不停歇的修建城牆和堡壘的勞務。”


    朱由校接過奏折看了看,然後對劉時敏說:“這是姚宗文上的折子?這字寫的可挺漂亮。但是朕怎麽就覺得多了些娟秀、少了些入木三分的、踏實的力韻呢。”


    劉時敏要哭了,皇爺,你該關注的不是姚宗文的字寫好不好,你該關注的是熊廷弼的作為對遼東的影響,該關注他們倆人的彈劾是不是影響熊廷弼啊。


    朱由校彈彈折子,“這字可以拿去給皇後做字帖的。等朕的梓童進宮了,朕就讓她給朕好好寫幾幅字,看看她在家有沒有好好練字。”


    劉時敏要奔潰了,“皇爺,你什麽時候選妃的啊?司禮監可都不知道呢。”


    “啊,你們不知道啊。王安的嘴巴還挺緊的啊。來人,賞王安十兩銀子。派人傳兵部尚書、侍郎、定國公、英國公還有楊漣立刻來乾清宮。”


    聽了皇帝的吩咐,在乾清宮值守的宦官,立即身輕如燕地飛跑了幾個。


    “方正化,你帶人去把養心殿收拾出來,把東西配殿給秉筆做值房。明兒就搬過來,省得來回跑誤事。”


    方正化應聲而去。他是朱由校才提到乾清宮管事位置的太監,也是司禮監出身。收拾養心殿的偏殿做秉筆值房也不算突兀,因為秉筆值房從來都是安置在天子常去的宮室左近。這回搬到養心殿去,很顯然天子以後就要使用西六宮了。


    方正化打定主意要把西六宮也派人收拾出來。不要等皇爺要用的時候再吩咐,那可就太被動了。


    劉時敏趁著天子傳的朝臣未到,把姚宗文半月前就彈劾熊廷弼的事情,趕緊扒拉出來給天子補課。


    朱由校聽得連連點頭,心裏說這姚宗文這是一次彈劾不成功,就再來一次。看來是鐵心要把熊廷弼拉下馬的做法啊。


    兵部比都督府要近一點兒,但定國公和英國公騎馬到的宮門口,與崔景榮前後腳進了乾清宮。等幾個人給天子見禮後,劉時敏就把姚宗文與劉國縉彈劾熊廷弼的折子念了一遍。


    崔景榮立即惱火,顧不得君前失儀大聲說道:


    “陛下,熊飛白的遼東經營策略,是符合目前軍師動態的最佳辦法。若不趁著上凍之前加固了各地的城防,補修城牆、加建堡壘,等到冬日裏建奴來劫掠的時候,遼東軍民豈不是處於無處可躲、家園無法可守的危險中。”


    遼東采取加強城防的守勢策略,是崔景榮等兵部大佬匯同英國公和定國公才做出的決定,也是去年薩爾滸大敗後,大明已經從占據優勢的攻勢不得不轉為守勢的被迫明智之舉。現在兵部的一個小小主事越級彈劾遼東經略,不僅僅是針對了熊廷弼,也是攻擊了他這個兵部尚書,這讓他很不爽。


    “陛下,這劉國縉定是對熊飛白心懷暗恨。此前他曾因為招募的軍卒逃失半數以上,此事曾被熊飛白報到朝廷而受到叱責。所以臣認為劉國縉彈劾熊飛白,有借公事報私怨的嫌疑,不僅會影響熊飛白經略遼東,打擊遼東士氣,還會影響兵部和五軍都督府的決策被質疑,應下旨叱責。”


    “那姚宗文呢?”朱由校接著問崔景文。


    “陛下,臣隻知道他們仨同期為禦史,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仨是曾經同期為禦史。那時候三人意氣相投,彈劾隻標榜道德、不做實事的東林黨是同聲同氣,默契投緣。時光荏苒,四季更迭,轉瞬到了仨人鬧甭的時候了。


    事起吏科給事中姚宗文。


    他原是戶科給事,因守喪離職回鄉,守孝期滿回京想起複。吏部遞了幾次申請,神宗都不理不睬。後來姚宗文假借招徠西部民眾的名義,托閣臣方從哲舉薦自己,薦章上了幾次,仍得不到任用。姚宗文給熊廷弼寫信,請他為自己求一官職,而熊廷弼在遼東得知方從哲的薦章都沒有奏效,遼東事務壓力大、自顧無暇就沒有應允,於是結仇了。


    後來姚宗文費盡心力,在光宗登基以後大補缺少的官員才得複職,得了到吏科做給事中的職位,接著就被方從哲派到遼東去檢閱兵馬。他到了遼東怎能忍住心裏的怨恨,與熊廷弼議事的時候,往往借題發揮。


    熊廷弼是在薩爾滸戰敗之後,被神宗派去挽救遼東的危局的。他是個爆炭的急脾氣,秉性剛直,又有些恃才傲物,手裏還有神宗賜予他的尚方寶劍,自然不會在說話和做事的時候謙恭待人。倆人沒有在遼東大打出手,已經是士人最大的克製了。


    而那劉國縉是遼東人,以前做禦史的時候,在三年一次的考績中收到貶職的處分。遼地戰事起來後,朝廷決定用遼人,於是他才做了兵部主事,參與軍務。


    熊廷弼領了遼東經略後,劉國縉對他寄予厚望,但是熊廷弼的位置決定他必須以國事為重。他將劉國縉業績不佳上報朝廷。就像崔景榮向天子介紹的,劉國縉主張召募遼人為兵,按他的辦法召募了一萬七千多人,後來有一半以上逃跑了。這等於是絕了劉國縉的上進之路。


    姚宗文到了遼東後,舊友重逢,心誌一致,倆人一拍就和,決定彈劾熊廷弼,直到拉他下馬。


    兵部其他人和定國公、英國公也紛紛堅持熊廷弼的加固城防是正確的。


    朱由校沉吟一會兒,“這遼東的方針策略,是你們兵部和都督府同心協力做出來的,朕也認為符合如今的遼東現狀。所以由你們兵部去函斥劉國縉越級彈劾之事,並出公文撫慰熊經略是上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崔尚書可明白朕的心意?”


    “陛下放心,臣明白陛下心意。臣這就會兵部,今晚立即派五百裏加急送兵部公文去遼東。”


    “好,你們兵部諸卿立即去。”


    崔景文帶著人立即告辭。


    “英國公、定國公,你們二位代表五軍都督府出麵替朕慰問、支持熊廷弼。遼東離不得熊廷弼、遼東不能亂、遼東不會換人。”


    “臣遵旨。”


    英國公和定國公也跟在兵部之後離開。


    朱由校看著在一邊奮筆疾書的記錄起居注的史官,對劉時敏道:“你去內閣把這件事的解決過程、結果告知內閣,他們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就知道朕的態度了。”


    “奴婢遵旨。”


    朱由校搖搖頭,“你以後可以自稱為內臣。”


    劉時敏立即紅了眼圈,跪地給天子磕頭。


    “內臣劉時敏謝皇爺恩賞。”


    從自宮為宦官,劉時敏這個官家子弟費盡周折才得以入宮,同時也成了皇家的奴婢。現在天子允他以內臣自稱,是對他最大的恩賜和肯定。


    萬死難以報君恩。


    朱由校以為自己的表態,就結束了對熊廷弼的彈劾了。內閣、兵部、都督府也是這樣認為的。那想到這還隻是一個開端。


    轟轟烈烈的天啟黨爭不可避免地拉開了大幕。


    有沒有李進忠(魏忠賢)、有沒有客氏,有沒有天子積極的處理朝政,都沒有妨礙東林黨人睥睨他人、自詡為道德君子指責他人的做派。


    且隨著方從哲推薦的起複官員到位,平靜了沒多久的朝廷再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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