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把考功清吏司的主事叫過來。”


    孫如遊聽了周嘉漠相勸心裏也明白新君的難為,是要借自己的手,讓吏部處理彈劾熊廷弼的人。


    他深出一口長氣道:“明卿兄,你說要是光宗有新君的十分一心機,哪怕百分一的心機呢。唉,都不會英年早逝啊。”


    倆人這些年為光宗操了多少心啊。不光是他們倆個,凡是維護“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之太/祖立下的規矩的,為光宗的出閣讀書、詹事府的人員配置、維護光宗在神宗跟前的位置、與鄭貴妃母子鬥智鬥勇,無不絞盡腦汁。


    可惜二十餘年的心血一場空。


    周嘉漠拍拍孫如遊的肩膀,安慰他道:“新君年幼且有主意,以後就靠你教導了。”


    孫如遊要翻白眼了,“我教導他?早晚會他被氣死。要不是這表格上的人,沒一個是好東西,你看我理不理他這檔子事兒!”


    周嘉漠微笑,“景文,你也過了七十了,不好這麽氣了。要知道氣大傷身,還是要為朝廷保重有用之軀。”


    孫如遊轉著眼睛道:“不如你也去教導新君讀?對了,我聽說陛下還有意請方從哲做帝師呢。我這回去就上折子推薦你。”


    做帝師的榮耀周嘉漠也喜歡啊。


    但他矜持地對孫如遊施禮,“固所願爾不敢請耳。就怕陛下看不中老朽的才學。”


    孫如遊嗤笑,“你倆個都是我之前輩。你弱冠及第,方中涵妙筆生花。他在翰林院任編修時就有多篇文章被王錫爵收入文選,做為範本。還曾給光宗講學,再做帝師也是新君酬他一個太傅的名分罷了。而你這五十年宦遊之閱曆,新君得你教導的益處,猶在方中涵之上呢。”


    周嘉漠歎道:“景文,你莫妄自菲薄。可知後來者居上。你現在也是一部尚書呢。我最佩服你的就是無妒心,這吏部尚書的位置你來做比我還合適。”


    孫如遊擺手:“知人善用,唯才是任,當朝諸公你做吏部尚書是最合適的。”


    作者有話要說:  吏部尚書周嘉漠(1546-1629),明穆宗隆慶五年(1571年)進士


    禮部孫如遊(1549年~1625年),明神宗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進士


    方從哲(?-1628年),內閣首輔。萬曆十一年(1583年)進士,年紀就當和周、孫差不多


    第770章 木匠皇帝25


    姚宗文沒想到來自天子的懲罰會如此地迅猛、如此地不留餘地、趕盡殺絕。吏部考功清吏司的主事薛三省, 品級還比他低半級呢, 直接把他找去吏部, 拿出他填寫的隱田隱戶數目, 要他退還從中舉到現在的非法所得。


    姚宗文好懸沒當場嘔血。


    他做禦史多年,家裏就靠著這些維持生活。他到遼東以後為何與熊廷弼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麵,除了熊廷弼不肯為他上薦書謀官職, 還有一個原因是不能說出口的。


    熊廷弼手握遼東軍政大權,居然和他扮“廉潔”。一分一厘的銀兩都不曾漏出來,不肯分潤他半分好處。要是大家同做禦史的時候, 一起清廉也就罷了。眼看著熊廷弼大權在手, 名、利俱有,他心裏過不去了。


    戶科給事中是有權利, 方從哲派他去遼東未免沒有回報他送去的那些厚禮的意思。可是熊廷弼這樣不給他餘地的做法,可是讓他勾不回這些年跑起複所投入的了。


    劉國縉和他一拍就和,也是因為姚宗文有意吐露對熊廷弼的不滿。


    現在薛三省出麵要他, 不同於戶部出麵。考功清吏司直接管著官員的日常考核,決定著他的前途和命運。


    可他賠不出來。


    薛三省見姚宗文當場表示賠不出來, 拿了簽子要送他去刑部。


    “姚大人,不是下官為難你, 而是國法放在那裏。按說你在做舉人的時候就接隱田、收隱戶, 你的品性是不能被朝廷錄用為官的。”


    薛三省刷刷刷寫下自己的處置意見, 具體怎麽做是刑部的事情。但是刑部若是敢枉法,他不僅會上書彈劾刑部、甚至會叩閽的。他早就對中舉、做官以後這些蛀蟲侵吞賦稅不滿了。


    姚宗文麵色猙獰,他知道自己倒了刑部會遭遇什麽。猶自掙紮著問薛三省。


    “你就沒有收投獻的田畝和人戶?”


    薛三省傲然一笑, “下官不曾。國法律例在,難道你中了秀才以後沒有學過嗎?知法犯法,你曾為禦史,何來的臉麵彈劾別人?”


    “朝中所有為官的,大明天下所有的舉人,有幾人沒有接受獻田和投靠的人戶?你為何、為何逼迫我,與我過不去?”


    “逼迫你?下官在東宮講學多年,從來都是按章辦事,何曾逼迫過任何人。不過朝廷放我到考功司這個位置,在其位謀其政,對天下所有的官員進行考核,侵吞朝廷賦稅的,下官都將發函為朝廷征討回來,這是糾正錯誤的第一步。然後記錄在檔,也是應有之義。”


    姚宗文立時明白,記錄在檔意味這自己將被除去官籍、削職為民。


    薛三省的聲音沒有起伏,“賠付不起的要交與刑部處理,這也是律法所規定的。”


    “你這是要與天下所有的士子為敵了?”


    薛三省冷笑,“侵吞朝廷賦稅,還有臉稱自己為士嗎?別玷汙了士子二字。”


    薛三省是昨日才被調到吏部做考功清吏司的主事。


    吏部尚書周嘉謨為這個位置很傷了一番腦筋,要有才學才能得百官敬重,幸進之人難免被人睥睨;要心誌堅韌不畏不懼,最重要的是持身清正,尤其是其本身中舉後沒有接受投靠的隱戶隱田。


    周嘉謨幾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大明官員都過了一遍篩子,千箕沙裏淘粒金,才挑出來的薛三省這麽一位來。


    這也是他反複地斟酌了很多次,才下定決心定下的方案。若是讓吏部侍郎去做這件事兒,可能很容易就引起朝中官員矚目。不僅非常可能引發劇烈反彈,還很可能因侍郎都是入仕多年的官員,宦遊地方多、經曆的人與事情多,被有心之人勾結起來誣陷,招來大量的彈劾以至陷入自辯中不能做事。


    己身不正何以正人?


    但要是從考功清吏司入手,在該司的主事和自己步調一致的情況下,將能夠極好地完成隱田的清查和懲治。


    入仕後即憑才華在東宮講學、為官經曆簡單、持身正、有能力,都符合周嘉漠要求的薛三省,就這麽進入了周嘉謨的眼裏,成為吏部最有實權的主事。


    周嘉謨這幾天是一點兒都沒閑著,從接受新君發下的隱田隱戶表格要官員填寫,就燃起了熊熊的鬥誌。他反複推衍了數次,雖不知道新君會把事情做到哪一步,也決定了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跟隨新君做一場可以媲美張太嶽的隱田清查,讓大明有賦稅可收,讓太倉有餘銀可為九邊糧餉、可為災民賑濟。


    他想建功立業,想青史留名,想肅清吏治,想把侵吞賦稅的官員都繩之以法。新君對官員身家的審察,就是他作為吏部尚書動手的最佳機會。


    哪怕此後被前夫所指、萬士唾罵。


    為此他不惜私下連續三日與神宗、光宗遺命的“□□固本大臣”、刑部尚書黃可纘秘密商議,怎麽才能夠在不影響朝廷政事處理、不激怒天下之士人、官員的情況下,追討回朝廷應得的賦稅,同時也讓世人再無敢生投機取巧、鑽律法空子的貪婪之心。


    刑部尚書黃克纘是很欣喜新君的查隱田隱戶的舉措。讓官員先自報,然後去公函到其家鄉核對、或是派專人去核對其中舉前後登記在黃冊上的田地變化。兩廂比對下,官員隱田、隱戶必是再無可能。


    太倉為何會越來越少賦稅入庫,實在是那些“饕餮”視國法為無物,從中舉之後就開始侵吞朝廷應得賦稅的士人之惡性。


    他的初步想法是令官員先退賠賦稅,補足徭役的以銀子代工部分,然後視隱田隱戶的數量,劃分出幾個罰款的檔次。


    但是在吏部考核中也得體現這件事的處罰,績業為優降為中等,中降為下,凡是考核為下等的,則兩事歸一不再錄用。


    對於不能主動補足積欠的銀兩,那隻有交與刑部抄家論罪。是流放還是殺頭,那就看數額了。


    對願意投靠舉人以躲避徭役的人戶,就幹脆將他們都收為官奴。至於投靠獻田的,或補回兩倍到五倍的稅賦,或直接將田地收為公田。


    兩個大佬摩拳擦掌暗忖忖地做好了下一步的準備,就等著新君發話立即動手。沒想到新君是以一種無賴的手段,脅迫禮部尚書孫如遊到吏部點火。


    第一批要整治的官員都是彈劾熊廷弼的人。


    薛三省這邊把姚宗文作為頭號送去刑部後,黃克纘可不管新君是不是要殺雞駭猴。他立即簽下寄收的公文,轉身去吏部找周嘉漠一起去乾清宮覲見皇帝。


    要怎麽處罰參與隱田的官員,得定下一個具體的、可執行的衡量標準,不能給禦史留下彈劾自己的機會。


    黃克纘非常想做成此事,太倉每年要是能多幾百萬銀兩,他就想再多鑄幾門火炮,遼東就能夠多一些勝算,挽狂瀾於危難、救朝廷脫頹勢,方顯自己的滿腹經綸、士子本色。


    薛三省這一日很忙,要把吏部尚書交給他的名單上的、在京為官者,按次序逐一叫到吏部談話。有聰明一點兒的人,立即表示要補交所有的稅款。薛三省記下名字,開出公函,讓其去戶部補交銀兩,還要將戶部回執送回他這裏登記。至於獻田人戶的處理,那就要等朝廷正式的處理辦法了。


    被薛三省找去談話的官員,不管是禦史——姚宗文的老同僚,還是給事中——姚宗文的新同事,俱都臉色如土,神情頹敗。


    吏部的衙役左一次右一次往刑部送了十幾人去羈押,最後那些衙役聞聽薛三省的傳喚,都不敢正眼看他了。


    此獠凶猛不可小覷。


    禦史台和六科的官員被他拿下這麽多?!


    太可怕了。


    可是去戶部補交稅銀的人,在戶部卻遇到了麻煩。


    戶部尚書被叫去乾清宮了。剩下的官員誰也不知道該按什麽標準收取,但是有這麽幾個人去問,立即在戶部官員中掀起了驚濤巨浪。不等乾清宮定出補交的標準,來自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壓力、擔心考核的恐懼浪潮,已經淹沒了差不多所有的京官。


    就想姚宗文所言,誰沒有在中舉以後接受獻田、接收投靠的人戶?


    戶部的人首先到吏部來問,接著其他在京的官員也來吏部找薛三省。絡繹不絕、川流不息、麵帶急色的官員,讓吏部在短短的瞬間變得比廟會還熱鬧。


    薛三省不得不在自己的公房門上掛上紙牌,“承辦公事中,謝絕探問。”


    但是守在他門外的人絲毫不見減少。


    聽得宦官進來報告吏部尚書和刑部尚書聯袂來乾清宮求見,朱由校心裏知道是孫如遊成事了。他趕緊讓宦官傳二人進來,並吩咐劉時敏立即派人傳戶部尚書、內閣成員、還有都察院左都禦史張問達同來乾清宮議事。


    按照職官職責規定,六科都給事中也要參加這樣的廷議。


    劉時敏小心地提醒自己的皇爺。


    朱由校愣愣神,“那就把兵部、禮部尚書,還有都督府的英國公、定國公一並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明朝的1620年還是有些令人不得不敬仰的文臣。


    薛三省 (1558~1634) 字魯叔,別字天穀,明定海(今鎮海)縣城人,薛三才弟。


    1601年(萬曆二十九年)中進士,為庶吉士,授檢討,繼充東宮講官。


    1623年(天啟三年)後曆任禮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經筵講官、《神宗實錄》副總裁、禮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


    時宦官魏忠賢權勢日熾,人勸其往見,他嚴辭拒絕。


    後升禮部尚書,上疏言政事缺失,更觸怒魏忠賢,遂乞休。


    晨上疏,巳刻獲準,即日冒大雪出京,魏忠賢使內監攔路搜篋,僅敝裘一領、藥餌少許。


    1628年(崇禎元年)授南京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辭不赴。居家10年,閉門讀書,自奉甚儉,好施惠鄉裏。1634年(崇禎七年),再召用,詔至已卒月餘,諡文介,贈太子太保。著有《易蠡》、《春秋辨疑》、《天穀山人詩集》、《文集》等。


    薛三才 (1555~1619) 字仲儒,又字青雷,明定海(今鎮海)縣城人。


    1586年(萬曆十四年)進士,授庶吉士。曆任禮科給事中、戶科左給事、兵科都給事中,數次上疏論政,言辭剴切,曾因事被奪俸一年。後任湖廣右參政,分守荊西道,為官匡扶正直,不畏權貴,幾致禍。


    1609年(萬曆三十七年),升右副都禦史,巡撫宣府,單騎就道,謝絕迎候。任內整飭軍紀,製禦有策,繼升兵部右侍郎,總督薊遼邊務。囑所屬凡大吏到任,百裏以內可參謁一次,路遠者俱免。


    參謁隻備一手本,不得饋送禮物,歲時節日也不例外。繼升兵部尚書,革除內侍虛冒禁軍員額陋習,上任20日,理盡8個月積案。卒諡恭敏,贈太子太保。


    總督薊遼邊務是一個權勢極重的位置,非信臣重臣能臣不可得。


    薊遼是一個地理概念,指的是今天北京,經山海關一線到錦州直至遼河的地區。


    第771章 木匠皇帝26


    劉時敏對於新君做什麽都要帶著定國公、英國公挺納悶的, 但是這事兒他不能多嘴去問, 反而立即遵照天子的命令去請人。


    黃克纘和周嘉謨被請進內書房, 倆人就見到禦案上擺著數個木盒子, 上麵標識著緊急、重要、普通、請安。並排還擺著幾個盒子,標著方從哲的快滿了,標著熊廷弼的奏折已經快溢出來了。


    桌麵上還有幾本書, 攤開的一本是千字文。


    倆人行禮過後得了天子賜座,對視一眼,心裏對新君升起更多的好感來。這孩子就是個可憐的失學娃啊!看看這才做了幾天皇帝, 就能讓秉筆太監把事情按照輕重緩急分類了。得好好提點內閣, 別把緊急的事情和重要的事情分錯類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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