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看著公鼐一笑,言外之意——簡單!


    公鼐卻對太子說:“太子去看看二郎、三郎睡醒沒有?快到上課時間了。”


    太子看看父親,再看看老師,拱手行禮後帶著王安去暖閣。


    “陛下,老臣還有一言,英國公府張家執掌的兵力太多了。那王莽、那外戚之亂若是起了,怕是對陛下有礙。”


    公鼐的擔心很實在,張家有三個皇子,萬一起了疑心,立哪個做傀儡皇帝都可以,可是自己的學生天啟帝讓路的唯一方式,就……


    朱由校這才明白公鼐是在為太子兄弟擔心外,還為自己擔著這樣的心。他揮退養心殿跟隨的人,扶著公鼐坐下,才把另一手把玩的文玩核桃緩緩地捏成了齏粉。


    “公卿放心,三個皇子都是朕自己日夜帶著的。大郎不用幾年,也會有這般的功力。且不論是內廷還是禦林軍,英國公都有分寸地沒插手。


    萬一出現公卿擔心的事情,張家不怕賠進去所有的兒孫,斷了香火承繼,就盡管來做。”


    文玩核桃化為齏粉的過程中,公鼐的臉色卻好轉起來,難怪遼東和西北的禁軍隻認天子啊。


    他躬身施禮道:“陛下,是老臣小人之心了。”


    朱由校莞爾,安撫公鼐道:“朕明白你是為了朕好,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朕不肯填充內宮,隻是因先皇考的結局淒慘。且朕認為所有的外戚能夠成勢,都輸在皇家兒孫自己不爭氣的緣故。若是先皇能夠不耽與女色,絕不會英年早逝。嗬嗬,”


    朱由校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如不是先皇考那般行事,朕現在豈不是在戰戰兢兢地做太子呢。


    太傅看朕現在這樣的身子骨,肯定會長壽的。大郎他們三兄弟也像了外家長的壯實。多好!而且隻要朕活著,張家就不會做非分之想。若是大郎以後也如朕一般,外戚就始終不會是大明的隱憂。”


    “陛下說的是。”


    公鼐有些不好意思。光宗少年時候就沉湎女色,自己勸諫了幾次也無效,最後想明白其是用內帷女色減壓、擺脫神宗對其的蔑視,也就不再勸諫了。


    唉,色是刮骨利刃,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啊。


    公鼐說不上是惋惜光宗的早逝,還是得意天啟帝的覺悟,反正他給太子三兄弟講完課以後,是滿腹悵然地離開了養心殿,竟然忘記了要與天子提交致仕申請了。


    公鼐回到家中才想起忘了致仕之事。他輾轉不眠,到了後半夜才睡著。第二日的精神就短了更多了。等到日上三杆了,他拿定了主意,把天子器重的,自己也看好的幾個年輕人,請到了他的府上。


    這些人有陳子壯,是萬曆二十四年生人,萬曆四十七年的探花郎。現在吏部做郎中;


    孫傳庭,是萬曆二十一年生人,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天子自登基以後,對其就非常關注。並在天啟五年破格將其提到兵部做郎中。


    盧象升是萬曆二十八年生人,天子也是非常器重的,不僅在天啟二年的殿試中破例拔擢其科舉名次,這幾年不時地垂詢其在職的表現,去年也破格拔擢到兵部做郎中。


    邢泰吉是萬曆二十七年生人,與盧象升同科,在萬曆四十六年得了解元,天啟二年的二榜進士。天子對他好像信任異常,在太子出閣讀書的時候,就把他從戶部主事調到詹事府,將他放在太子身邊。


    可以說他是除了自己以外,接觸皇子最多的官員了。連天子器重的盧象升、孫傳庭都排在他的後麵。聽說天子還經常留他與三位皇子一起用膳。


    他還多選了一位洪承疇。與孫傳庭同是萬曆二十一年生人,卻比孫傳庭早了一科中進士。公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天子既想用洪承疇,又總是在遲疑什麽。


    這些年輕人得到太傅公鼐的邀請帖子,顧不得太傅是送貼子的當時就請人過去,算十分不為他人著想的失禮行為。各個都立即放下手裏的事情,急急忙忙地往太傅府上趕。


    能得太傅一次邀請,那是能記到家族大事裏的事情。


    實打實的三代帝師的太傅啊。


    公鼐拿出天子賜予的貢茶,烹茶待客。在座年紀最小的盧象升,立即上前接過烹茶之事。除了天子,他們中誰有資格、誰又敢坐享太傅烹的茶。


    洪承疇在幾人之中算是年齡最大、資曆最深的了。品過一輪茶湯,洪承疇先開口。


    “太傅傳召下官們,可是有什麽事兒?”


    公鼐一歎,“老夫年事已高,不日就想致仕返鄉。你們與天子年齡相差不多,日後就要靠你們輔助天子和太子了。”


    這話說得幾個年輕人驚詫不已,更是不知該怎麽接太傅的話。


    這算什麽?托孤?


    天子如日初升的年華,校場上最烈的馬都屈服在天子的胯/下。孫承宗和盧象升更被天子帶得、常借口查勘禁軍操練,跟著禁軍去出操。


    邢泰吉更是每天要陪太子習武一個時辰的人呢。


    洪承疇輕咳一聲道:“承蒙太傅看得起晚輩。可是晚輩們現在朝中的地位,說是如過江之鯽一般是誇張了一點兒,但也是差不了太多。”


    公鼐又是一歎,“如今在尚書、侍郎位置的,二十年後還能有幾人在世?老夫指的是二十年之後。”


    陳子壯聽罷立即站起來說:“下官應下太傅托付了。太傅請放心,吾此生以輔助天子和太子為使命,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在座的哪一個不是少年中舉的二榜進士,心思剔透不用多點撥,立即跟在陳子壯的身後表忠心。


    “太傅請放心,吾等此生以輔助天子和太子為使命,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半月後,公鼐致仕還鄉,太子帶著二皇子,在邢泰吉的陪同下,出京相送十裏遠。沒到半年呢,陳子壯等人收到噩耗,太傅無疾而終。


    作者有話要說:  洪承疇1593出生,1616進士及第。


    孫傳庭1593出生,1619進士及第。


    陳子壯1596出生,1619進士及第,探花。


    盧象升1600出生,1622進士及第。


    邢泰吉1599出生,1622進士及第。


    第910章 木匠皇帝165


    番外二


    葉向高(1559)雖比公鼐小了一歲, 但他的性格與耿直個性的公鼐,是完全不同的兩類性格的人。比起公鼐的童年幸福、少年得誌、而後科舉蹉跎、嫉惡如仇、到四十四歲才進士及第,葉向高是反過來的。


    葉向高祖籍在福建。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時候, 正是牛田倭寇最猖獗時期。為逃避倭寇,親娘不得不在路旁的一個破廁所裏生下他。幼年時期的葉向高跟隨家人四處避難, 過著顛沛流離、食不果腹的困苦生活, 曾多次陷入絕境,幸而命大才得以存活。


    直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繼光平定了福建的倭寇以後, 葉向高一家才得以返鄉。


    葉向高的舉業很順利, 他在萬曆十一年(1583)癸未科二甲第十二名。同科狀元是朱國祚,方從哲是二甲第三十名。他們癸未這一科出了不少能人,不僅在萬曆朝,更是在天啟朝的初年間, 成為備受矚目的一科。


    六部七卿中,位居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的第二十二名崔景榮,最早被天啟帝信賴。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 做了十幾年。其次是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的第四十一名是張問達, 也獲得了天啟帝的信任。而狀元朱國祚更是被天子另眼看待,甚至說是青眼有加、額外關照。


    唯獨自己葉向高——


    隻要想起在泰昌年間初返朝廷受到的冷遇,葉向高心裏總是會泛起苦澀。那會讓他想起初初踏入仕途的青年時期。


    一路從庶吉士開始,編修、南京國子監司業、左中允,春風得意,仕途順遂。在萬曆二十六年就升為左庶子, 充任皇長子的侍班官,成為同科進士中的領跑者。但是卻因為翌年(1599)的上疏罷礦稅、請撤礦監,被內閣大學士沈一貫排擠出京去留都任事。


    雖是留都的禮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也是同年中第一個登上三品官階的人。


    但是後來因為妖書案興事,自己寫信給內閣大學士沈一貫,極力規勸其將妖書案一事徹查清楚,莫給小人偷窺國本。卻因此觸犯了沈一貫,被閑置在留都九年。


    直到萬曆三十五年,才升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自己還是萬曆十一年進士同科中的第一人,四十歲的閣臣、首輔。


    及至做了內閣大臣,才明白政事處理起來的艱辛。因著朱賡、於慎行的先後去世(1608年),李廷機閉門不理政務,自己不得不獨自承擔起處理所有朝政的重任。


    內裏的辛苦和艱難隻有自己知道:那個解不開的死結,一根繩子上代表的是與朝臣較勁、想立鄭貴妃之子為太子的皇帝,另一根繩子是代表堅決要天子遵循祖訓,不能廢長立幼的朝臣。


    兩方較勁之下,誰都不肯退讓。


    葉向高明白科舉出身的同僚,若是退讓一步,等待所有士人的便是無底的深淵。


    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天子,更是拿不上朝作為要挾。朝廷大事無人關心過問,重要位置缺少合適的官員,自己即便報上去了,天子也不用印批準。朝臣們結成各種幫派,開始彼此攻訐。烏煙瘴氣的朝廷,讓人灰心喪氣又不得不勉力去調節朝臣對天子的怨望、安慰天子脆弱的非此即彼的稚童較勁心理。


    天子表麵對自己重視,可是往往上疏十條,能采納的不過兩三條。費心費力地周旋在帝王和朝臣之間,滿腔的報國建議都是紙上的空談


    累,很累,非常累!


    這樣的鬱悶感覺,在堅持到萬曆三十七年以後,便以慣例地在每年的春、秋兩季,誠懇地向萬曆帝提出致仕。


    直到萬曆四十二年,連上六十二道奏疏後,終於獲得了天子的允準。同時命自己要推薦出適合的內閣首輔的人選。


    百思千想、萬般斟酌後,推薦了各黨都能接受的同年方從哲。


    還要費盡所有的心思讓萬曆帝接受他。


    想起方從哲,葉向高不免會先升起些愧疚。方從哲那些年承擔的壓力,絲毫不比自己做“獨相”的時候小。自己初做閣臣的時候,建奴尚未成勢,雖是百般艱難,但也比方從哲內外交困要好太多了。


    但之後又覺得驕傲。如果不是自己的舉薦,方從哲這輩子絕對做不了閣臣、最終也絕對不會有大學士的榮譽告老。要是沒有自己的幫助,方從哲也不會有太子太傅的名頭入墓。


    但是若沒有方從哲在泰昌元年拉自己一把,想想那些被天子否決的、失去再度進入官場機會的能人、那些強悍的對手,葉向高不僅為自己慶幸,還對方從哲這個處理政事能力平庸的同年,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感謝。


    那與方從哲結成聯盟的日子,真是此生最愜意最快活的啊!


    為了給方從哲打理“遺禍”,不得不出麵遊說朝廷重臣。每次回想起來,葉向高都為自己捏一把汗的同時,又想放聲為自己喝彩。


    能說服鐵麵無私的張問達從同年的角度考慮事情,能說動剛直不阿的崔景榮、老成謀國的周嘉謨、一心隻有朝廷的黃克纘等,自己該是那時候入了天啟帝的眼,該是自己能夠很好地調動朝臣為一個目的行事,才有了後來的再度為首輔的榮耀。


    好還是不好,真的說不清呢。


    方從哲致仕,自己不得不打點起所有的精神,努力揣摩天子所思所想,努力跟上天子的征戰腳步,為天子處理可能來自朝廷的阻力。


    殫精竭慮地從天子的角度考慮事情。連一向中允、持重的周嘉謨,都在背後說自己——肩膀上扛著的是天子的腦袋。


    那又如何呢?


    自己站穩了首輔的位置,也再度得到了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頭銜,這也代表了自己可以拿著幹幹淨淨的銀子、都是天子給的俸祿,在致仕以後成為富家翁。


    能做點兒修橋鋪路積陰德之事。


    對了,還可以蔭一子為五品官。


    想到天子破例恩蔭出仕的孫子,葉向高思緒萬千。多少二榜進士,終其一生也就是五品官。可是自己貢監出身的孫子,能聽從自己勸說,放棄他二十年、甚至此生也不能成功跨越的春闈門檻,選擇了恩蔭出仕,憑數術的優勢在戶部立住了根腳。


    旋即成為戶部郭允厚和楊嗣昌器重的四品郎中。


    蔭嫡長子為首選的五品官,變成了破格恩蔭嫡長孫出仕。葉向高覺得心口又如那日與長子葉成學陰陽相隔的那一天,鈍鈍地絞痛。絲毫沒有因為過去了三十年有減輕。


    “子葬父,理之常,父葬子,能不傷?”


    刻在長子墓誌銘上的一字字都是錐心泣血的哀鳴,如巴山斷腸的猿啼,悲哀地在自己的心頭反複回蕩。


    汝習是多好的孩子啊。是自己做父親的虧待了他。在他降生的時候,自己忙著秋闈掙前程,都沒有好好地抱過他幾次。等他能夠滿地跑了,自己又要全力以赴春闈。隻能將其留在家中,不能帶在身邊教導。以至那麽聰明的孩子,最後竟然厭倦舉業,靠恩蔭國子監出仕為尚寶司司丞。


    汝習定是委屈的。他那樣人品正中的人,上孝父母、中潔自身、下束家人,在自己初為首輔的時候,沒有成為方從哲長子那樣的紈絝,反而能募集資金為家鄉修建龍首橋,完成父祖不能達成的心願,卻因為恩蔭出仕被嘲諷,怎麽能不鬱結在心呢。


    唉,致仕了,回鄉去龍首橋上多走幾趟;權當與兒子在攜手散步。到汝習主修的瑞雲塔多看幾眼,權當帶著兒子觀賞風光;那麽美麗的瑞雲塔,兒子卻沒見到它最後完工的美好。


    也到峽江渡多走走。那也是兒子與自己造福百姓的見證。


    修橋鋪路造福百姓,都是積德之事,可是汝習怎麽就沒得到善報呢?


    自己要去長子墓前看看,要告訴他倉糧折色革除鹽哨已經成為定例,福清的百姓再不會為受到兵痞的敲詐勒索。


    汝習,為父愧對你啊。


    葉向高每看到天子把太子三兄弟帶在養心殿裏長大,每次看到聰明的太子,日漸長成,對政事半解不解地懵懂發問,自己在解釋之餘瞥到天子關切的目光,過後都免不了再度想起長子。


    致仕,致仕,看一次天子和三個皇子的父子互動,那就是再次翻開沒愈合的心頭重傷,那就是硬剝開猶自新鮮的痂皮,還是鮮血淋漓,還是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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